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佐子走進病房,看到速記員宮原素子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記錄信弘的口述內容。窗外豔陽高照,一早便如午後一般強烈。

仰躺著的信弘見伊佐子來了,停下口述,翻起眼珠看她,瞳孔一動不動地停留在白色眼球的上端。凝視中似乎蘊含著他的猜測與悲傷,而伊佐子則選擇無視。

素子從椅中起身,向伊佐子點頭致意,問候了幾句。這貧血似的瘦臉和少年般的身體,伊佐子也是好久沒見了。

“我來探望,發現先生比我想象的精神,這才放了心。”或許是語速快的緣故,她說話時缺乏女人特有的黏性。

“感謝你特意過來探望……什麽時候到的?”

“大概是兩小時前。我來本是為了探望,結果先生說想做自傳的口述。我覺得這樣會影響身體,不太好,不過看先生好像精神不錯,也問了護士長,她說時間不長的話可以。”素子辯解似的說道。

“我覺得無聊,所以就硬求她幫我做記錄。”

這句“覺得無聊”在伊佐子聽來不無諷刺,好似在說:我整天都被束縛在**動彈不得,而你卻在醫院外麵做了什麽?今天也是,都十一點了才在病房出現!這句話與進門時信弘盯著她臉看的目光有共通之處。

“隻要你開心就好,有什麽關係嘛。宮原小姐,你事先準備紙筆了嗎?”

“準備了,那是我吃飯的家夥,不管需不需要,我都會帶在身邊。”

伊佐子已經看到接待室的椅子上放著一隻開著口的手提包,所以知道有紙筆。椅前的桌子上有一個水果籃,被包裝紙遮著,上麵還打了個紅色的結。素子站著,手往包裝紙上一擱,說道:“區區薄禮,請你們慢用。”

伊佐子向她道了謝,然後說:“病人情緒好像不錯,請繼續速記。”

這話也是對信弘的反攻。既然你要猜測我晚上幹什麽,還拿嘲諷的眼神看我,那我也要這麽幹,完全沒有退縮的必要。

“是。”

宮原素子局促地站在一邊,露出略微前突的門牙,含糊地微笑著。也不知是在忌憚眉宇間忽然顯出慍色的伊佐子,還是因為見伊佐子剛到,以為夫婦間有話要說,就拘謹起來了。

“我來之前,你們一直在速記?”

“是,才做了一會兒。”

“那就再做一會兒吧。”

“好的。”

“我沒關係。反正現在我也沒什麽話要對我老公說。不礙事的話,我也想坐在這裏聽。”

信弘望著天花板,那裏是他的正前方。他雙頰萎縮、長滿白色胡楂兒的側臉上並未現出奇異的表情,隻有嘴唇略微用力地抿著。

“怎麽樣,老爹,這樣可以吧?”

伊佐子故意說得很大聲。信弘始終合著嘴,隻是“嗯嗯啊啊”的,也不知是回答還是喘氣。信弘一貫如此,為了什麽事生氣,給她臉色看,但決不會長久,最終還是會向她屈服。這種硬撐門麵的表情實在是滑稽可笑。你一強硬他就軟,你一示弱他就蹬鼻子上臉,虛張聲勢——這就是信弘的本性。

素子坐回椅中,將速記用的一捆半紙放在一個倒扣於膝頭的方盤子上。

“那我們就開始吧。”也不知信弘這話是在對誰說。他清了清嗓子,似乎一時找不到狀態。

“呃,前麵說到哪兒了?”

“初中二年級時,您叔叔是報社記者,您想學他的樣子……”素子講述了之前說到的部分。

“啊啊,對啊,哦……”信弘又幹咳了一聲,“哦……現在倒是連小學生也能當小記者,製作校刊了,我那時就沒有。我很想像叔叔那樣做采訪工作。進高級中學之前,我的理想好像就是當一名報社記者……對,從長府町往北走兩公裏,有一座古老的神社,很有來頭,延喜式裏也提到了它的名字。延是延長的延,喜是歡喜的喜,式是結婚儀式的式……我去見了那裏的神主。我這麽做是因為,在長府町內的話可能會被人看到,所以就去遠一點兒的地方過了把當兒童記者的癮。當時我想,一個小孩去那裏說這個,人家神官也不會搭理啊,所以我就掏出積攢的全部零用錢,在店裏買了一樣盡可能奢侈的贈品。是什麽我已經忘了,總之看起來很豪華……嗯嗯,去神社的事務所一看,隻有神官一個人在,我就把贈品給了他,隨口編了個少兒報紙的名字,說想寫一篇關於神社的談話稿。怎麽措辭的,現在我已經忘了,總之我這麽一說後,神官拿著這豪華的贈品,啊,應該說是禮物吧,他也不好說不行,就把我請進事務所的一間大和室,說了祭神典禮的由來。神官背後有個很大的壁龕,那裏懸著神體的掛軸,旁邊立著金色的屏風,所以我完全被那氣勢嚇到了。不過,一邊聽神官說話,一邊拿鉛筆往記事本上做記錄,寫著寫著我自己都覺得心情激動,高興得不得了……我真是怎麽也說不好啊。文章不夠好的地方,過後我會邊看記錄邊修改的。哦……我用鉛筆寫字時,特別注意不讓神官看到記事本,其實啊,上麵隻有一些像記號一樣的東西,我並沒有寫下文字,而且我也寫不了……”

口述過程中,有好幾次,信弘要麽卡殼,要麽就是把話重新說一遍。伊佐子聽著聽著便無聊起來。“少年時代的回憶”就算在自傳裏也屬於比較幼稚的內容。當然,信弘的整部自傳恐怕都會言之無物,以自命不凡的追憶貫穿始終吧。光聽剛才的口述就能明白,信弘的那些如夢一般非現實的念想,身為S光學的功臣卻輕易接受辭退命運的軟弱,早在他的少年時代就已經定型了。

“您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會兒?”素子停下拿著鉛筆的手,問信弘。

“不用,再進行一會兒吧。”

信弘說著,將枕上的腦袋稍稍轉過來,這時他的視線掃到了伊佐子的臉。

伊佐子不予理睬,轉過一個直角,拐進了廚房。她打開煤氣爐,放上水壺。伊佐子自己想喝點兒紅茶,也準備給速記員來一杯。忽然站起身到廚房裏來,會自然而然地對信弘造成一種壓迫感。類似這樣的小動作,意外地對他有效。

直到現在,信弘都沒有親口坦陳不再擔任S光學董事的事。川瀨會長來的那天,伊佐子聽說了這件事,但也隻是在走廊交談時得知的。不知信弘準備瞞多久,可以肯定的是,他害怕妻子的反應,所以遲遲不肯開口。也許信弘猜測妻子與川瀨交談時,川瀨已把辭退的事告訴了她,其實心裏早就暗自鬆了一口氣。也不知信弘是不是打算一點兒一點兒地透露實情,總之,與其把這單單歸結於他的軟弱,還不如認為他有意把退職金或是辭去董事職務時的慰勞金之類的,分給兩個女兒。在明確金額、定好分配率之前,他不打算說出退職的事。

信弘本人一邊以口述方式寫自傳,一邊又覺得能長壽。隻是心肌梗死這東西,天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發作,然後就一命歸西了。現在已發作過兩回,再來一次恐怕就沒救了。就算在醫院接受一遍遍檢查,就算做了預防治療,由於老年人的預後死亡率很高,靠這些措施依然無法防範。如果是癌症那樣的疾病,還能預估死期,得了心肌梗死,簡直就像抱了顆定時炸彈,沒人知道什麽時候會爆炸。

信弘口述的聲音仍在持續。聽不清在說什麽,反正內容肯定很無聊。

佐伯的話在伊佐子耳邊揮之不去。鹽月的舅父得了肝癌,不知能否熬過半年。伊佐子原本計劃靠政界大亨的斡旋,讓澀穀那塊地賣出兩三倍於市價的金額,但現在看來希望渺茫。聽佐伯說,這位大政治家的病症雖然對公眾保密,但政界信息網發達,已有一部分知情者。他一路做過不少強硬之事,所以樹敵也多,一旦式微,對手便會伺機圍攻。意氣風發之時,敵人自會有所忌憚,實力的發揮往往也能高於實際水準。一旦死期臨近,對手的報複便毫不留情。他那一派已是風雨飄搖,據說謀劃改換門庭者也不在少數。下屬的一幫議員要是繼續跟著快死的大老板,恐怕也會翻不了身,既當不上大臣,也分享不到權益。

伊佐子焦慮萬分,盼望著澀穀的土地能盡早納入自己名下。倘若作為遺產被前妻的兩個女兒分去了一碗羹,土地變少,利用價值降低,變賣時也會相當不利。伊佐子想趁信弘活著的時候,確保一切權益。自打聽說鹽月的舅父得了癌症,她越發覺得依賴別人是虛無縹緲的,萬事都得靠自己的力量。

很久以前伊佐子就在催信弘寫遺囑,信弘沒拒絕,但也沒說馬上就寫。等待是沒有止境的,加之聽到了鹽月舅父癌症的消息,信弘在其心裏越來越不重要,於是伊佐子決心在這段時間裏一定要讓他寫下遺囑。

伊佐子端著紅茶回來,見信弘已不再口述。他用手抓住稀疏的白發,閉著眼睛,歪著臉。素子低著頭,速記用的鉛筆停留在紙麵上。伊佐子以為信弘的病發作了,仔細看了看他的臉,原來是想掙紮著憶起已經忘卻的過去,才露出了這痛苦的表情。

“嗯……怎麽也想不起來啊,那兩個朋友的名字……”

在伊佐子看來,為這種事拚命努力的信弘就像個傻瓜。她在素子麵前也放了一杯紅茶,從斜上方打量信弘。

“怎麽也想不出來,這地方可是很重要的。”信弘用掌心敲著額頭。

素子手握鉛筆,擺出隨時可以開始聽寫的架勢。如蚯蚓匍匐一般的速記文字占滿了薄紙的一半。低著頭的素子,短發下的蒼白脖頸向前伸展著,沒有一絲**力。

“書房的書箱裏有筆記本。”

信弘咕噥了一句,抬起下巴看著伊佐子的臉。落於枕上的兩根白發糾纏在了一起。

“我在那個筆記本裏做過記錄,看了馬上就能知道人的名字,還有想寫的東西……你能開車回家幫我拿過來嗎?”

與往常不同,這次信弘的請求方式很強橫,近乎於命令,令伊佐子心頭火起。她大體知道丈夫如此措辭是出於什麽心態。可是,如果是在懷疑妻子的品行,之前趁沒人的時候直言不諱地說出來就是了。當然,其實他也說不出口。無非是考慮到自身的體麵,要不就是害怕說出口。信弘天性如此,平時也是,有時他想吼,但又會中途打住,把話藏在心裏,然後獨自一人默默地反複念叨。他咀嚼著個中滋味,甚至還有點兒樂此不疲的意思。盡管伊佐子在旅館和佐伯鬼混到了今天早晨,但是看信弘不知對方是誰,還要在那裏想象,態度又格外強硬,不由得火氣上湧,反感頓生。

“我還有別的事,現在不回家。”伊佐子措辭強硬。

“是這樣啊,可我很需要那個筆記本。”

“別說了,自傳什麽的,也不用這麽著急吧,什麽時候都能寫啊。過幾天我回家了,會順便幫你帶過來的。”

信弘的太陽穴上暴出了青筋。當他無言以對、強忍怒氣時,這根青筋就會出現。伊佐子心裏暗暗嘲笑,但礙於速記員在場,嘴上卻說道:“既然這麽急,那就打電話叫沙紀拿過來吧?”

過去,伊佐子說自己有事時,信弘既不會問是什麽事,也不會問她要去哪裏。

“沙紀不知道的。那女人對書一竅不通,就算讓她翻書箱,恐怕也找不到。”信弘說。

“就算是這樣,隻要告訴她筆記本在哪裏,她總能摸得著地方吧?”

“知道在書箱的哪一格,知道從右數起是第幾本的話,沙紀應該也能找到。隻是我也搞不太清楚了,記憶模模糊糊的。”

“那就沒辦法了。”伊佐子舍棄信弘,目光落到了素子瘦弱的後頸上,“對了,要不讓宮原小姐去拿吧?”

信弘看著素子的臉,露出探詢的表情。

“這個……我去拿也行的話,那我這就去拿。”

素子從當墊台的盤子上拿開紙和鉛筆。

“你今天沒有別的活兒了?”信弘猶疑不決地問素子。

“沒,沒別的活兒了。”

“讓她去好了,沙紀不行的話,就隻有這一個辦法了。”

伊佐子覺得讓素子跑跑腿也沒什麽。現在哪怕是逞強到底,她也不想勞煩自己。

“那要麽就拜托宮原小姐了。”

信弘嘴上說得客氣,眼中卻閃閃發光,因為口述資料馬上就能拿過來了。

“請盡管吩咐,隻要告訴我筆記本可能在書箱的哪個地方就行,我會去找的。”

主任醫師帶著護士進來了。查房醫生總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素子也離開了床邊。醫生拿聽診器在信弘的心髒周圍移動了一陣,被護士拉開的睡衣下,是一片比以前更幹癟的胸脯。那萎縮、頹廢的皮膚下埋藏著一顆病懨懨、隨時都可能破裂的心髒。

氧氣帳已經不需要了,注射的藥物種類及次數好像也都減少了。

“醫生,情況如何?”伊佐子向挺著肩膀的醫生問道。

“情況相當不錯。”醫生一邊把聽診器往手上纏,一邊回答,“照這個勢頭,明天就讓他下地走動,一點點地鍛煉腳力吧。”

“沒問題嗎?”姑且擺擺妻子的模樣問一句。

“沒問題。在這裏再待上兩周左右,就可以回家了。”

“這麽說,短時間內是不會再發作了?”

“要盡可能地保持平靜的心情,有憂心的事就不好了。”

醫生這麽說的時候,伊佐子感到信弘的視線似乎朝向了自己。

“隻要這方麵多注意,管保能活到八十歲。”

醫生領著護士快步離開了病房。

“太好啦,夫人,醫生都保證說能活到八十歲這麽長呢。”素子一臉快活地走向伊佐子。

“謝謝。”

在這女人看來,八十歲算是非常長壽,可信弘已經六十七了。素子有這種看法,正表明了她的年輕。而自己比這個女速記員又大了十歲,但即使如此與信弘的年齡差也高達三十歲。然而,年輕女人一旦有了個年紀相差較大的丈夫,想必在旁人的眼裏,她的歲數也不會小。

但是,不管怎麽說,信弘若能活到八十歲,那就太令人絕望了。但願這是醫生為了安慰病人說的客套話。伊佐子來到走廊,打算向醫生詢問實情,可惜已不見醫生的蹤影,多半是走進了別的病房。

伊佐子不想回信弘的病房,在走廊裏等醫生出來,就在這時有人捅了一下她的肩膀。回頭一看,站在眼前的竟然是鹽月那碩大的身軀。

“啊!”伊佐子語聲一滯,“你怎麽來了?”

“我是來探望病人的。”

“不會吧?”

“真的……是這裏?”鹽月的目光掃向病房外的木牌,細細打量著,讀出了“澤田信弘先生”這幾個字。

“你真的進過病房了?”伊佐子半信半疑地觀察著鹽月的神情。

“不,我去的是別的住院樓。我記得你丈夫是在這一塊,所以就想偷偷過來瞧一眼再回去。”

“我就想嘛。”

“這下放心了?”

“病人得的可是心肌梗死,給他刺激是最糟糕的,剛才醫生還提醒過。不過,老爹你大概也沒有堂而皇之進去的勇氣吧?”

“我們去別處說話吧。”

鹽月說著,先行跨出一步。就在這時,素子從病房出來了,胳膊上掛著外套。

她一見伊佐子,便點頭施禮,說道:“夫人,我這就去您家一趟。”

“是嗎,辛苦你了,你已經問好筆記本在哪兒了?”

“是,大致聽了一下,我覺得能找到。”

“那我就在你快到的時候,給家裏的女傭打個電話吧。”

“那就拜托了。”

“你走好。”

兩人交談時,鹽月一直麵朝窗戶站著。素子隻是看了他一眼,沒有以目致意,而是邁著小碎步向電梯走去。

“剛才的那個人是誰?”素子的身影從走廊消失後,鹽月遠離病房,低聲問伊佐子。

“就是給澤田記錄自傳口述的速記員。”

“哦哦。”

鹽月點點頭,看他的表情,像是心裏想到了什麽。剛才的醫生和護士結束巡視,從邊上的病房出來了。

“你認識那個人?”

“你一說速記員,我就想起來了。有一次雜誌社在我們公司搞對談,是她來做速記的。剛才我就覺得在哪兒見過這個女人。”

“她有沒有記住你的臉呢?”

“應該記不住吧,都已經是一年半前的事了,對談的對象又是社長,我隻是一聲不響地坐在旁邊而已。那個速記員也沒表現出認識我的樣子嘛。”

“也是。”

素子對鹽月連個注目禮也沒有。因為伊佐子和他站在一起,所以素子故意裝作不認識的樣子,這也不是沒可能。不過看她當時的神色,似乎對鹽月確實是毫無印象。

“速記員也是到處跑的,見過很多人,不可能把每張臉都記住吧……好了,總之我們還是早點兒離開這個地方吧。”

鹽月膽怯起來,催著伊佐子邁開了腳步。電梯的門前不見素子的身影。標記顯示電梯正從樓下慢慢地升上來。

在電梯裏鹽月什麽也沒說。外來患者和等著取藥的人擠滿了大廳,兩人在長椅上坐下後,鹽月詢問了信弘的病情。但是,他對這個話題並不熱心,腦子裏似乎在想別的事。伊佐子覺察得出,他正在為舅父的肝癌發愁。

不過,有鹽月在身邊,伊佐子還是感到了安寧。這種安心感在佐伯等人身上是體會不到的。這種安寧來自與鹽月長年的緣分,也源於他不會令人感到危險的性格。他的“無害”常使人不滿,隻有在擺脫險境時見到他,才會明白這種安寧的珍貴。

“你舅父病情如何?”伊佐子問鹽月。由於身在醫院,搬出這個話題也不會顯得不自然。

“嗯,好像是慢慢地在變好。”鹽月當即回答道,“從前天開始有食欲了。人也精神了不少,跟來探望的人談得很歡。”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相比明朗的語氣,鹽月的臉色卻顯得很憂鬱。

“也就是說沒問題了?”

“沒問題了。聽說主治大夫啊,還對我舅父打包票說他能活到九十歲。”

難不成在病人麵前說你肯定能長壽是醫生的習性?通過佐伯的私密話也可以看出,那位政治家罹患肝癌多半是事實。醫生診斷為癌症,卻打包票說能活到九十歲,自然是為了不刺激患者和家屬。不過,為了擺脫“誤診”的誤解,患者去世後,醫生會及早發布公告,表示病人得的其實是癌症,他們對患者的死期也早已有所估計。醫生會這麽向遺屬解釋:病人懷疑自己得了癌症,要求我告知真相,這種場合,如果病人正當壯年,我就說能活到七十歲;如果是老年人,就說八十歲或八十歲以上,以此來鼓舞患者。醫生的這樣“睜眼說瞎話”,理應得到人們的原諒、得到遺屬的感謝吧?鹽月的舅父明顯就是這種情況。

這麽一想,醫生保證信弘會有八十年壽命的話也不足為信了。豈止如此,從醫生對政治家的鼓勵可知,信弘反倒是沒幾天可活了。

“你聽我說,老爹,我準備讓澤田給我寫遺囑。”伊佐子低聲說道。

“嗯?什麽?”鹽月湊過耳朵,聽明白後,他看著伊佐子的臉問道,“澤田先生想寫遺囑了?”

“上次我這麽一說後,他說他會寫。我不是因為他病情惡化了才說的,反倒是因為他好轉了,覺得比較容易說出口了。”

“那是自然,也好,確保財產對你來說是頭等大事。能讓他寫下遺囑,你也就安心了。”

“我並不是要得到全部財產,隻要澀穀的那片地全歸我就行。”

“你也是鐵了心啊。”

“‘鐵了心’這種奇怪的詞就不要說了。你想想,澤田不在了我怎麽辦?又沒有孩子,年紀也大了。澤田也有責任保障妻子老了以後的生活啊。老爹不也讚成我三年內在那裏開店的計劃嗎?”

“那是自然,這個所謂的三年,也是以澤田先生到時候有個三長兩短為前提的嘛。不過,這跟你現在就讓他寫遺囑有關係嗎?”

“當然有了。”

“哦,既然澤田先生有這個心,那就讓他寫好了。”

“我問你,遺囑要寫成什麽樣才行?有沒有固定的格式?”

“應該沒什麽固定的格式,全部由本人執筆,再在上麵署名、蓋章應該就可以了。”

“這麽簡易不要緊嗎?難道沒有在法律上絕對有效的格式?”

“你說的是那種形式吧,在律師在場的情況下,寫好遺囑,把它交給律師保管?”

“不然總覺得不清不楚的。”

“我沒繼承過遺產,也沒到寫遺囑的時候,當然是不知道詳情了,因為這種事與我無緣嘛。”

“有律師在場,就顯得比較正式了。我想委托律師。老爹你認識熟悉這方麵業務的律師嗎?”

“律師啊……還是委托佐伯律師吧,你看怎麽樣?”

伊佐子知道自己的心髒正在劇烈地跳動。不過,很快她便若無其事地回應道:“咦,佐伯先生不是專攻刑案的嗎?”隨後又不露聲色地觀察起鹽月的樣子來。

“就這麽點兒事,無所謂刑事民事的,什麽律師都行。”

這語調也好,表情也罷,都與平常沒什麽兩樣。鹽月屬於喜怒形於色的類型,看這情形,他好像還什麽都不知道。雖然佐伯是鹽月介紹的律師,但也隻是一個從舅父那條線上推到他麵前來的人,之前雙方並不認識。在A賓館結束三方會談後,佐伯不過是出於義務,時不時地向鹽月報告石井一案的情況,兩人之間沒有更深的交往。因此伊佐子推斷,鹽月多半以為佐伯也隻是事務性地向她報告審判進展而已。另外,佐伯的姿態中帶著一點兒生意人的氣息,又很會演戲。

“可是,找佐伯先生的話,會比較麻煩。”

“為什麽?”

“我們已經委托佐伯先生當石井的辯護人,不是嗎?不管怎麽樣,也不能讓他和澤田見麵啊。”

“原來如此。”

鹽月也意識到了不妥,苦笑起來。石井的事一直瞞著信弘,所以不知不覺中產生了一種疏遠感,以至於鹽月都淡忘了石井的存在。

“不過呢,我覺得像寫遺囑啊,委托保管之類的私人事務,還是別找不太認識的律師為好,特別是你這種還跟人家女兒有糾紛的人。”

“話是這麽說……”

“還是找佐伯君好啊。律師這種人已經養成習慣了,絕不會說出業務上的秘密。就算他見到澤田先生,也不可能把石井的事透露出去。你看佐伯君是不是一臉的正經相啊。這方麵他自有分寸。”

畢竟是鹽月,早已把握佐伯的特質。可以說,正因為佐伯有那樣的表現,才使得鹽月對兩人的事毫無知覺。

“佐伯先生應該不會對澤田說什麽,可是托他辦了石井的案子,又讓他去見澤田,我總覺得有點兒羞恥。”

“不會的,律師這個行業啊,別人家那些更稀奇古怪的事,都不知道見過多少了,早就習慣了。對你家的事他才不會有什麽想法呢。”

“是這樣嗎?”

“當然了……而且這裏的院長是他哥哥對吧?寫遺囑的時候,有院長的弟弟在場,澤田先生也會比較放心吧,所以不是正好嗎?”

“能讓澤田早點兒動念頭寫遺囑的話,委托佐伯先生也行。”

“你就這麽做,這樣好。”鹽月對自己的方案大加推薦。

隻有在談這件事的時候,鹽月顯得情緒高漲,這個話題一結束,他的神情又回到了原先的悶悶不樂。動作也很安靜,也沒有誇張的舉止。

“對了,老爹,還有一件事……”

“嗯?”

“就是上次提到的,請你舅舅出麵斡旋,讓澀穀的那塊地賣到兩三倍市價的事,是不是不成了?”伊佐子試探鹽月的反應。

“嗯,那個不成了。”鹽月立刻答道。他仗著舅父的政治背景,一向喜歡誇耀自己的厲害,決不會馬上說不行,然而這次卻明確表示了無能為力。可以確定政治家得癌症一事是真的了。

“最重要的是,那塊地還不能馬上變成你的東西。”

“沒錯,所以我重新思考了一下,那個事先放一邊,先說說高得嚇人的遺產稅吧,能不能想辦法減免一點兒呢?能不能請你舅舅給大藏省的高級官員捎句話呢?”

“嗯……”鹽月弓起背沉吟了一聲。

“你舅舅幫忙說個情的話,大藏省什麽的還不馬上變臉?”

“怎麽說呢,多少會有所不同吧。”鹽月用微弱的聲音說道。

“咦,隻是‘多少會’嗎?這怎麽可能,上次你舅舅一聲吼,把那些官員嚇得直哆嗦,拖拖拉拉個沒完的項目一會兒就完工了。我還以為能讓遺產稅接近零呢。”

“這可做不到。”

“為什麽?”

“因為我舅舅沒做過大藏省大臣。農林省和建設省裏倒是有很多老部下,他在大藏省那邊還沒到能發號施令的地步。”

“可他是一個大黨派的領袖啊。就算是大藏省的官員,也像怕老虎似的怕你舅舅吧?我想,裏麵肯定還有幾個局級幹部在求你舅舅安排退休後的出路呢。”

“嗯,說起來是這樣沒錯,不過……好吧,現在我舅舅還在住院,等他好了我去說一下,請他想點兒辦法。”

“拜托了。”伊佐子說歸說,但從鹽月缺乏自信、想要逃避的態度看,大政治家罹患重病的事是不會有錯了。

“我問你,你今天忙不忙?”

“嗯?嗯。”鹽月回答得模棱兩可。

“我和老爹也有些時候沒見麵了。”

“嗯,過幾天我會找個時間的。今天我接下來還得去舅舅住院的地方。”

“是嗎?真是夠嗆。”

“舅舅住院後,他家裏的雜事都推給我了……總之,你再等我一段時間。”鹽月鄭重其事地說。

“好啊……這有什麽辦法呢。”

鹽月目不轉睛地望著伊佐子的臉,最後還是死了心似的,發出“嗨”的一聲,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總之,什麽時候再見吧。這段時間我動不動就會外出,不過你還是打我公司電話好了。”

離別時鹽月做了個笑臉,隨後他用碩大的身軀擠開人群,走出了玄關。明亮的陽光灑上了他的西裝,背影卻顯得十分渺小。

伊佐子回到電梯前,站了片刻,見兩名護士推來了一張移動病床。頭露在毛毯外的患者約莫六十歲,臉色慘白,閉著眼睛。他的嘴痛苦似的張著,嘴唇煞白。護士一邊說著“馬上就到了”,一邊關注他的臉色。電梯門一開,移動病床率先進去,剩餘的空間隻裝下了伊佐子和另外四個人。在電梯裏,護士仍不停地對虛弱的患者說話。伊佐子決心已定,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讓信弘答應寫遺囑。

剛回病房,**的信弘便睜開雙眼,凝視著向自己走近的伊佐子。信弘的眼睛仿佛在說,他明白妻子來自己身邊是為了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