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弘和速記員宮原素子繼續做著口述筆錄,伊佐子已做好外出準備,在兩人麵前露了一下臉。

“老爹,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信弘正在說滿珠、幹珠二島的情況,聞言轉過頭來:“啊,去吧。”

與往常一樣,他也不問去哪裏,眼神似乎也始終專注於口述。宮原素子起身,稍稍低下剪著短發的頭,道了聲“請走好”。她的態度總是顯得過於幹脆,缺乏柔和度。

“宮原小姐,我想明天商店就會把我訂的桌椅送來,不過我還是會在外麵打個電話,催他們快一點兒的。”

“真是麻煩您了。”

沙紀把伊佐子送到了玄關。把那個缺乏姿色的女速記員配給信弘,大家都省心。

車被擦得鋥亮。伊佐子不認為浜口真是跟著還車的加油站員工來的。浜口的狡黠中有著超乎想象的執拗,而且一半來自大村的主意。想到這裏,伊佐子覺得這兩人不好對付。

她準備先去商店,再去A賓館。現階段,由於這邊沒什麽對策,去賓館大廳和大村及浜口見麵,可能會把事情搞糟。她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做個妥善了斷,但也許不會那麽順利。伊佐子本想以勢壓人來硬的,可又覺得說不定會在某處被人擺一道。當場對話,說著說著,沒準兒就會拿出違心的大度,變成向他們讓步。一旦兩人聯手死纏爛打,可就麻煩不斷了。

伊佐子想聽取鹽月的意見。別看她怨這怨那的,這種時候鹽月就是她的依靠。

中途順道去了公用電話亭。一點過了,但願午飯總是吃得很晚的鹽月沒有外出。幸運的是,她很快就聽到了他的聲音。

“好好,那就請你去哪裏吃一頓吧?”

不用明說來意,鹽月就領會了。場所定在銀座大樓地下的關西料理店,鹽月告知了地址。這麽一來,去商店買桌椅怕是要拖到明天了。

“真是不見則疏,一見就一發而不可收啊。”

鹽月吃過蝦和鯛魚的刺身之後,喝上了第一杯啤酒。

“每天都這樣的話,就必須改變營養的攝入方式了。”

“傻子,才不是這麽回事呢。今天我有點兒正事,想請你幫我參謀參謀。”

“參謀?”

“不用轉眼珠子啦,這個事對老爹你沒有直接影響。”

“不管有影響沒影響,該出手時就得出手。”

“淨騙人。心定了所以才會說得這麽輕巧吧?反正你這個人是絕對不會再為我涉險了。”

“到底什麽事?”

“我現在就說。”

“你這一開口,我得正襟危坐了……”

“也不用這麽誇張。”

伊佐子說了浜口和大村的事。至於他倆和石井寬二的關係,上次就已提過。情況畢竟太複雜了,明言可能會被兩人纏上,這還是第一次。雖然是在享用菜肴的輕鬆氛圍中講述,但還是透出了一種要把降臨在身上的麻煩甩掉的迫切之情。

“上次我說過的吧?和年輕男人交往準沒好處。當然,那是指著石井說的。”鹽月的寬肩膀向前一湊,繼續說道,“這種人的朋友也是一路貨色。他們是想抬出石井勒索你對吧?”

“肯定是為了錢。上次他半帶挖苦地對我說,他們自己會找律師,有了合適人選讓我照應照應,暗示要我出費用,所以我才說律師我這邊來請,堵了他們的口不是嗎?結果這次他們想了個別的借口,竟然坐著加油站的車到我家來了,真是太不要臉了。”

“找碴兒是那些人的專長。你嘛,又心高氣傲,所以他們覺得這樣做會比較有效。那他們的目的隻是錢了?”

“還會有什麽?”

“看你這眼神,多半你自己也清楚吧。你的小燕子(1)坐班房去了,所以他們想取而代之吧。”

“討厭!還有,‘小燕子’什麽的,真是好老式的說法啊。”

“好啦,你就別裝了。你一直在隱瞞你們的關係,但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你看,我會讓律師努力不把這件事捅上法庭。但是,為此你必須告訴我實話,防衛策略也得建立在這個基礎上。”

“……我確實犯錯了。”伊佐子耷拉著眼皮,半是羞愧半是自暴自棄地嘀咕了一句。

“嗯,果然啊。”

鹽月從鼻子裏發出了哼聲,不再說話,隻是注視著伊佐子低垂的額頭。

“所以……所以我才不想說啊。”

伊佐子意識到血氣湧上了自己的臉頰,她抬起頭望向鹽月,仿佛是要攪亂他那複雜的眼神。

突然鹽月往杯中倒酒,仰脖一飲而盡。喉頭上下滾動,好似喝下了某種令人痛楚之物。這個舉動很不合他的身份。

“生氣了?”

臉回歸原位的鹽月吐了吐舌頭,以此給剛才的行為遮羞。

“就算我說你這個女人真過分也沒用吧。隻是聽你親口挑明了,心情還是很微妙。”

“你看,我就說嘛。”

“以前我就知道,所以也不怎麽吃驚。你骨子裏就是一個會和年輕男人出軌的人,又或者是到了這樣的年紀吧。”

“這次是想把我說成老太婆教訓我嗎?”伊佐子把臉往前一湊。

“年輕男人危險,你要吸取教訓,趁早收手。對方一文不名,沒有可失去的東西。這一點很致命,怎麽看都是你吃虧啊。”

“我已經很明白了。以後我隻守著老男人。”

“老男人是說我嗎?”

“啊,選哪一個好呢?”

“你老公的話,對你來說,各方麵都算不錯。”

“不錯得過頭了,所以我才會不滿。然後情緒就變得很奇怪,不知該怎麽辦。就像喝醉酒的時候一樣,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有時還會自暴自棄。”

“這是在為跟年輕男人出軌的事辯解嗎?”

“把我弄成這樣的人是你啊,老爹。你的血進入我身體後,就化作了渾濁的一團,到處鬧騰。做出這種事,還把人家巧妙地讓給了一個糟老頭,你自己倒跑得快。太狡猾了!”

“哈,這是要反撲了嗎?”

“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樣,隻能偶爾見一次麵了,這樣會讓我越來越神經衰弱。”

鹽月像是被燈光晃了下似的眯起了眼睛。

“希望你能遵守一條規則,那就是不要讓你老公擔心。”

“厲害啊。這條規則其實也就是不要威脅到你的生活吧?這個我明白,不用你來提醒。”伊佐子看了看手表,“啊,已經兩點了。”

“在賓館大廳和他們見麵是幾點?”

“三點。”

“還有一個小時啊。”鹽月想了一會兒,“你最好不要一個人去賓館,我也跟著你一起去。”

“啊?老爹也去?”

“我不會在他們麵前做什麽,我這邊有人很擅長交涉,順便也給你介紹一下律師吧。”

伊佐子本就沒想好對策,又因為事出突然,一下子也插不進話。

鹽月說要打個電話,離開房間去了走廊,可是過了十分鍾也沒回來。鹽月多半是在和律師通話,不過他說的那個擅長交涉的人應該不是律師,聽口氣像是另一個人。伊佐子也想不出有誰。世間傳言,像鹽月舅父那樣的保守黨政治家都與右翼的大人物有合作關係。沒準兒鹽月也能通過那邊的熟人找幾個擅長恐嚇的好手,但伊佐子轉念一想,可別反而把事情鬧大了啊。律師那邊也是,明明說過讓鹽月居中聯絡,自己盡量不要露麵,他卻胡亂理解,還要把律師叫到賓館來。從前伊佐子就知道鹽月做事欠慎重,此時不禁後悔沒對他多加叮囑。

“這種事我懂。”打完電話回來的鹽月,聽完伊佐子的話後點了點頭,“律師那邊呢,我也不能永遠隔在你們之間當屏風。你作為委托人還是得去見一下,否則律師反而會摸不著頭腦。當然,你和石井寬二的關係現在我還瞞著律師。不過,到了公審階段石井要是說漏了嘴,也是很糟糕的。一旦醜聞曝光,你這邊的麻煩還會涉及你丈夫的體麵,對你將來開餐館也是一個巨大的負麵影響。所以,要封口的話自然得請律師多方活動。為此律師需要認識你本人。”

“情況變得好奇怪。早知如此,我就不攬下給石井辯護這件事了。”

“那也不行。說起來這也是為了保護你,而不是為石井辯護啊。給石井找辯護律師,一是為了賣他一個人情,讓他不要胡說;二是為了不給大村和浜口這些流氓以可乘之機;還有三,就是請律師運用法庭技術,避免你的名字出現。這些才是我們的目標,不是嗎?”鹽月整理了一番要點。

“話是這麽說啦,可還是很難啊。”

“從一開始就是自相矛盾的。你希望石井在牢裏盡量待長一點兒,所以還要求律師別太賣力呢。”

“這個問題不能很好地取得平衡嗎?”

“這件事很難辦,沒你想得那麽簡單。舉個例子吧,雖然大村和浜口在警察那裏錄口供時沒提你的名字,但是他們在法庭上會說什麽可就不一定了。”

“……”

“上法庭前還有檢察官詢問證人的環節。好在我聽律師說,大村和浜口都還沒有接到檢察官的傳喚。但往後的事就難說了。從現在開始,我們必須考慮如何防範。”

“老爹,我們該怎麽做?”

“你看,你不知道了吧?從來就沒想過那麽遠吧。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收回自己種下的惡果,是需要智慧和辛勞的。”鹽月的狀態已經基本恢複原樣了。

在去A賓館的路上,伊佐子在車裏小聲對鹽月說:“必須見律師的理由我算是明白了,一狠心把話說開的勇氣也有了。對了,那位律師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叫佐伯義男,隻有三十五歲,聽說以前在刑案專家川島律師的事務所工作,三年前自立門戶了。他是我舅舅那邊介紹過來的,肯定不會錯。不過,你也不用急著說實話。”

“嗯,我會先跟老爹商量的。”

“對,就這麽做。”

“還有,要去見大村和浜口的也是那位律師嗎?”

“啊,不是的。對了,我們剛才商量過了。你呢,和那兩個人隻說幾句就行,就站著說,一旦坐下來就不好換人了。”

“換人?”

“會有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到你身邊來。這時你就迅速走開,去我和律師坐的地方就行了,接下來的事那個男人會幫我們辦妥的。”

“是練過柔道和空手道的人?”

“那人可是紳士。交給他你就放心吧……現在離三點還差二十分鍾,我們不早點兒到的話就麻煩了。”

進入A賓館的大廳後,坐在椅子或長凳上的眾人的臉,一張張從伊佐子眼前掠過。

“還沒來。”伊佐子低聲說。

“你就在這兒待著。往裏去有塊地方被隔牆擋著,那裏也有候客室,當然在這裏是看不見的,我和律師就在那裏。你要照我們說好的做,等那個人一出現你就過來。”

鹽月撇下伊佐子走了。

伊佐子暗中觀察周圍的人,但看不出哪個是鹽月嘴裏說的魁梧男人。那人接到召喚後,多半已經到了,隻是體格健壯的人實在太多了,還有幾個是外國人。

伊佐子麵對大門呆呆地站著,沒多久就看到了一張平板臉,是推著旋轉門進來的大村,長發的浜口緊隨其後。

兩人進來就環顧著大廳,浜口率先發現了伊佐子。他捅了捅大村的胳膊,一揚下巴,像是說了一句“人在那兒”。朝這邊努嘴的動作實在讓人惱火,簡直就像見到了自己的女人似的。伊佐子走近大村和浜口,杵在兩人麵前,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於是兩人也對伊佐子隨隨便便地點了下頭。

“夫人,今天早上真是謝謝您了。”浜口在大村的肩後咧嘴一笑,說道。

伊佐子很久沒見到大村了,在公寓的那晚也錯過了。大村人微胖,個子很高,長著一張顴骨突出的扁平臉。

“夫人,我們好一段時間沒見了。”大村語聲平靜,細長的眼睛筆直地對著伊佐子。看來這是他與女人對峙時最擅長擺的姿態。

“久違了。”伊佐子擺出全神戒備的架勢,既不微笑,也沒顯出冷漠之態。

“這次石井碰上了大麻煩,真是辛苦您了。”

雖然沒說“您一定很難受吧”,但這番問候就像是對著當事人的親屬說的。

“是啊。真是不幸。”

也許是心理作用,大村的細瞳仁好像閃了一下。

“我聽浜口說了,您一直很牽掛律師的事。謝謝您。”

“我已經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