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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六月,天氣突然熱了起來。正午的驕陽已經宣告了夏天的到來。由於許久沒有下過雨了,空氣很幹燥。

底井武八基本上每天都外出采訪。雖說是三流報紙,也必須出去收集消息。不,正因為是這種特殊的報紙,所以比普通報紙更勞心費力。

一天,底井武八采訪結束,走在早稻田大街上。由於是三流報社,所以報社一般不允許他們打出租車,隻能坐地鐵、電車或是公共汽車。

紅燈亮了。底井武八站在神樂阪商業街的十字路口等著過馬路。

他想起自己曾經在這兒跟丟了岡瀨正平所乘的出租車,一時間愣愣地盯著眼前川流不息的車流。

綠燈亮了,他正準備穿過人行橫道,一輛沒趕上綠燈的出租車在他跟前駛了過去。

這司機可真沒素質,他心想,看了出租車一眼,從後車窗看到了乘客的背影。底井武八不禁瞪大了眼睛,因為那個男人穿著一件格子上衣。

如果僅僅是這樣也沒什麽特別的,但是那名乘客無論是腦袋形狀,還是肩膀,都和山崎總編一模一樣。

出租車駛上神樂阪後,漸漸遠去了。

底井武八還站在原地盯著出租車離去的方向。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山崎,他不敢確定。

後麵的車陸續開了過去。在車流中,底井武八看到剛才那輛出租車左轉了。雖然離得很遠,但他堅信自己沒有看錯。

底井武八邁開了腳步。雖然隻是看了一眼,但是那印象愈發鮮明起來。那西服的格子花紋肯定是山崎的那件。因為不久前,自己還曾從他那件衣服的後背上取下過賽馬場的稻草屑,絕對不會看錯的。

而且,無論是從那人寬厚的肩膀,還是留著長發的後腦勺來看,分明就是山崎。那輛出租車在毗沙門天旁邊轉彎了,更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

底井武八不知該說什麽好。

原來山崎從那以後並沒有放棄過岡瀨的案子,一直在追查。這樣說來,東京的報紙上也刊載過一篇短小的報道,說岡瀨正平被殺案好像最終會變為一宗無頭案。

底井武八心想,如果那人真的是山崎,這事就變得不那麽簡單了。他在毗沙門天附近轉彎絕非偶然。說明山崎已經查到了岡瀨正平在神樂阪的去處了。

他是如何查明的呢?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掌握這個情況的呢?

從山崎去府中賽馬場至今已經一個多月了。一定是從賽馬場回來後,山崎就一直在追查岡瀨的蹤跡。

就連底井武八都對山崎的這份執著備感震驚。他平日裏裝得像個淡泊金錢的粗人,事實上卻貪得無厭。難怪山崎至今還追著岡瀨正平隱匿的錢不放呢。

這也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山崎作為這麽一家小報社的總編,毫無出人頭地的希望,也沒有什麽和大人物應酬交往的機會,就連工資都那麽低。

山崎原來做過大報社的社會部部長,但現在看來,那段履曆反而令他悲哀。因為自那以後他便一落千丈,似乎被困在無處可逃的圍牆之中。因此也可以理解他為什麽如此執著於追查岡瀨隱匿的巨款了。

但是,底井武八卻對他產生了敵對情緒。

如此看來,山崎一直以為報社工作之名,利用自己去監視岡瀨正平。底井武八一想到自己竟然這般愚蠢,便氣不打一處來。雖然之前就有所察覺,但現在明確知道自己被山崎利用了,還是讓他忍無可忍。更可惡的是,最初山崎還會跟自己商量的,現在卻打算獨吞這筆錢。

於是,底井武八心想,好啊,既然山崎這樣無情無義,那我也就不客氣了。

接著,他便回到報社,趕寫了五六頁無足輕重的稿子。山崎治郎擦著汗從外邊回來了。他果真穿著那件格子西服,脫下來掛在了衣架上。

“天氣真是熱起來了。”

他一邊嘟囔著,一邊轉動著旋轉座椅,背對著底井武八這邊坐下了。看他的頭、他的肩,都和今天透過出租車後車窗看到的那人絲毫不差。

山崎將報紙折成四折,用它代替蒲扇呼啦呼啦地扇著風。

底井武八慢騰騰地站起身來走到山崎身邊。

“總編,這份材料該怎麽處理?”

其實是可問可不問的事。山崎也隻是瞟了一眼材料,漫不經心地做了回答。

以此製造了談話的機會後,底井武八站在他旁邊,邊吸著煙邊接著問道:

“總編,您今天坐出租車去過神樂阪嗎?”

“嗯?”

山崎似乎嚇了一跳,但馬上開始裝糊塗。

“沒有,我可沒去過那種地方。我一直在日比穀的咖啡店裏,跟客戶談事。”

山崎在隱瞞,一直在日比穀的咖啡店談事是他的借口。

底井武八一聽到山崎這樣的回答,便確認了今天在神樂阪看到的坐在出租車上的那個乘客就是山崎治郎。

那輛出租車在毗沙門天附近拐了彎。

山崎好像掌握了什麽情況。無論是從他西服後背沾的賽馬場的稻草屑,還是從出租車轉彎的地方來看,他正在一個人偷偷地調查著岡瀨正平的蹤跡。看來他已經掌握了某些確切的證據,正逐步接近真相。

底井武八也去過一次毗沙門天後麵的小巷,那是一條料亭街。可能是岡瀨挪用公款、揮霍無度的時候,來過這裏吧。

不過,聽說當時岡瀨主要是去夜店或酒吧,對這種藝伎陪酒並不感興趣。他也有可能曾避人耳目來這裏玩樂過。

岡瀨可能是來這裏找之前熟識的藝伎吧。

那麽,他去賽馬場又為何事呢?

那個名叫末吉的廄務員,一直堅稱自己當日和岡瀨說的是有關比賽的信息。但是,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山崎治郎不可能又特地去了一趟賽馬場。他到底為什麽再一次去府中拜訪末吉呢?

看來自己也應該裝作對此不知情,去見末吉一次。

由於上班時間不可以外出,底井武八一到下午六點就坐上開往國分寺方向的中央線,然後換乘支線,在府中下了車。

雖說白天變長了,但是坐電車幾乎花了一個小時,所以底井武八到達賽馬場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由於之前來過,他知道西山廄舍的大致方向。底井武八在昏暗中,朝那排黑漆漆的廄舍走去。

長長的廄舍,隻有兩端亮著光線昏暗的電燈。四周一片寂靜,就算是個大男人,獨自走在這裏也會害怕。

從頭數第五間便是西山的廄舍。

上次來的時候,在明媚的陽光下,有賽馬在運動,廄舍前麵也有人在晾曬稻草,今天晚上卻連個人影都沒有。

那排長長的廄舍中拴著賽馬,開著燈的廄舍兩側房間,一定是騎手或者廄務員住的地方。從那間廄舍的門縫裏透出一縷光亮。底井武八朝裏麵看了看。

他看到一個人蹲在拴著的賽馬旁邊,不停地侍弄著馬的前蹄。

對方好像也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回過頭來。

“晚上好。”底井武八率先開了口。

這名廄務員很年輕,還不到二十歲的樣子。應該不是正式工,也就是個實習廄務員吧,塊頭兒不小。

“在給賽馬治療嗎?真辛苦啊。”

底井武八裝成賽馬迷的樣子。

年輕的實習廄務員好像也是這樣想的,沒有責備他,隻是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又埋頭照顧賽馬了。剛才他一直在用桶裏的水給馬蹄冷敷。

“這馬怎麽了?”

底井武八從門口稍稍往屋裏走了幾步,站在實習廄務員後邊,也盯著馬蹄看。

“它的蹄子稍微有點發熱,我在給它冷敷呢。”

旁邊傳出了馬踢護牆板的聲音。

“真辛苦啊。要像看護員一樣護理它。”

“比人還金貴呢。”年輕的實習廄務員回答道,“這可是寶貴的賽馬呀。這還是輕的,有時還要徹夜看護它們呢。”實習廄務員稍帶得意地說道。

“對了,末吉先生在嗎?”

底井武八裝作有急事的樣子問道。

“末吉兩三天之前就不在這兒了。”

“啊?他去哪兒了?”

“他送賽馬到福島去了,他最近很忙啊。還有一周,福島的賽馬比賽就要開幕了。”

聽到這兒,底井武八想起了之前在福島火車站候車室看到的海報。

“啊,可不是,福島要開賽了。這個廄舍的馬,大部分都要去吧?”

“會送四匹左右去。”

實習廄務員一邊幹活,一邊問道:“你是末吉的朋友嗎?”

“是啊,我們是朋友。我以為他今晚在呢,就過來看看。”

“啊,福島賽馬比賽結束之後,他才能回來呢。”

“末吉帶了哪匹賽馬去?”

“哈曼。它在東京賽馬比賽中狀態不佳,在福島可能會少參加幾場比賽吧。”

“啊,是哈曼呀。它很擅長跑重馬場(7)。”

底井武八瞎蒙道。他不得不裝成賽馬迷。

“你說它擅長跑重馬場?”實習廄務員稍微提高了聲音,“你搞錯了,民度錦擅長重馬場啊。”

“啊,對了對了,應該是民度錦。”底井武八趕忙訂正。

“這裏寄養的淨是優秀的賽馬啊。”

底井武八開始試探廄務員。他畢竟是個年輕人,一被誇讚,說不定會得意忘形得什麽都說的。

“是啊,先生很了不起。”

他說的先生指的是馴馬師。

“西山先生很有名。”底井武八不失時機地附和道,“有很多馬主慕名而來吧?”

“是啊。所以寄養在這裏的都是一流的賽馬。”

“現在大概有幾匹?”

“八匹。”

“八匹?您能將賽馬的名字和馬主的情況告訴我,供我參考嗎?”

“嗯,好的。”

也許是由於底井武八誇讚了自己的馴馬師,實習廄務員爽快地說起來。

在昏暗的燈光下,底井武八翻開筆記本,一一記錄下來。他大致聽了馬主的職業和住所後,再次進行了確認。

但是,這些馬主中,沒有人住在神樂阪。底井武八就此事問了實習廄務員。

實習廄務員馬上回答:“嗯,好像沒有馬主住在那附近。”

“你很了解這些馬主吧?”

“嗯,很了解。先生一直讓我負責聯絡馬主的。他們當中,沒有人住在神樂阪。”

“這樣啊。”

這時,底井武八話鋒一轉。

“你認識一個名叫岡瀨正平的人嗎?”

“岡瀨先生?”

這名實習廄務員之前說的馬主裏麵,並沒有岡瀨正平的名字。

他搖了搖頭說:“不認識。”

“就是岡瀨正平啊。那個七八年前,因侵吞單位公款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的人。”

底井武八再次追問,但實習廄務員仍然回答說不知道。也難怪,七八年前,這個廄務員也就十二三歲吧。

“這個叫岡瀨的人經常來找末吉吧?”

“是嗎?是在我來這裏之前吧。”

“最近應該也來過,你不知道嗎?”

“是的,不知道。”

看來,實習廄務員是真的不知道。

“那麽,最近有沒有一個叫山崎的人來拜訪過末吉?”

“那人長什麽樣?”

“他在報社工作。戴著副眼鏡,塊頭兒有點大,個子很高。”

底井武八描述完山崎治郎的特征後,實習廄務員依舊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人來過。我也不是一直和末吉待在一起,不清楚。”

最後,底井武八問道:“西山先生現在在嗎?”

“不在,好像和別人到街上喝酒去了。”

“是和跟賽馬有關的人一起去的嗎?”

“是的。”

“這次福島賽馬比賽,西山先生也會去嗎?”

“嗯,好像去的。因為他每次都去。還有兩匹馬,等馬一送走,他就出發。”

“謝謝了。”

底井武八向一心照料受傷馬匹的實習廄務員道了謝後,便離開了廄舍。

底井武八從府中回來後,盯著從實習廄務員那裏打聽來的馬主名單看起來。

馬主的住址和職業都打聽來了。但是,八個馬主中,並沒有人住在神樂阪。

就這份名單來看,府中賽馬場和神樂阪沒什麽關聯。不過,山崎治郎恐怕已經發現了兩者的聯係吧?

最近,看山崎的狀態好像充滿了活力。一直對現狀不滿、工作沒什麽熱情的人,卻突然變得紅光滿麵、神采奕奕了,仿佛有著難以抑製的喜悅。

他到底掌握了什麽線索呢?

底井武八一想到山崎曾經那樣利用自己,有好事卻又不打一聲招呼時,仍然十分氣惱。

他心想,既然山崎這樣過河拆橋,我也得威脅他一下。如果告訴他我昨天晚上去了賽馬場,還見到了在廄舍工作的人,打聽了一些情況,山崎一定會嚇得臉色大變。弄好了,說不定還能從山崎嘴裏搞到點消息呢。

第二天一早,底井武八滿懷期待地去報社上班。

由於是專門做晚報的報社,所以早上上班很早。一般九點左右,人就都到齊了。山崎也會在十點之前匆匆忙忙地趕到。

但是那天底井武八等到十點,又從十點等到十一點,山崎的身影卻始終沒有出現。

雖然是小報,但既然是報紙,總編不來的話,任何工作都難以進行。主編也是惶恐不安。

十一點多,主編給山崎的家裏打電話。

“啊?已經出門了?”

電話那頭好像是山崎的太太。

“什麽時候出的門?啊?九點多?好奇怪呀,這樣的話,應該早就到了呀。”

主編手握聽筒,很納悶地說。

“他有沒有說中途要順便去哪兒?沒有……奇怪啊?”

主編說的話底井武八都聽到了。

“從家裏到報社,應該不到一個小時。沒有,他沒和我聯係……我知道了。再見。”

主編掛斷電話,愁眉不展地抽著煙。

底井武八從座位上站起身來,走到主編身邊。

“對方說總編已經出門了?”

“是啊,說是九點多就出門了。好奇怪呀,今天早上還有很多重要工作呢。”主編苦惱地說。看樣子,眼下應該是有什麽他不能做主的事。

“已經將近三個小時了。他不會是到咖啡店或是什麽地方去了吧?”

“不可能,他就算中間要外出,也會先到這裏來的。”

的確如此,山崎每天都是十點準時到。即使他之後要出去喝茶什麽的,也一定會按時出勤的。

底井武八並不真的認為山崎去咖啡店了,他覺得山崎之所以遲到,一定是和之前那件事有關。也就是說,山崎可能是安排時間,先去做那件重要的事了。

“他和報社聯係了嗎?”

“沒有。他有什麽事都會和報社聯係的,如果休息的話就說休息,遲到的話就說遲到。”

說到這兒,主編抬頭看了看底井武八。

“你有什麽線索嗎?”

麵對底井武八的不斷追問,主編貌似也感到奇怪。

“不,沒什麽。我隻是有事急著跟總編談呢。”

底井武八從哭喪著臉的主編身邊走開了。

山崎到底去幹什麽了呢?

總編今天沒來報社,這件事就足以證明他已經介入調查岡瀨的事了。隻要沒有特殊情況,他是不可能連個電話都沒有就遲到的。

今天早上,底井武八本來打算等山崎一來上班就威脅他的。現在看來,這個打算要落空了。

不,與失望相比,更重要的是,他又產生了新的疑惑。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疑惑愈加強烈。直到下午四點,山崎仍然沒有現身。

主編再一次往山崎家打去了電話。

得到的還是同樣的回答。他出門之後再也沒和家裏聯係過。

這種事情還是第一次發生。山崎雖說有點懶散,但還是負責任的,不可能做這麽離譜的事。

山崎缺勤一定和那件事有關。此前,山崎推翻了自己關於岡瀨正平將大量現金藏於母親墓碑下麵的猜想,然後推斷岡瀨一定是將其他什麽東西藏在了墓碑下麵,並且斷言肯定不是貴金屬或者有價證券。

從這段話可以推測,山崎當時已經有目標了。而且,由於山崎沒有露麵,底井武八認為他已經偷偷地順著這條思路行動多時了。

根據山崎的推斷,那個墓碑下麵藏的是什麽呢?

那一天,直到傍晚,山崎也沒有出現在報社。

(1) 庫裏,寺廟裏住持或者其家屬住的地方。

(2) 戒名,也稱鬼號,僧侶在佛事上為死者起的名字。

(3) 回向,為祈禱死者成佛而舉行的供養。

(4) 禦影石,花崗岩、花崗閃綠岩的石材名,因產地為禦影地區而得名。

(5) 馬主,賽馬的擁有人,獲得日本中央賽馬會的注冊,有資格使擁有的馬在中央賽馬會中參賽。

(6) 活版盤打樣,將活字排版後裝在活版盤裏印刷出來的樣張。

(7) 重馬場,即泥濘的賽馬場。賽馬場的跑道因雨或雪而處於泥濘狀態。根據含水程度,分別稱為“稍重”、“重”和“不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