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亡托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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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井武八去牛入柳町的公寓拜訪玉彌。

地點是宮永的女傭告訴老板娘的。

牛入柳町離神樂阪很近,是一座五層樓的公寓。

一進公寓,就是管理員的房間。底井武八向管理員詢問了玉彌的房間號。回答是三層的32號室,中年女管理員告訴他:“就算你現在去,她也不在。”

底井武八一看表,是下午一點。考慮到在這個時間,從事夜間工作的女人必定在家,他才從宮永直奔這裏的。

“她會去哪兒呢?”

“去習藝啊。她現在在學習清元(1)呢。聽她說今天是合練。”管理員淺淺一笑。

“什麽時候回來呢?”

“這個嘛,三點左右吧。然後馬上入浴,化妝後,要趕到置屋去呢。”

“還真夠忙的呀。”

“是啊。她幾乎每天都去習藝,很少有閑工夫。”

“我以為她們做藝伎的白天沒事幹,每天都優哉遊哉的呢。”

“沒那事。起碼比一般的上班族要忙。”

“那麽忙的話,先生來了,也沒時間好好陪吧?”

底井武八暗指玉彌的男人西田孫吉。西田是府中賽馬場很有實力的馬廄老板。

“誰知道呢。”管理員笑著說。

“西田先生經常來嗎?”

“這可不好說啊。”

管理員對於還不熟識的底井武八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

“那我回頭再來吧。”

底井武八鞠了個躬就走了。

可是,現在也沒有地方可去。他不知道該怎麽消磨這兩個小時的時間。沒法子,隻好坐電車去澀穀看了場電影。電影很沒意思。

底井武八再次返回牛入柳町的公寓,管理員一看到他,就說:

“玉彌小姐剛剛回來了。”

“是嗎?你告訴她我來拜訪了嗎?”

“沒有,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所以沒有說。”

“謝謝!”

底井武八走上了公寓的樓梯。遇到了走下樓來的兩個年輕女人,看上去都很優雅。

來到三層32號室門外,他摁了門鈴。

在門外等了片刻,聽到從裏麵開鎖的聲音,門打開了一條縫。

“是哪位?”

對方隻露出了眼睛,一雙很美麗的眼睛。

“我是底井。我是剛才在神樂阪的宮永打聽到府上的地址,冒昧來訪的。”

底井武八盡可能客氣地說道。

“哎喲,是宮永呀。”

不愧是藝伎,一聽到熟悉的茶屋的名字,表情立刻就柔和了。

“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在這裏說恐怕不太方便。可以占用你五六分鍾時間,讓我進去說嗎?”

“你在宮永,跟誰打聽的呀?”

玉彌還是不放心。

“是老板娘。”

“那麽,是宮永的媽媽桑讓你來這兒找我的嗎?”

“她倒沒有這麽說。是因為有件事,我想跟你談一談,才來的。”

此時恰好有一個女人從底井武八的背後走過去,還打量著他。玉彌可能也覺得有些不合適,就打開門說道:

“那就請進吧。”

底井武八走了進去。入口狹長,連接著一間八疊(2)大小的西式房間,地上鋪著緋紅色地毯,擺著漂亮的成套沙發,沙發上有豪華的靠墊。家具都擦得鋥亮。裏麵的房間由隔扇隔開,估計是和式房間。一看就屬於高級公寓。

“請坐吧。”

玉彌坐在底井武八的對麵。此時底井武八才看清她的臉,雖說三十歲出頭,可最多二十六七的樣子。鵝蛋臉,一雙黑亮的大眼睛。除了穿著素色連衣裙外,可以說是典型的藝伎外貌。

底井武八有些拘謹地坐在椅子上。他考慮到如果她的男人在隔扇那邊,他們說話就能聽到,不禁問道:“現在,你是一個人嗎?”

“是的,妹妹也住在這裏,現在出去了。”

玉彌收攏短而豐滿的下顎,說道:

“請問有什麽事找我呢?”

她那凜然的態度,令人聯想起舞蹈的造型。

“對不起,忘了自我介紹了。”

底井武八遞出了名片。

“這是我的名片。”

玉彌看著名片上的鉛字,眼神微微露出驚慌的神色。當然,並非對底井武八這個名字,而是他所在的報社。

“這樣啊。那麽,你想問些什麽問題呢?”

玉彌把名片放在茶幾上,抬起了頭。也許是多心吧,底井武八覺得她的表情似乎有些狼狽。

“是這樣的,”底井武八簡明扼要地說起他們報社的總編山崎治郎突然間去向不明的事,山崎失蹤之前和她在神樂阪的餐廳裏見過麵的事,以及好不容易才了解到這一情況,等等。

“所以,現在整個報社都在尋找山崎總編的行蹤呢。”

底井武八望著玉彌漂亮的臉蛋說道。

“因此,了解山崎和你的談話內容,就成了我們要搞清楚的問題。當然,他的失蹤和你沒有什麽關係,我來拜訪真是給你添麻煩了。但是,我們考慮到,說不定山崎在和你說話時曾暗示過他的去向,於是貿然來拜訪你。”

玉彌不時低下頭,顯出認真傾聽的樣子,最後說道:

“我明白了。正如您說的那樣,山崎先生來找過我。”

“真有這回事嗎?”

“不過,不是在這個公寓裏。宮永的媽媽桑大概對你說過了,山崎給宮永打過好多次電話,沒辦法,就在電話裏和他約定在附近的餐廳見麵。”

玉彌沒有說謊,和他事先了解的情況很吻合。

底井武八看著她的麵容,想象著七八年前,一定是一位相當漂亮的藝伎呢。這麽漂亮的臉蛋,也難怪岡瀨正平迷上她。他一邊這麽思忖,一邊等著她說下去。

“那麽,山崎跟你談了些什麽呢?”

“實際上……”

玉彌好像有些難以啟齒。

“他問了我有關岡瀨正平的情況。”

“他為什麽跟你了解這些呢?”

底井武八故意問道。他是想盡可能地讓對方多說。從中或許可以尋找到其他線索。

“喲,您還不知道嗎?”

玉彌懷疑地瞧著底井武八。

“是的,什麽也不知道。”

“撒謊吧。宮永的媽媽桑沒有告訴您嗎?”

“是的,隻是聽了一耳朵。”實在不能再裝傻充愣了,底井武八含糊其詞地回答。

“瞧瞧看,肯定會告訴你的。既然如此,我就不多說了,我在七八年前,常常得到岡瀨先生的關照。那還是岡瀨先生因為那個事入獄之前了。我和他的關係,人們不太知道,希望您能替我保守秘密。”

“那是當然。我不會多嘴多舌的。”

“山崎先生跟我見麵,問了好多我和岡瀨先生以前的關係,不過,我沒有什麽可以回答他的。因為隻是普通的藝伎和客人的關係啊。山崎先生也許是因為岡瀨先生在福島縣被殺死的事,想要跟我了解情況作為參考吧,可是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你對山崎是這麽說的嗎?”

“說了剛才我說的那些。”

“可是,岡瀨先生出獄後,應該來見過你的,對吧?”

底井武八終於說了出來。玉彌立刻露出驚慌的神色,問:

“您連這個都知道嗎?是山崎先生對您說的吧?”

“不是。他什麽也沒有對我說過,但是我也知道這件事。”

“喲,那您是怎麽知道的呢?”

“這個嘛,其實,我是偶然看到岡瀨先生去宮永的。”

是跟蹤去的,這話他實在說不出口,於是這樣編了一句。

“是嗎?我一點都不知道啊。”

玉彌居然也垂下了頭。

“的確有這回事。聽說岡瀨先生去宮永打聽我。”

果然如此啊。真相果然如自己推測的那樣,底井武八也很愉快。

“然後,你和岡瀨先生見麵了?”

“他好像是從宮永的媽媽桑嘴裏打聽到這個公寓的電話,就給我打了電話。”

“後來見麵了嗎?”

“沒辦法,我就去了宮永,因為岡瀨先生在那裏等著我呢。也就談了一個小時左右,沒有談什麽要緊的事,東一句西一句的。而且,岡瀨先生已經知道我有主了,所以隻是聊了些以前的事,就分別了。”

“您的先生是,”底井武八叮問,“府中賽馬場的西田先生吧?”

“宮永的媽媽桑什麽都跟你說了呀。”

玉彌有些不樂意。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說明我問話很有水準嘛,所以宮永的媽媽桑就說漏了嘴呀。請不要生氣。再說,你有西田先生這麽個人,我在別的地方也有所耳聞。你放心,我絕對不告訴別人。”底井武八安慰道。

玉彌的臉微微泛紅,看樣子是個相當純情的藝伎呢。底井武八心想。

“那麽,山崎是在那個餐廳和你談話時,知道西田的嗎?”

這個很關鍵。

“當然了。不過,隻談過那一次。”

玉彌回答道。這話也不像是說謊。

“沒有問這問那的嗎?”

“問了。山崎先生也和您一樣,問了半天西田的事。”

那是自然了。山崎肯定是覺得這個問題很重要。

——岡瀨正平出獄後,就去了府中的賽馬場。末吉是西田馬廄的廄務員。玉彌和岡瀨、玉彌和西田、西田和岡瀨……從這三條線來看,山崎也想知道岡瀨去西田馬廄的緣由。

“那時候,岡瀨先生已經去拜訪西田馬廄了。就在府中賽馬期間。”

“聽說是這樣。”

玉彌也知道。

“喲,你是聽西田說的嗎?”

“不,是山崎告訴我的。西田什麽也不跟我說。”

“是嗎?岡瀨先生雖然去了西田馬廄,可我不知道他是否跟西田見麵了。可是,他到底為了什麽去找他呢?”

“這個我可不知道。”

“山崎也問過你這方麵的問題吧?”

“是啊,和您問的問題完全一樣。不過,我的回答也一樣。”

“所以我想問問,西田先生和岡瀨先生以前見過麵嗎?也就是說,岡瀨先生入獄之前。”

玉彌有些猶豫,還是點了點頭。

“見過麵,不過隻有兩三回,那還是岡瀨先生對我非常關照的時候呢。那時候,西田先生對我也很不錯。因為這個緣故,我還曾經介紹他們兩人在茶屋見過麵呢。”

“竟然有過這樣的事啊,明白了。”

喜歡玉彌的兩個男人,在玉彌的介紹下見了麵。不管他們內心怎麽想,恐怕是很平靜的見麵。

“那個茶屋,也是宮永吧?”

“我忘了,好像是別的茶屋。”

等一等,底井武八轉念一想,西田和岡瀨的見麵,果真是那麽平靜的嗎?表麵上或許是這樣,但後來發展成很複雜的關係了吧。雖說到底是怎樣的關係現在還不清楚,但二人的關係應該不會那麽簡單。

出獄後的岡瀨,不是很快就去府中賽馬場了嗎?

“岡瀨先生去了西田先生的馬廄,確有其事。但是,那時候他見到西田先生了嗎?”

“你是說賽馬期間嗎?”

玉彌反問道。

“是的,好像是第二天。”

“啊,那天的話,西田先生不在馬廄。”

“是嗎?為什麽呢?那天不是重要的比賽日嗎?”

“那之前西田先生得了胃潰瘍,一直在湯河原休養呢,所以不在馬廄。”

底井武八覺得她說的是實話。那天,自己跟蹤岡瀨正平到府中時,親眼看到岡瀨和西田馬廄的末吉廄務員說話,然後隻買了一場比賽的馬券,就離開了賽馬場。大概他聽末吉廄務員說西田不在後就走了。

可是,即便如此,為什麽末吉廄務員和我見麵的時候,沒有這麽說呢?末吉隻是含糊其詞地回答自己的問話。或者是因為岡瀨這個人以前的經曆,使他不敢說出自己主人的名字吧。

底井武八還有一個疑問。

“實際上,山崎也在岡瀨先生被殺害後,去了西田先生的馬廄呀。”他說道。

“是嗎?我一點也不知道啊。”

玉彌瞪大了眼睛。

“山崎沒有對你說過嗎?”

“沒有。不過,為什麽山崎先生會去西田先生那裏呢?”

她問道,這也是底井武八想問的。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想山崎去見西田先生,是有什麽話要說。”

“請等一下。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呢?”

底井武八在心裏回想了一下日期,是岡瀨被殺之後,過了二十天左右的五月十二日的事。

“這可就奇怪了。”玉彌皺起眉頭說。

“那天他也不在啊。雖然西田先生從湯河原回來了,但又帶著立山寅平先生的馬去大阪了。正好是大阪賽馬開始之前,所以西田先生不可能跟山崎先生見麵的。”

“怎麽,西田先生有立山寅平先生的馬嗎?”

底井武八有些吃驚。立山寅平是前議員。

“西田先生手裏真是有好馬主啊。”

底井武八對玉彌說。

這並非恭維。立山寅平前議員的名字是經常見報的,在保守黨中被稱為“少壯派”。每次召開議會時,他的名字就會頻繁地出現在報刊上。他曾經在與反對黨的競爭中因奮勇當先而名噪一時。他還曾把委員長隔離起來,在單獨審議的場合阻止反對黨議員入場,還曾跑到議長席上去抗議等,十分活躍。當然,議員這類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表演欲,而立山寅平就更愛出風頭了。

但是,這次總選舉立山寅平落選了。他準備在下次選舉中卷土重來。

如果西田孫吉有這位大名鼎鼎的立山寅平的賽馬,他的西田馬廄在府中擁有如此名望就不奇怪了。由於西田孫吉帶著立山寅平的馬去參加阪神賽馬了,所以沒有和山崎見麵。也就是說,山崎雖然上衣背後沾了馬廄的幹草屑,卻沒有見到西田就回來了。

如果山崎沒有和西田見麵,自己原來預想的這條線就有些問題了。

山崎治郎離開家的時候,曾經對妻子說,可能出門兩三天,但當時定不下來。底井武八由此推測,山崎一定是在外麵和什麽人會麵,根據談話的結果決定回家不回家。

他認為山崎在外麵要見的人正是西田。

但是,山崎如果沒有和西田孫吉見麵的話,這條線索就斷了。

山崎出門去見的人物又是誰呢?

底井武八眼前突然冒出了玉彌的臉。

——說不定就是坐在眼前的這個女人吧?

玉彌的男人是西田,那麽西田就有可能讓玉彌代替自己去跟他見麵。山崎莫非那天早上是打算和玉彌在外麵見麵?她和山崎在神樂阪的餐廳裏見過麵,彼此也認識。

底井武八打算若無其事地刺探一下玉彌。

“玉彌小姐,我想問一下,你和山崎隻是在神樂阪的那個餐廳裏見過一次麵嗎?”

“是啊。喲,幹嗎問這個呀?”

玉彌打量著底井武八的臉色問道。

“沒什麽,我隻是覺得那以後,山崎可能也和你見過麵。”

“絕對沒有的事。”

她有些不高興地說道。

“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啊。那次在餐廳見麵之後,他就沒什麽事情再找我了。”

山崎於六月十五日上午九點二十分,離開大田區洗足池的家後就一直沒有回來。已經過去四天了。

“隻是作為參考想問一下,”底井武八問道,“六月十五日你在幹什麽呢,還記得嗎?”

“什麽?”

玉彌瞪大了那雙漂亮的眼睛。

“你為什麽問這個呀?”

“沒什麽,隻是作為參考想問一下。請不要見怪。如果可以告訴我的話,非常感謝。”

“那天是星期一吧?”

“是的。”

“我還記得呢。因為是星期一,我每周一次要去師傅那裏上清元的課。課從九點半開始,那天我去上課了。”

如果是九點半的話,山崎治郎九點二十分離開家的,他們應該沒有時間見麵。

“幾點結束的呢?”

“清元的課中午結束。不過,接下來我還要去學習三弦琴。星期一,是一周之中最忙的一天,一般回到這個公寓都是下午四點以後了。然後,我還要趕緊打扮一番去置屋。”

“這樣啊。”

如果玉彌所說的話是真的,那她應該也沒有和山崎治郎見麵。

已經沒有什麽好問的了,而且再追問下去,會惹得對方不高興,底井武八決定撤退了。

“實在打擾你了。問了你這麽多沒用的話,對不起了。”

“哪裏,也沒好好招待您。為這事您也夠費心的啊。”

底井這麽一說,玉彌好像鬆了口氣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