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伊佐子的日記:

×年×月×日

丈夫說要寫遺囑。從前些日子開始,他就吵著說要寫。他現在還在住院,這多不吉利啊,我不想讓他寫。我勸他,這種東西等你出院了,身體完全恢複了再寫也完全來得及。可丈夫卻堅持說,心髒病嘛,誰知道什麽時候會發生什麽事啊,為了安心,他想先把遺囑寫好。

我聽從了病人的話。丈夫一直被束縛在病房內,所以不太好伺候,我沒法違逆他的意思。我去小賣部買了便箋和信封,回到病房一看,丈夫正愉快地坐在接待客人的椅子上,麵對著桌子。

丈夫說指定遺產分配方式的遺囑還是交給律師保管比較好,三四天前他問我該找哪個律師,於是我就說出了佐伯的名字。丈夫問我他是不是我以前認識的熟人。我回答說,佐伯是院長的弟弟,我們在這裏得到了人家不少關照,順便把這件事委托給他辦的話,院長也會高興吧。丈夫一聽就同意了。也正是因此,丈夫堅定了寫遺囑的決心。

丈夫握住鋼筆對著便箋紙,叫我先出去一小時,看來我在房裏他有點兒寫不出來。他還叫我打電話勞煩佐伯律師今天過來一趟,於是我就按他的吩咐,來到樓下大廳,用公用電話聯係了佐伯先生。佐伯先生說他下午必須上法院,會在之前過來一次。

我在醫院的庭園及周邊散了一小時步,回到病房。丈夫正躺在病**,說他累了。我說你看看你,就是因為你太逞強了。這時丈夫默默地從枕邊摸出了一個信封。信封還沒封口,看丈夫的眼神是要我讀。

遺囑這東西,就算是健康人寫的,也不會讓人心情舒暢。在丈夫麵前,我努力做出快活的表情,打開了信封。

伊佐子啊。

我打心眼裏愛著你,你也愛我。我的後半生因為得到了你,不知道有多幸福。如果最早就是和你結婚的話,我的幸福時光還會更長吧。然而,這就是人生。我與你相見恨晚,但在這短短的時間裏,我已經幸福得無以複加了,我覺得這幸福能彌補最早沒能和你結婚而留下的那段空白,且綽綽有餘。謝謝你。

遺憾的是,我沒能回報你的愛情,就要先走一步,去往另一個世界了。我在你懷裏死去,自然是幸福的,卻留下你一個人孤苦伶仃。一想到這裏,我就覺得你好可憐,死也無法瞑目,可是生死有序,又有什麽辦法呢,我比你早生太多年了。

我佯裝大徹大悟,寫下了以上內容,其實內心對獨留人世的你,對你的年輕和美貌十分忌妒。你以“遺孀”的名義回歸獨身時,一定會被眾多的**包圍。每念及此,我都想詛咒自己的病痛與衰老。當我想象自己死後,你躺在一個陌生男人懷中的場景時,我的精神就會癲狂。當然,我不認為你是一個自甘墮落的人。我害怕的是你再婚。一想到再婚後你將得到新的夫婿,向他投入你此時給我的愛情,我就坐立不安。求求你,唯有再婚這件事你一定要放棄。我要你發誓不會再婚。

為此,我會給你留下財產,成為你將來生活的基礎。幸好你是一個生命力旺盛的人,比我可靠得多。很久以前我就在想,假如你身為男子,多半會成為優秀的企業家。但就算你是女人,你也能幹出一番事業。盡管綿薄,我也要把可作為資金的財產讓渡給你。隻可惜我倆之間沒有孩子,真是一大遺憾。隻要有個孩子,你就能得到快樂,至少,我對你再婚的憂慮也會淡去,就此得以安心。好了,這種事再寫下去可就沒完了,而且我也有點兒疲倦了。

我把要給你的物件寫在下麵吧。我不知道遺囑的正規格式是什麽,總之我就把我心裏想的東西寫了下來:

一、澀穀鬆濤町××番地的× 澤田信弘名義下之土地 伍佰貳拾壹坪

二、同一人名義下之同一幢住宅的建築占地 柒拾貳坪

三、S光學株式會社股票 叁仟股

四、R製鐵株式會社股票 壹萬股

五、F電機株式會社股票 貳萬股

六、Z鐵道株式會社股票 壹萬貳仟股

七、V銀行 定期存款及活期存款 全額

八、R信托銀行定期存款 全額

九、以上手續所需正式印章 壹個

十、保管於上述住宅內的一切字畫古董類物品及全部動產由內子澤田伊佐子繼承上述物件之事,均出於我本人意願。昭和××年三月二十七日

澤田信弘?

……即使這寫法與一般格式有異,也無人能懷疑這是出自我本人意誌的事實。

你大概會覺得奇怪,繼承人裏為何沒有豐子和妙子的名字。豐子已嫁入別家;妙子雖是獨身,但她有繪畫才能,足以獨立謀生,很早以前她就說過不指望父母的財產。妙子一旦結婚,也會入別人家的門戶,所以就更不用擔心了。我所惦念的是獨自生活的你。所以,我再說一遍,求求你千萬不要再婚。盡管有點兒匱乏,我還是要把所有財產交給我所愛的你。

我們的婚姻生活算不上長久,但我依然衷心感謝你給我的後半生帶來了幸福。謝謝你。

昭和××年三月二十七日

執筆於本鄉朱台醫院病房

信弘

伊佐子女士

又及,據說書寫遺囑時的年月日至關重要,所以為慎重起見,我又寫了一遍。

讀著這份遺囑,我淚流滿麵。我竭力想用玩笑話掩飾心情,顯出快活的樣子,但表演還是失敗了。

當時,我回應了丈夫兩件事。

一、我發誓決不再婚。在丈夫看來我或許是年輕的,但我已經到了不奢望再婚的年紀了。我不認為自己在這世上還能遇見比你更好的男人。我可不想到了這把年紀再結一次婚,讓自己陷入悲慘境地。還有,你似乎擔心我會受**,但是我完全沒有那種心思,所以請你放心。更何況這兩三年來,我隻靠柏拉圖式的夫婦之愛活著,所以我的肉體如僧尼一般,習慣了這種生活,情欲已然消亡。因為我知道沒有比你更好的男人了,所以我能和從前一樣保持清白,就這樣追隨你而去。請你不要再無謂地煩悶。

二、感謝你在遺產問題上對我的顧念,但我希望你能在我和豐子、妙子之間公平地分配財產。你太愛我,所以寫下了這種有違常情的遺囑,可是這也太沒道理了。我想我可以給獨身的妙子一半,剩下的跟豐子平分。學畫需要各種支出,結婚費用也得準備起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自然不能一個人住在鬆濤的寬敞住宅裏,所以我想到時候請妙子回來和我一起住。如果妙子感到拘束,那就賣掉住宅,所得款項一半給妙子,一半由我和豐子平分。

我懇求丈夫完全按我所說的分配方案重寫遺囑。沒看到遺囑也就罷了,既然看到了,無論如何我也希望丈夫能做修改。

丈夫說,謝謝你能為我的女兒著想。誠然,在民法上,如果沒有遺囑,那子女作為繼承人將得到遺產的三分之二,妻子則得到三分之一。但是,我把所有遺產給你是出於我的感激之情。而你呢,如果事先知道遺產分配方案,也能及早規劃我死後你自己的生活。我給你看這個的意義就在於此,所以你看完就要我修改,我是不能答應的。丈夫最後還生氣了,說總之你就同意了吧,難道你不明白我的心意嗎?

我十分清楚丈夫的心意。雖然我的喜悅難以言表,但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這樣的遺囑。我說再讓我思考一下,就把遺囑放回了信封。丈夫又不是病危患者,沒必要急著寫遺囑。他一直住院,變得多愁善感,所以才會想到這種事。我想再過一段時間他會冷靜下來。丈夫畢竟是技術人員,原本就是一個理性的人。

紛紛擾擾之間,佐伯律師到了。

佐伯先生鄭重其事地問候了一番。他是院長的親弟弟,所以丈夫也回禮說“承蒙照顧了”。律師快活地接過丈夫遞上的信封,從中取出遺囑,仔細讀完後,說這樣可以。丈夫以辯解般的口吻說自己不懂格式,所以寫法有些隨意,其實多半是對那些愛意滿滿的話感到害羞吧。佐伯先生笑嘻嘻地說,遺囑沒有固定格式,怎麽寫都行,作為親筆字據,隻要全文、日期和姓名是自己寫的,再加蓋印章即可。丈夫問他蓋的是便章要不要緊。我忍不住插嘴說正式印章就在家裏啊,結果律師卻說不需要正式印章,便章就可以了。

我當著律師的麵表示遺產分配不公平,應該分一部分給前妻的兩個女兒,甚至還說出比率應該是三分之二以上。可丈夫一臉厭煩,說這樣就行了,你少多嘴,根本不理會我的話。在一旁聽我倆爭論的佐伯先生,審慎地對我說,夫人,難得您丈夫如此為您著想,寫下這份遺囑,您就姑且接受他的安排吧。今後二位經過商量、想要變更時,可以用新遺囑替換舊遺囑,屆時仍由我來保管。您丈夫現在也不是什麽重症病人,有的是機會商量。

丈夫不理會我的話,而且還神經過敏,最終我決定暫時擱置自己的主張,聽從了佐伯律師的意見。丈夫正式委托佐伯先生保管這份遺囑,而佐伯先生則從手提包裏取出複寫便箋,寫了一張保管證。

丈夫問佐伯先生,如此一來你就是遺囑的見證人了,能否請你以見證人的身份在遺囑上簽字呢?佐伯先生回答說,沒這個必要吧,不過保險起見,我把這一節寫入遺囑也是完全沒問題的。於是丈夫說,拜托你務必寫下此節,這樣我妻子也就安心了。佐伯先生在遺囑的“又及”段落後,寫下了“作成本遺囑之際,律師佐伯義男在場”的文字,並蓋了章。

此後,佐伯先生和丈夫交談了五分鍾。丈夫吐露說,告訴妻子要寫遺囑時,妻子好像很震驚。於是佐伯先生對我說,這個就跟加入人壽保險一樣,以保證萬一出了什麽事不會引發各種麻煩,是一種很事務性的東西。“遺囑”這個詞比較沉重,拘泥於這一點所以心情才會不好,不過你就把它想成財產贈予吧。然後他又笑著說,他聽哥哥講,丈夫的身體情況大好,沒準兒寫下遺囑反而會帶來長壽的結果。

不吉利的東西往往會成為幸運的契機,於是我也重新振作了起來。佐伯把遺囑收入包中離去後,丈夫對我說這位律師雖然年輕,但似乎很靠得住。看來丈夫相當滿意。

當天晚上,佐伯在伊佐子的旅館房間過了夜。佐伯有時會在十一點左右回去,疲憊的時候也會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

最初他倆防著旅館的服務員,總是空著一張床,睡在另一張**,但又實在擠得慌,所以就讓佐伯睡到空**去。習以為常後,兩人變得越來越大膽。想到第二天早上來收拾房間的服務員,看見兩張**的床單都亂作一團、滿是皺褶的情景,就覺得難堪,但這一點他們也漸漸習慣了。事先給服務員打過招呼,說是弟弟擔憂病人的情況,所以就在這裏住下了。隻是這借口對方能相信幾分呢?不過伊佐子想,就算不信也沒什麽大不了,總之這邊先安上個理由就是了。從那兒以後,旅館方麵也心領神會,傍晚時會把兩張床都鋪好,提供兩套浴衣式的睡衣。

“鬆濤的土地全都歸夫人所有了,也算是得償夙願了吧?”佐伯說。

“是啊,不過真的沒問題嗎?”

伊佐子將目光掃向茶幾上的手提包。包裏放著遺囑。

“要說問題,也就是在法律上,兩個女兒各有繼承三分之一遺產的權利。要讓她們放棄是很難的吧,不過我們可以想些對策。”

“是嗎,那就拜托了。”

“股票倒是出人意料地多,那也是夫人你吵鬧著要過來的嗎?”

“我原以為隻能拿一半,結果全給我了。不過,其實到不了我手中。”

“為什麽?”

“因為要拿去交遺產稅。光靠股票能不能保全鬆濤的土地,也還不好說呢。”

“我去查查稅務署對那一帶土地的評價額是多少,肯定很高吧?”

“現在已經很高了。越往後越高,評價額也會不斷更新。股票那邊就算稍微漲一點兒,也趕不上地價飛漲啊,而且股票裏有幾個公司可能還會跌價吧?”

“原來如此,就算拿到全部股票,也不好說一定能保住土地,時間拖得越久就越不放心是吧?”

“是啊,澤田現在就死掉的話,也許還能勉強保個平衡。”

“呃……”

佐伯打量著伊佐子的臉,似乎想弄清她是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她的眼裏沒有微笑,瞳孔仿佛陷沒在深深的思考之中。律師慌忙將視線撤開,或許他是感受到了某種令人窒息之物,或許是因為他從中看出了某種與犯罪者契合的偏執。

“遺產稅方麵,”佐伯改換了話題,“就像我上次說的那樣,你最好是請鹽月先生托他舅舅,去說動大藏省的官員。這麽點兒遺產稅,總能搞定的。”

“可是那個政治家得了重病,都快要死了。”

“就算得了重病,隻要有一口氣在,就還有影響力。那些官員都是膽小鬼,害怕的人不死透,他們就會一直聽話下去。”

“就算是這樣也維持不了多久了,因為是癌症啊。如果澤田一直活下去,就算現在那些官員接受了政治家的指令,以後也會反悔的。而且,那個政治家樹敵很多,一旦死掉,官員的反應也會截然相反。他們會一窩蜂地跑去依附得勢的敵人,沒準兒將來我們反而會被人欺負。”

“嗯……這些你都是聽誰說的?”

“不是聽別人說的,這點兒事我還是懂的。”

“難道不是鹽月先生說的?以前你說過你想找鹽月先生幫忙。”

“打那兒以後我就沒和鹽月先生見過麵,自從舅舅病重後,他哪還顧得上我的事。”

“因為這個事也關係到鹽月先生的切身利益嘛。好吧,姑且相信你沒和他見麵,其實我也和澤田先生一樣啊。”

“又說這種奇怪的話,你什麽意思?”

“就像遺囑裏寫的那樣,”佐伯朝手提包努了努嘴,“這兩三年來,夫人和澤田先生之間什麽也沒有,夫人把自己說成僧尼,花言巧語哄騙了澤田先生吧?讀完遺囑後,我可同情澤田先生了,他真是個好丈夫。”

“他是好人,告訴他事實的話未免殘酷。相信自己愛得死去活來的妻子是個修女,澤田會因此而感到幸福。攪亂老年人的心,我於心不忍。”

“看了遺囑裏的話,我非常感動。”

“你的感動越深,我就越像一個惡妻是吧?”

“你這一通搶白很讓我傷腦筋,我對夫人的自衛手段也非常了解……說實在的,我也是一身冷汗啊。我是第一次見澤田先生,心裏還想他是不是已經知道我和夫人的關係了。這種時候,大多數女人都會心神不定,然後受到懷疑,而夫人你卻泰然自若,佩服佩服。”

“我不這麽拚命還能怎麽辦?讓澤田看出來就好了?”

“不不,那就糟了。”

“你說話還真是前言不搭後語,這個就叫互相防範吧?”

“豈敢豈敢,所以你才能得到澤田先生的所有遺產嘛。勸丈夫說一定要把遺產分給兩個女兒,這個人情賣得好啊!”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啊,對不起,對不起,照這個趨勢下去,今後澤田先生也多半不會有分遺產給女兒的念頭。”

“你的意思是不會改寫遺囑?”

“不會改了吧?你看,一個日期他都嘮嘮叨叨寫了一大堆,搞不懂這到底是遺囑還是情書呢。”

“對了,關於這一點,”伊佐子麵容一正,“改寫遺囑是常有的事嗎?”

“據說偶爾也有,西方人居多,但日本人比較感性,很少會改寫,除非情況有了巨大變化。在寫遺囑的階段,日本人總覺得這是自己的最終決定,而且又抱著死板的信念,認為不該更改自己的遺囑……怎麽說呢,就是一種儒教精神的傳承吧。”

“他會不會改遺囑呢?”

“看他那決心,沒問題的。澤田先生也是個老派的人……再說我們約好了,更改時是用新的替換我手中保管的舊的。澤田先生是搞技術的,為人一絲不苟,不按正式手續辦是不會安心的吧。”

“話是這麽說……不走正式程序也能更改遺囑?”

“可以的。隻要是本人親自執筆,並寫上執筆年月日,就可視為有效。”

“這種時候需要見證人什麽的嗎?”

“不需要,有當然最好,但沒有也行……看你擔心成這樣,到底是擔心什麽呢?”

“擔心前妻的兩個女兒啊!特別是妹妹妙子,不能掉以輕心。沒準兒她會責備老爹,叫他寫新遺囑。這女人就是這麽厲害。”

“她不知道這份遺囑的內容吧?”律師的視線掃向了手提包,也不知是第幾次了。

“就算不知道,這女人也能想象出來啊。她這人別扭得很,總是說什麽澤田完全成了我的俘虜。她很可能會趁我不在,像一隻偷腥的貓似的來醫院,死乞白賴地要澤田改遺囑。”伊佐子的呼吸急促起來。

“擔心這個的話,夫人可就不能不加小心,老讓病房空著了。”

“可不是嗎,不能讓病房空著。”

“每天一個晝夜,自然也都不能離開你丈夫了。”

“……”

“哈哈哈,這個行不通吧?”

“……”

“要是能找個人代為監視,女兒一來就負責趕她們走就好了。”

“沒有這樣的人。”

“給澤田先生做口述記錄的速記員怎麽樣?就說是夫人的吩咐,叫她堅決擋住闖進病房的女兒。當然,就算是這樣,最多也隻能維持到晚上七八點吧。”

“是啊,那女人骨子裏倒是挺硬的……不行,不行,還是不行,旁人是靠不住的。”

“那你準備怎麽辦?”

“我會盡早把病人帶回家的。在家裏的話,他女兒也就不會來了。”

“那倒多半是不會來了。不過,醫院方麵不是說接下來的一周還不能回去嗎?”

“說是這麽說,但需要絕對安靜的時期已經過了,應該可以在家裏靜養了吧。你去找你哥哥求求情。”

“我去求嗎?這個有點兒難辦啊。他要是問我,夫人出於什麽理由要我來求他,我可回答不了。”

“那就算了,我直接找他談判去。”

“就這麽辦……可以去談,隻是我哥哥其實人很固執。在沒完全了解情況的時候,他肯定會說出院是絕對不行的。在忠於醫德方麵,他是個老頑固,所以以前還經常和病人的家屬吵架來著。夫人要是跟醫院吵起來了,萬一出了什麽事,對夫人也不利。”

“你的意思是?”

“你看,按現在這個遺囑的內容,社會上未必不會出現惡評,說夫人硬要讓病人出院是存心的,是為了縮短病人的壽命。特別是二女兒,我想如果她真是個厲害角色,就極可能會抖出這種話。”

“求你哥哥也沒用嗎?”

“這個嘛,我不知道他會怎麽說,但他為人謹慎,所以不太可能讓病人比預定的時間早一個星期出院……你能不能堅持一下呢?就一個星期。”

“一想到兩個女兒可能會在父親耳邊說些什麽,我就越來越放心不下。”

“你這是強迫症。沒關係的,不會有事的。目前為止沒出現任何問題,所以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也不太可能出什麽事。再說澤田先生吧,他也是今天剛寫完遺囑交給了我。像他這種固執的人,就算女兒再怎麽死纏爛打,也不可能在一周內修改遺囑,而且他又打心眼裏認為,委托律師保管遺囑才是正統的做法。他不是叫我在遺囑裏寫上了我這個見證人的名字嗎?那玩意兒雖然在法律上沒什麽意義,但他是病人,為了讓他安心我才寫的。我幹這行也算是閱人無數了,根據我的經驗,人在這種事情上表現出來的性格是不會錯的。”

伊佐子默默地聽佐伯的雄辯。

“還有,夫人把澤田先生帶回家後,就不能再住旅館了。我也不能像現在這樣和夫人一起過夜了。延長自由的時間,哪怕一個星期也是好的吧?”

“澤田現在就死掉的話,倒是正好。”話語從伊佐子的齒間迸發出來。

佐伯抬眼一看,隻見伊佐子的嘴唇發白了。

“這個怎麽說呢,人的壽命嘛……”

佐伯的語聲中含著膽怯。他畏畏縮縮地想勸解幾句,但說到一半便氣若遊絲,也許是覺得不能太多嘴吧。他動了動身子,把即將消散的話語連上了另一個話題。

“另外,關於石井君的事……”

伊佐子的眼睛動了一下,但神情中並未顯示出興趣。

“前不久關於安眠藥的鑒定,我不是叫兩個鑒定人來法庭做詢問了嗎?一個是解剖乃理子的宮田法醫,另一個是鑒定這份鑒定書的法醫學專家山村教授,是我這邊申請的鑒定人。兩個鑒定人之間的辯論相當有意思,兩人原先畢業的大學就是互相對立的,所以爭論起來也是熱火朝天。托這個的福,我通過山村教授的講義成了一個毒物‘專家’。這次法院那邊請來的鑒定人,做的鑒定相當不錯,是一個叫春永的法醫學教授。”

伊佐子默默地聽著,看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在想別的事。

“換言之,就是對雙方言論進行判定的一種鑒定。春永教授是從中立的大學裏選出來的。他的鑒定出來後,昨天法院也給我看了。裏麵說,根據乃理子腦部解剖的結果,可認定有腦震**,但很難判定是致命傷。另一方麵,安眠藥的藥片,也就是留在胃裏的殘片,法醫沒有取出並做精密檢查,這個從嚴密檢查的意義上來說,確實有可指責的地方,但也不能因此就認為這項疏漏大大影響了對死因的判斷。總之,意思就是,這點程度的偷懶是很平常的事。”

“那他到底是哪一邊的?”伊佐子也終於轉入了關心模式。

“教授是中立者,要保全雙方的麵子,所以他的措辭與其說是慎重,還不如說是含混不清,害得人心急火燎的。不過看他在鑒定裏的表述,其實就是死因不明,也即證據不足。”

“那就是無罪了?”

“會判成無罪吧。而且,要問春永教授的意見偏向哪一方,那還得是安眠藥中毒死亡。關於這個嘛,下麵是我個人的猜想,負責解剖的宮田法醫在法庭上所做的證詞中,有一部分是在誹謗山村教授。好幾天前,我給過夫人一份速記筆錄的複印件,你還記得嗎?”

“讀過,但是記不清了,基本上都是一些晦澀的醫學術語。”

“在那裏麵,宮田法醫是這麽揭發的,‘山村教授之前給我打過電話,我的鑒定書提到了腦髓中的鈣化,他問我鈣化究竟是什麽,關於鈣化我都讀了哪些文獻。所以,雖然山村鑒定書對我所鑒定的鈣化相當存疑,但從上述電話問詢來看,也可知山村教授多半對鈣化是一無所知的’。換句話說,宮田法醫是在挖苦式地表示,這種無知者的鑒定是不能相信的。這一點似乎給法院一方的春永教授留下了不良印象。春永教授為人謹慎正直,他覺得一個學者不該在法庭上進行這種人身攻擊。況且畢業的學校雖然不同,但宮田法醫畢竟比山村教授年輕,理應恪守一個後輩的禮節。另有一點也對宮田的鑒定不利,關於他很得意的術語‘鈣化’,春永教授吐露說他也不太清楚這方麵的學說。春永教授是溫厚的長者,所以沒再細講,不過看他的樣子,似乎認為‘鈣化’這個用語隻是宮田法醫故弄玄虛……綜上所述,正如我所設想的那樣,石井君因證據不足而被無罪釋放已經非常接近現實了。”

想來佐伯是見伊佐子思慮過度,嚐試著讓她轉換心情,才搬出了審判石井的話題。然而,石井將被無罪釋放,這使伊佐子感到濃重的憂鬱正在向自己逼近。

第二天早晨,伊佐子被電話鈴吵醒了。佐伯一臉吃驚地看著她。

“是一個叫鹽月先生的人打來的。”

交換台也不問伊佐子是否方便,立刻接通了線路。

“喂。”

“啊,早上好,已經起來了?”

“嗯。”

伊佐子沒說“咦,是老爹啊”,隻是讓聽筒緊緊地貼住耳朵,用眼神示意佐伯不許出聲。佐伯翻著大眼珠,一動也不動。

“怎麽電話來得這麽早啊?”

“嗯,是早了點兒,有點兒事想通知你。是這樣的,我舅舅的病情突然惡化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挨過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