02

“那你說那些人對我是什麽想法?”

“覺得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吧。”

“是嗎?”

“那是,反正就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同之處。她們沒準兒會猜你是哪裏的女掌櫃。你不是還想做以前的生意嗎?本色尚存是好事啊。”

“真是這樣的話當然好。”

“什麽‘真是這樣的話’,你不就是這麽打算的嗎?”

“要再過三年。到時我老公死了,那就再理想不過了。”

鹽月無從應答,這時正好響起了一陣上樓梯的腳步聲。

“不好意思,請問點酒水嗎?”女侍在兩人麵前放下食案,問鹽月。

“我要開車,所以就要果汁吧。”

“是。”

“好遺憾啊,不過這也沒辦法。我要酒……老板娘在嗎?”

“在。那個……現在人在浴室。”

“洗澡啊。原來現在還沒過那個點啊?”

“客人有事要談的話,我就隻把料理端上來吧。”

“對,對,我跟她有事要商量。”

“好的,好的。”

女侍膝行到鹽月跟前,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不用叫了。”鹽月以普通的音量答道。

“咦,不叫三個你熟悉的姑娘過來?我也想看看呢。”

鹽月笑了。

“最近你是什麽口味?像孩子一樣年輕的那種?”

“我還沒老到那個地步……倒是你好像很喜歡年輕人啊。”

“又來倒打一耙。我隻是覺得有趣,偶爾跟那些人玩玩罷了。我說過好幾次了,我們沒有那種關係。”

“那個叫石井寬二的年輕人啊,據說在警察那裏坦白了一切。”

“欸?”

“你看你,臉色都變了。”

“他到底說什麽了?肯定是亂說一氣吧。”

伊佐子正拿著筷子,此時筷尖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顫動起來。

“放心吧,聽說他的供詞裏沒有你。石井這個男人年紀輕輕,倒也讓人欽佩。”

“這個你是怎麽知道的?”

“是我請的律師告訴我的,說是看了警方的筆錄。這個律師也是年輕人,感覺很優秀,是我舅舅那邊的人,所以還挺賣力。”

實力派政治家的威勢已遍布各個角落。光說這位鹽月芳彥吧,隻因是那個政治家的外甥,就能在食品公司謀個副社長的位子,讓他當著玩。由此,公司方麵就可以隨時向政治家索取回報,價值往往是這位外甥工資的數十倍。通過與政治家勾結攀扯,公司便能求得利潤,律師也可早日飛黃騰達。

不過,伊佐子覺得律師太過積極也會帶來麻煩。能做到不被石井恨上,以及不讓浜口和大村等人有機可乘,就可以了。

“然後那位律師報告說,送交檢察院的手續辦得很快,雖然目前還處於檢察官調查階段,但馬上就要起訴了。不過,上次我也講到了一點,石井推翻了在警察那邊做的供述,說是那個女人——叫什麽名字來著?總之,不是他把那女人推向廚房、施加暴力,而是那女的猛衝過來,他拿手一擋,結果對方有點兒沒站穩。他還說死因是喝了安眠藥,堅持認為這是自殺,和自己沒關係。”

伊佐子想起了乃理子從被中露出的臉和枕邊的安眠藥瓶,感覺石井的話是真的。然而,這種因目睹過現場而得到的實感無法對鹽月言說。

“律師這麽賣力呢,也不光是因為我舅舅的關係。”

女侍端料理上桌的期間,喝著酒的鹽月延續了剛才的話題。

“警方以殺人罪送檢,嫌疑人翻供,堅稱被害者是自殺。殺人罪名成立或無罪釋放,對律師來說這個官司還是值得一打的。”

“檢察官那邊怎麽說?”

“檢察官好像支持警方的判斷。至於判成殺人罪還是傷害致死罪,這個還不太清楚,總之檢察官認為被害者的死是由石井的攻擊行為造成的。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法醫的鑒定書雖然承認死者服用過安眠藥,但同時又說隻檢測出了一點點,遠遠低於致死量。”

“是嗎?那不就沒錯了嗎?”

“無奈律師對這個事非常積極。他正在到處谘詢法醫學專家,問這份鑒定是否妥當,還說現在的情況相當有利呢。是昨天吧,他來公司找我談過話,一副氣宇軒昂的樣子。”

“這麽賣力幹什麽,真麻煩。”

“看來不太合你的意啊。可話說回來,我又不能把你的意思傳達給對方。”

“不行的。你絕對不能說出我的名字。”

“正因為如此,一旦發生現在這樣的情況就很難辦了。作為委托人總不能對律師說,別多管閑事,盡量判重點兒,讓他在牢裏待長點兒吧。頂多就是不痛不癢地回一句,好吧,那就有勞了。”

“運氣不佳,竟然碰上了這麽一個律師。”

“事情完全顛倒了。不過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隻是,這樣的話,當初還不如找個沒幹勁的平庸律師呢。介紹人精明過頭了。有個厲害的舅舅有時候也挺麻煩啊。”

“現在還能把這個律師換掉嗎?”

“這個不成,會顯得很不自然。換掉一個賣力工作的律師,人家反而會懷疑我們另有企圖。”

“無罪的話,馬上就能出來吧?”

“檢察官不服一審判決,繼續上訴的話,會有一個拘留期。不過,當中可以保釋,所以不會關三四年那麽久吧。這樣就達不到你所希望的八年以上了。”

“真是糟糕。還有什麽辦法沒有?”

“那就極力鉗製住律師吧……隻是,情況好像已經很緊迫了。你要吸取教訓,以後別再和年輕男人來往了。這次的教訓,你可要好好記在心裏。”

“討厭!”

“光是教訓可能沒啥效果……怎麽樣,吃完飯要不要去哪兒玩兒兩個小時?”

伊佐子感覺有人在搖自己,於是睜開了眼睛。晦暗的白色天花板映入了眼簾,鹽月俯臥在她的身旁,正在替換煙鬥裏的煙草。

“哎呀,我竟然睡著了。”

伊佐子瞧了一眼手表,但一下子看不清又小又暗的表盤。旅館的暖氣設備效果一般,可腿上卻黏黏糊糊的,像是出了汗。

“也就三十分鍾左右啦。”鹽月說。

“是嗎,就這麽點兒時間?現在幾點了?”

“九點剛過。你也這麽在意回去的時間?”

“當然,怎麽說我也是主婦啊。而且今天我出來的時候,說的是去百貨商店買桌子和椅子,結果根本沒時間去。”

“桌子和椅子?”

“我想抽煙。這個煙鬥讓我抽一口。”伊佐子仰麵躺著,吐了兩次煙,“桌子和椅子呢,是給速記員買的。”

“速記員?這都什麽呀?”

“我老公啊,說想自費出一本自傳。因為是口述,所以就請了一個速記員來家裏。這種奇怪的玩意兒,虧他想得出來。”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啊,是十天前提起的。今天他把那個女速記員帶來拜見我了。明明才二十五歲,姿色什麽的一概沒有。長著一張奇怪的臉,人很瘦,性格也挺粗魯的。不過怎麽說也是年輕女子嘛,和這樣的人在一起,能聊得開心的話,對老年人來說也是一種恰到好處的消遣,所以我就批準了。你看,他能想出寫自傳這種主意,是不是沒幾年好活了?”

鹽月沒有馬上回應,過了一會兒才幽幽地說道:“據說S光學要在新社長的主持下對高層進行全麵的人事調動,近期就會發布公告。這個消息是我前天聽說的。”

“是的,我也聽老公說了。前不久,赤阪的餐館裏開過一次新社長和董事的聯誼會,我家那位也去了。”

“澤田先生說什麽了嗎?”

“什麽都沒說呢。好像隻說了一個,營銷啊,會計部門的董事啊,像是會變動的樣子。”

鹽月顯得過於沉默,令伊佐子突然有所領悟。

“喂,我老公是不是也會被逼辭職?”

伊佐子一翻身,盯住了鹽月的側臉。鹽月抽了一口煙。

“現在還不清楚。不過有這個可能。”

“哎!果然啊。”

伊佐子點點頭。自聯誼會後,信弘的態度總讓人覺得有點兒曖昧,也沒了精氣神兒。伊佐子將其歸結為丈夫年事已高,其實是信弘在隱瞞已收到新社長要求他卸任的內部指示了嗎?

“你老公搞技術開發,算是S光學的恩人。S光學能成長為大企業,也是托了他的福。所以前社長才會給他一個終身董事的待遇,這個就算在別的公司也沒有先例。不過新社長嘛,總體而言都不太願意沿襲前任的方針。尤其是前社長行事欠妥,經營不善,導致銀行方麵握有更大的發言權,有人說他們想要廢掉這個終身董事的位子。傳言就是這樣。而且現在又是技術革新的時代。”

也就是說,信弘的技術已經落伍,對公司再無助益了。這也意味著S光學的“招牌”已封存入庫。

“不過,現在還隻限於傳言,並沒有定下來。你呢,現階段最好什麽也不要問你老公。不過剛才聽了自傳的事,我覺得我能理解你老公的心情。”

“也就是說,他已經做好了隱退的準備,是吧?怪不得我總覺得他有點兒怪,好像有什麽事在瞞著我。一旦被解雇,他就沒收入啦。”

“我也不清楚新社長肚子裏在打什麽算盤,不知道他會不會做得那麽過分。怎麽說呢,隻是我個人的感覺,澤田先生畢竟是S社的恩人,就算辭掉董事的職務,也能掛個技術顧問的頭銜,享受相同的待遇吧。新社長也不能完全無視前社長許下的約定,至少工資還是會給的。”

“真的會嗎?現在要是沒收入了,可就慘了。這三年裏一定要讓他有錢賺才行,我的一切計劃都是以此為前提製訂的。”

“至於我能做的,就是想辦法讓舅舅通過銀行施壓,讓新社長同意維持澤田先生的現狀。反正聽你說的,隻要三年就行了嘛。”

“真的嗎?你能這麽做的話,可就幫了我的大忙了。”

“開玩笑的啦。再怎麽說,你看我這立場,能管你老公的事嗎?”

“我老公又不知道我們的事。”

“就算不知道我也於心不甘啊,畢竟是我把你讓給澤田先生的。”

“不行嗎?”

“是倫理觀不允許,而且我還和你做了這樣的事。”

“就因為做了這樣的事,你去幫幫他不好嗎?”

“我總覺得你的想法有點兒反常識。”

“常識算什麽?就算認真遵守常識,也不會有人在你困難的時候借你一分錢。大家都是看重自身利益的人!隻有碰到那種沒危險、影響不到自己的問題,才會對別人指手畫腳。可是對快要淹死的人來說,光是為了活命就已經精疲力竭了。我呢,很快就要變成寡婦了,在這個不上不下、說老不老、說小不小的年紀上。這個階段的女人活得最艱難,所以我才要拚命啊!而且直到現在,我都靠不上老爹。那時,你巧妙地把我扔給了澤田,心裏鬆了一口氣吧?像這樣偶爾來往來往可以,全攬下來還是不要了,對吧?你的這些滑頭心思,我是知道的。”

“哎呀哎呀,你倒把矛頭轉向我了。”

“我是實話實說。所以,我正在做準備,讓自己能好好活過後半輩子。如果不按設想的做,我就會錯失機會。到了我這把年紀,是不可能再從頭來過的。”

“今天晚上你對年齡問題特別關注啊。”

“是啊,我說的是實話。”

“好吧,我也不是不明白……話題扯遠了,我們下次再說吧。現在也該收拾收拾起來了。”

“可不是嘛。你再躺一會兒,我先去浴室收拾一下。”

伊佐子從**下來,看見街市霓虹燈的燈光匍匐般地從綠色百葉窗的縫隙中滲了進來。她一邊往小浴缸裏放熱水,一邊想,必須及早考慮如何確保財產歸自己所有。

伊佐子一個人從旅館旁的停車場把車開了出來。經過那家加油站時,站在馬路對麵的工作人員向她招了招手。她剛刹住車,長頭發、高個子的工作人員就跑了過來。

“怎麽了?”伊佐子搖下一半車窗,打量工作人員的臉。

“晚上好,夫人。您是要回家嗎?”

“是啊。”

“好晚啊。”

長臉上露出了狎昵的笑容。伊佐子送信弘去聯誼會時,在這裏加過油,而此人就是那三名工作人員中的一個。

“要你管!”

現在是孤身一人,所以不需假以辭色。

“你看,車子變髒了不少呢。”

伊佐子以為對方故意說怪話,轉念一想才發覺,近一個星期來還沒洗過車。

“洗車的話,明天路過這裏時再請你們洗吧。”

“除了洗車,也上點兒蠟吧。光澤也淡了很多啊。”

打蠟要一個小時,但工作人員往往是一邊塗蠟一邊幹其他的活兒,所以總是會花三個小時。明天必須到百貨商店訂購桌子和椅子,所以伊佐子覺得可以把車留在這裏,趁上蠟的時候打的去商店。

“那就明天拜托你們吧。”

“這樣啊,那我們就恭候大駕了。大家都很樂意看到夫人的臉喲。夫人再見,晚安。”

長臉往後一退,揚起了手。可能是因為伊佐子繃著臉,他也沒敢多開玩笑。

回到家,把車開入車庫,聽到聲音的沙紀開門迎了出來。

“你還沒睡啊?”

“是的。”

“老爺呢?”

“吃過晚飯後,六點左右的時候睡下了。”

“是嗎?來沒來過電話?”

“有一個,是一位叫浜口的先生打來的,他說希望夫人明天能回個電話。”

律師的事還沒告訴浜口,想必他是來問後續情況的。為了別被那些家夥纏上,必須盡快結束這樁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