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誰知道呢。這事你瞞著我,我也是知道的。”

伊佐子以譏誚的目光注視著信弘不甚愉快的臉。

“你一個人給多少零用錢?”

“沒多少。”

信弘不願多說,但也勉強搭腔了。多半是怕保持沉默的話,妻子沒準兒會拿他的兩個女兒撒氣。

“但是金額挺大的吧?據說豐子的生意做得不太順利,是不是?”

“這我怎麽可能知道呢。”

“我知道的,她今天那身裝束就很奇怪,一副窮酸樣。她竟然也敢給孩子穿一身髒兮兮的洋服。她可能是想表示自己沒錢了。”

“……”

“豐子的老公有三年沒見了吧,根本就不上我們家來了,看來他們很討厭我啊。”

“怎麽可能呢,隻是……”

“隻是什麽?”

“是你不喜歡我的孩子們過來吧,是這個原因讓她們不敢來了。”

“我很遭人恨吧?”

“是覺得你不好接近。”

“恨我也無所謂。我就是這麽一個直爽的性格,被人誤解我也沒辦法。最恨我的要數妙子吧?”

“沒這回事。”

“誰說的,有。妙子靠著畫點兒半拉子畫兒,能獨立自主了,就為人強勢得很,自尊心也強得可以。聽說畫畫兒的女人中還有賣身給畫商的呢。不,我可沒說妙子也是那樣。”

信弘幹咳了一聲。

“那丫頭一臉的**頹廢,穿著皮夾克,還有燈芯絨的褲子,打扮得像個男人,是想靠這個嚇唬我吧?這點兒小心思,我早就看穿了。我覺得是她挑唆的豐子,豐子的老公也沒少摻和。做生意沒啥才能,人倒是挺狡猾。他那張臉我一看就知道。”

“別這麽激動好不好?”

“我才沒激動呢,倒是你,一臉不想聽我講的樣子,顯得挺亢奮啊。我現在可是很冷靜的,隻是在說事實……你住院的事她倆是怎麽知道的?”

“不是你通知的嗎?”

“我可什麽都沒說。再說了,這次住院是為了檢查身體,又不是性命攸關的事。所以我想還是別一驚一乍嚇到她倆比較好。如果你是重症,怎麽著我也會通知她倆的。我不是心眼兒壞才不通知啊,可妙子卻追著我問,爸爸住院的事為什麽不馬上通知我。所以我就告訴她了,這次是為了做精密檢查住院,就跟上醫院接受綜合體檢一樣,沒必要連體檢的事也通知吧。結果妙子瞪著我說,對你來說他大概隻是丈夫,但對我們來說他是父親。”

信弘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

“別說啦。”

“請再聽我說一會兒。後來我就問了,你們是從誰那裏聽說爸爸住院的,回答說是打電話給公司後知道的,是豐子打的電話喲。這就叫不打自招吧!說明她倆經常打電話給老爹,然後去公司找你。當我說,你們倒是從來不給我家打電話時,豐子紅著臉沒說話。至於妙子嘛,這個當妹妹的倒是挺硬氣的,說什麽給公司打電話能少點兒麻煩,簡直是挑釁啊。”

“你能不能適可而止一點兒?”

“正好有這麽個機會,我一定要說。不管是兩人慌裏慌張地跑到醫院來,還是一張口就說我們的父親怎麽怎麽,都是因為惦記著分遺產啊。她們企圖在你死之前,讓我認識到她們作為你的親生女兒,有分遺產的權利!”

“……”

“心髒病和別的病不一樣,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突然變成什麽樣。癌症什麽的,離死總會有一段時間,能夠為未來做準備,可心髒病要是發作起來,來不及吭一聲就去了,這你叫家屬怎麽放得下心!我總覺得那兩個人是衝著老爹的遺產來的。”

“不要再說了,再聽你說下去,我的身子可能要不行了。”

“你也振作一點兒好嗎?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就隻剩我一個人了,而且誰也不會來支援我。我隻會被你的孩子欺負。難道你覺得可以讓自己的夫人過得這麽慘嗎?應該不會吧。既然是這樣,你就明確地寫下來,不要讓我憂心。民法規定的三分之一遺產是不行的,隻有這麽一點兒的話,我會覺得特別沒有依靠。”

“嗯嗯。”

“就因為我跟你這個比我大三十歲的人結婚,所以才落到了如今的境地,跟別的夫婦是不能相提並論的。我又沒有自己的孩子,能靠誰呢?到了這個年紀,再婚也不可能了。你要好好安排啊,不要讓我過上被人恥笑的生活。曾經是澤田信弘之妻的那個女人日子過得很慘的話,你也沒麵子,我也很可憐,不是嗎?”

“……”

“你啊,太優哉遊哉了。你是上了年紀的人,就算我不說你自己也應該能意識到這一點,平時就該做點兒準備了。你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老,一個勁兒地硬扛,可你的身體是不會聽你使喚的。有些事你已經做不了了。趁這次住院,你好好想想我的事,做點兒善後的準備吧。”

“嗯嗯。”

“你啊,一說到這個事就含含糊糊的。你女兒是怎麽說的?是不是背地裏已經做過什麽約定了,所以不能對我直說?”

“哪有這種事,你看我這個樣子臥床不起的,也沒辦法做什麽啊。”

“這樣啊,那好,等你能在**坐起來了,可以給我寫個遺囑嗎?”伊佐子兩眼放光。

“嗯。”

“是嗎?好開心啊……不過,我的意思可不是老爹的命會怎麽怎麽的。我希望老爹能活得盡量長。我會好好地囑咐這裏的院長和醫生的。比老爹你更年輕、更健康的人也都寫了遺囑。隻要是愛夫人的老公,誰都會這麽做的,是老爹你太散漫了。”

伊佐子用雙手溫柔地捧住信弘的臉,在他麵頰上親了一口。

“老爹,我不要你死。老爹很喜歡我對不對?我是這個世界上你最喜歡的女人對不對?我也愛老爹。其他男人一點兒魅力也沒有,我才沒興趣呢。”

門輕輕響了兩下。一名高個子、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年輕醫生領著護士進來了。年輕醫生鼻子很塌,臉上有沒剃幹淨的胡楂兒。

“咦,今天晚上是你值班?”伊佐子笑嘻嘻地迎上前去。

“是。”

醫生微微垂首,走到病人身旁把了一下脈。矮個子的護士給信弘量體溫。

“睡得好嗎?”醫生細長的眼睛從鏡片深處俯視著病人。

“真是一天到晚都在睡啊,簡直讓人擔心會不會出問題。”伊佐子接過話茬兒。

“睡眠是好事。既能減輕心髒的負擔,也不用去想各種各樣的事。所謂絕對安靜,最關鍵的就是不要讓病人擔心。”

“……”

“怎麽樣,肩膀痛不痛?”

醫生詢問患者。信弘搖了搖頭。

“這塊地方怎麽樣?痛不痛?”醫生輕按他的肩膀。

“不痛。”

“手麻不麻?”醫生拉起腋下沒插體溫計的右手,揉捏似的握了一下。

“不麻。”

醫生把聽診器按在信弘衣襟大敞的胸口上,在心髒附近仔細挪動了一番。他略微皺了皺眉,取下聽診器,圈起黑色的橡皮管。

“胸口痛嗎?”

信弘慵懶地搖頭。

醫生用橡皮管紮住他的胳膊測血壓,測量了數次後才鬆開管子。

“有沒有呼吸困難之類的情況?”

“沒有。”

“大夫,病情有變化嗎?”伊佐子向不怎麽親切的醫生詢問道。

“啊,血壓稍有上升……”

醫生再次執起病人的手,一邊指壓,一邊觀察手掌的顏色。

“肩膀酸、胳膊痛什麽的都沒有是嗎?”醫生向患者確認道。信弘隻是搖頭。

“大夫,肩膀和手痛的話,會是什麽情況?”伊佐子再次從旁插話。

“倒也沒什麽……”醫生語焉不詳起來,嘴裏嘟囔著說道,“現在保持安靜是頭等大事,所以最好別說那些會增加病人心理負擔的話。”

醫生將聽診器按在胸口上時皺起了眉頭,又說血壓稍有上升,可見信弘正處於相當亢奮的狀態。醫生能猜到亢奮的原因。他常在病房,對患者及其家屬熟悉至極,所以很快就察覺了。

“夫人會在病房待到幾點?”醫生離開床前,問道。

“前幾天我待到八九點。”

“聽說您在那邊的旅館住宿是嗎?”

“是的,醫院裏不能過夜,所以我就住到那裏去了。聽說有電話直通醫院,所以什麽時候都可以把我叫出來。”

“大夫,”先前沉默不語的信弘開口道,“從這間病房能給旅館打電話嗎?”

醫生一回頭,說道:“這個嘛,那邊桌上有一台電話機,交換台會為您接通的。”

“晚上很晚也行嗎?”

伊佐子的臉不由得僵住了,看著躺在**的信弘。

“晚上也會為您接通的……但是,在需要絕對安靜的期間不能這麽做,您必須躺著別動,再堅持個四五天就行了。”

信弘不吭聲了。

“有什麽事的話,請盡管摁枕邊的按鈕,值班的護士會馬上過來。”醫生說著,見病人的表情,似乎有話要說,便又退回到枕邊,問道,“是不是半夜裏情緒會變得不正常?”

“晚上我會害怕。”信弘微睜著雙目說道,他並沒有看醫生。

“晚上害怕……是怎麽個害怕法呢?”

伊佐子的耳朵也在等待回答,但沒能聽到答案。

“您剛入院不久,可能還沒習慣吧。一點兒都不用害怕。有什麽事的話,請立刻按鈴呼叫護士。”

醫生身邊的護士偷偷地瞥了伊佐子一眼。

“你什麽時候回去?”信弘問伊佐子。

“我嗎?哦……今天我要早點兒走。家裏已經四天沒回去了,積了一大堆事。不回去打理一次的話,可就亂套了……有什麽書想看的話,我會從家裏帶過來。我可以在旁邊讀給你聽。”

病人搖了搖頭,表示什麽也不需要。

“大夫,我丈夫正在做口述……”伊佐子轉向醫生。

“口述?”

“是的,讓速記員快速記錄講話內容。醫生,能不能白天把速記員叫到病房來,讓我丈夫解解悶呢?”

“嗯,消遣一下可能也不錯,不過現在為時尚早,還得等一段時間。畢竟口述是很累人的,和普通的閑聊不太一樣。”

“說得也是。”

“這個我們也視情況而定吧,一開始一天口述個二三十分鍾什麽的。”

“能否在內子回去前……”信弘說,“給我注射安眠藥呢?”

事後,伊佐子想,信弘說晚上會害怕是出於什麽意圖呢?真的是因為夜裏一個人睡不踏實嗎?是害怕發作時旁邊無人照看嗎?他是在想象置身於四四方方、永無止境的白牆中,如昆蟲一般腿腳掙紮著死去嗎?一旦聯想到其他方麵,這“害怕”就不免令人對患者的神經質感到了毛骨悚然。深夜想往旅館打電話也是如此,難以想象信弘隻是出於寂寞,隻是因為想從妻子的聲音裏尋求慰藉。

開車回到家已是八點左右。沙紀解鎖打開了玄關的門。

她似乎沒想到伊佐子今晚會回來,隻在西式睡衣外披了一件罩衫。伊佐子也是頭一次見到這件睡衣,於沙紀而言,無論款式還是顏色,都顯得怪異。看來是因為一個人在家,過得很是悠然自得。

暗中掃視室內,一眼就能看出打掃得很不細致。伊佐子也不好抱怨,隻得不吭聲,這時沙紀像是有點兒不好意思,跟了過來。

“老爺的情況如何?”沙紀擺出擔心的模樣,一個勁兒地追問。

伊佐子問了自己不在時的賬單支付情況。問到來電時,沙紀立刻拿來了備忘錄。有五六個人來過電話,其中有大村的名字。伊佐子不由得一驚。

“這人說了些什麽?”她回頭看著沙紀。

“啊,他問夫人去哪兒了,我回答說不知道,他就問什麽時候回來。我說我也不太清楚,結果他說會再打電話過來,然後就掛了。”

伊佐子曾經吩咐沙紀不要把住院地點告訴不認識的人。表麵理由是人家來探望會很麻煩,其實就是為了防備大村他們。大村這家夥為什麽要打電話過來?在A賓館被一個黑社會一樣的男人恐嚇了,所以懷恨在心想來說幾句怨言?大村這麽快就打來電話,可見A賓館大廳的那位好漢也沒想象的那麽有威懾力。伊佐子很想給鹽月打電話抱怨一番。

備忘錄裏還有宮原素子的名字。

“宮原小姐打過兩次電話,她問了老爺的病情,還說現在去醫院探望是不是早了些。我就回答她說,目前老爺需要絕對安靜。”

“這樣啊。”

伊佐子眼前浮現出那個臉色極差、宛如瘦弱少年的女人。

“下次宮原小姐再打電話來,你就告訴她打到醫院去。哦,從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五點的這段時間比較好。”

這個時間段,可以肯定自己多半是在病房裏坐著。之前或之後的話,不知道會不會有別的事脫不開身。

打開冰箱一看,瓶裝食品和水果少了很多,果汁也少了三四罐。不在的四天裏,沙紀過得相當愜意。伊佐子心裏不快,但也不好加以責備。

“我後天會再回來的。”伊佐子對端茶過來的沙紀說道。

“是。”沙紀的表情像是在問“今晚也不在家住嗎”。

“老爺的病情還不明朗。在他需要保持絕對安靜的期間,我得一直住在那邊。”伊佐子說了一個不必說出口的借口。

接著,她把自己不在時需要支付的錢款交給了沙紀。

“別說出老爺的住院地點喲,反正公司那邊的人都知道了。”伊佐子又叮嚀了一句。

“是。”

“門窗要鎖緊。”

“我會的。”

伊佐子看著沙紀,心想年輕女人晚上一個人睡覺不擔心嗎?這時就想起了信弘說的那句“晚上我會害怕”。

“你晚上不害怕?”

“不害怕,沒問題。我在農村已經習慣了,而且這裏的門鎖比農村家裏的牢靠多了,所以我很放心的。”

伊佐子突然想,如果沙紀不在,自己一個人在這裏的話會怎麽樣。畢竟還是會忐忑不安睡不著覺吧,還是會叫人過來的吧?鹽月也好,佐伯律師也好,都行。當然,兩個人一起來可不行,於是就變成了每晚換一個男人……

站在馬路上看,千穀旅館是一幢兩層的樓房。然而,它背後利用山穀的斜坡,向下延伸又形成了三個樓層,所以一共是五層樓。伊佐子的房間位於山穀下的最底層,下了樓梯,往右角走就是。這一層共有十間房。

伊佐子九時許開車回到旅館,隻見佐伯律師正坐在大廳的椅子上等她。佐伯抽著煙,膝上放著一隻黑色的手提包。

“剛才我順道去了哥哥家,問了一下你丈夫的病情。”

佐伯把包往旁邊一放,起身迎接伊佐子,從一開始聲音裏就透著興奮。

“謝謝你,總是給你添麻煩。”伊佐子低頭致意。

“聽說過程很順利啊。”

“是嗎?謝了,診療室的大夫不肯說清楚,所以我一直很迷茫。”

“醫生嘛,就是這個樣子的。既然我那個當院長的哥哥都這麽說了,應該不會錯吧。據說再來個三四天的絕對靜養,就能慢慢散步、鍛煉腳力了。好在你丈夫症狀輕,又是在沒發作的時候住的院,所以情緒挺穩定。聽說突然發作時才入院的病人,光是因為得知了病情就會深受打擊、意氣消沉,像死了一樣無精打采。”

“可我丈夫好像也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就像個小孩似的垂頭喪氣。”

“沒關係的,我哥哥也說了,預後情況應該會比較好……對了,今天我去了一趟法庭。”

佐伯從身旁取過黑色皮包,剛打開一半就像做了壞事般看了看四周。大廳裏到處都坐著住宿的客人,電視機前也聚集了四五個人,其中幾個還有意無意地望著這邊。

“那就到我房間裏來吧,行嗎?”

伊佐子嘴上說得輕鬆,心中已做出了某種決斷。佐伯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打量著她,這既可視作嚇了一跳的表情,也可理解為他正坦然地看著對方。那四四方方的下巴上,胡子稍稍長出了一點兒,原來的青色變成了淡黑色。

“這樣啊,那我就打擾一會兒了。”

佐伯勁頭十足地一挺腰,站起身來。

伊佐子每下一層樓梯,跟在她身後的佐伯都會少見多怪地對窗外的山崖夜景表示驚歎。

“哦,風景變了呢。”

嘴上這麽說,看著倒像是為了掩飾難為情,又像是有點兒飄飄然,因為畢竟要去一個女人的房間。當律師的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多半老於世故,但實際情況如何誰也不知道。

房間是個單間,相當寬敞,因為被屏風擋著,在放有接待設施的外半邊看不到裏邊的床。

床有兩張,一張蓋著床套,另一張則做好了就寢的準備,上麵擺著一件疊好的旅館浴衣。要訂大一點兒的地方,就隻能選這種放兩張床的房間。當然,因為有屏風,所以佐伯並不清楚床是一張還是兩張。

伊佐子讓門保持開啟狀態,使自己能看見鋪著紅地毯的走廊,又把所有的窗簾都拉開了。窗外,神田及禦茶之水的燈火化為美麗的光粒在眼前展開。佐伯從包裏取出文件放到桌上,安靜地坐在椅中,等伊佐子做完這些瑣事。

“對不起,住在這個地方也沒什麽好招待你的。”

伊佐子在桌子的另一側坐下。桌旁有一盞大型落地燈。

“不用,我說完話馬上就走。”

佐伯推開最上麵的兩三冊文件,從底下抽出一本遞向伊佐子:“就是這個。”

伊佐子拿到手上一看,是一個打印本的複印件,由七八頁紙裝訂而成。

“法院委托兩名法醫學專家對乃理子小姐的死因進行了鑒定,這個就是專家提交的鑒定書。和我設想的一樣,情況對石井君非常有利。這一份是G大齊藤教授的鑒定書。讀全文太累了,你就看一下我在開頭標過紅圈的章節吧。”

“好的。”

伊佐子依言,挑著讀了紅筆標記過的地方。

關於被害者福島乃理子是否死於腦震**一事,茲對法醫在安眠藥間接導致被害者中毒死亡的檢查中所存在之問題,做出以下鑒定。

在安眠藥中毒的情況下能否檢出安眠藥,與中毒時的服用量,體質導致的個人差異,中毒前是否攝入食物、酒或其他毒物,中毒時的急救手段,中毒或死後的間隔時間,季節,屍體的保存狀況等有關,未必一定能檢出。

死後十七八小時的檢體中是否留有可能被檢出的未分解安眠藥,現已存疑。特別是趕到現場的村山醫師先行實施了較為充分的洗胃措施,而法醫未對洗胃液進行檢測,這意味著在以檢出安眠藥為目的的檢查工作中,法醫沒有對最有力的檢體進行試驗,實為憾事。

不過,關於本案,從鑒定人宮田法醫在進行安眠藥檢查時所采用的有限的種類定性試驗法來看,難以確保所有案件的化學檢查都得到了精密周到的實施。

例如,鑒定人必須把檢體的一部分移入玻璃製的器皿,延展成薄片,用肉眼或放大鏡觀察,發現異物時應使用小鑷子或采用其他恰當的方法加以收集,一部分用於化學試驗,另一部分則根據需要作為證物提交上去。

“胃中混有疑似藥片的物體時取出檢驗”是法醫化學鑒定的通常做法。發現胃中混有疑似藥片的物體,即意味著發現了疑似異物的東西,將其取出進行化學試驗,可以更準確地把握疑似藥片之物體的特征,並有可能成為此後檢查的有力參考。因此,法醫化學鑒定不采用“不個別取出,隻對胃中所有物質進行檢查”的主張。

關於本案,法醫未對最有力的檢體——洗胃液進行檢查,即意味著錯失了能確定死因是否為安眠藥中毒的最大線索,作為一樁涉嫌安眠藥中毒死亡的案件,可以認為其處置方法極不妥當。

讀到這裏,伊佐子抬起頭,目光與凝視著她的佐伯對上了。盡管剛才在低頭看字,但她仍能不斷地感覺到佐伯正看著自己。如今兩人視線相交,佐伯立刻遞上早已備好的另一份文件。

“法院的文件句式獨特,很難讀吧?簡而言之,這裏證明了解剖屍體的法醫沒有對胃裏的安眠藥殘片進行檢查,有重大疏漏。請你再忍耐一會兒,讀一下這個。這一份是K大跡見教授的鑒定。”

“好的。”

伊佐子打開另一本複印件,如法炮製,跳著讀了畫有紅圈的地方。

……關於本案,頭部既無骨折,連比骨折更輕的出血也未見記載,因此宮田鑒定人的“孤立地看,所有創傷都不是重傷”的結論或許是妥當的。但即便如此,亦無法與同一鑒定人所見一致,找出可支持“所有創傷共同作用,與極重之傷相當”這一主張的依據。關於屍體的檢查,宮田鑒定人認為死因是腦震**,因此我很難認可“各輕微創傷共同作用”這一結論;無法貿然同意宮田鑒定人的“各創傷共同作用,引發了腦震**”這一結論。

關於死者是否死於安眠藥中毒,對胃中之物所做的藥理化學檢查應能提供重要的資料。根據鑒定書,解剖時屍體“胃中有暗褐色混濁汙物約300毫升,內含未消化的飯粒、蔬菜殘渣及白色堅硬藥片少許”,對此,法醫“采用斯-奧二氏法抽取分離出了酸性醚,並對此實施了各種顯色、沉澱反應以及光譜分析,結果均為陰性”。此時,唯有胃中的藥片未得到化學檢查,令人惋惜。即使是極其微小的殘片,倘若確為安眠藥,基本都能成功檢出。

發現了藥片,卻不分離出來另做檢查,而是直接進入抽取階段。這一點令人懷疑檢查工作隻是在走形式。隻因本次化學檢驗的結果均呈陰性,就全麵否定安眠藥中毒的可能性,將死因歸結於腦震**,是有很大問題的。

伊佐子知道,佐伯的身影掀起了一陣微風,此時正繞過桌子向她靠近。佐伯的手壓上了她的肩頭。麵對艱深晦澀的文章和佐伯可能會施加於自己的風流舉動,伊佐子隻是將視線停留在字體粗拙的紙上,凝視著橫亙在眼前的這段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