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底井武八打開了宮永漂亮別致的格子門。

底井武八從外麵走進玄關,隻覺得亮得晃眼。玄關式樣風流雅致,走廊擦得鏡子般鋥亮,他站著發呆時,從裏麵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傭,睡眼惺忪的。

“這是我的名片。”

底井武八把名片遞給她。

“我想見見老板娘。”

女傭俯下身施禮,垂著沉重的眼皮看了看名片,說:“老板娘還沒有起床呢。”

底井武八一看手表,已經十一點多了。

“那我回頭再來,幾點來合適呢?”

“一點左右的話,應該起來了。”

這時,從裏麵傳來一個女人招呼女傭的聲音。

“喲,老板娘已經起來了。”

女傭自言自語道。她快步穿過走廊,走到盡頭後消失在右邊。

女傭自語“老板娘已經起來了”,可能是老板娘聽見了在玄關的對話,所以呼叫女傭的吧。底井武八這樣猜想。果然,那個女傭又回來了。

“您裏麵請吧。”女傭這麽說著,給底井武八擺好了拖鞋。

底井武八在滑溜溜的走廊上跟著女傭走到一個房間外麵,女傭隔著隔扇跪下來:

“他來了。”

“請進吧。”

裏麵回應。女傭拉開隔扇,是一個茶室模樣的客廳,矮桌跟前坐著一位三十七八歲的白白胖胖的女人。好像是急忙換的衣服,還沒來得及化妝。

“請這邊坐。”

底井武八沒有想到會被馬上請到這裏來。以為最多是在玄關應酬自己一下,受到這樣的待遇實屬意外,以至於有些不知所措。

“請坐吧。”

宮永的老板娘笑著請他坐在坐墊上。

“大清早就來打擾您,不好意思。”底井武八很惶恐。

“哪裏,我這個樣子真是讓您見笑了。沒辦法,幹我們這行的起得晚。”

“謝謝您!”

底井武八身體僵硬地施了一禮。

老板娘雖然肥胖,但風韻猶存,想必年輕的時候也曾在花柳界獨領**。她的笑容很迷人。

在她背後,排列著有年頭的杉木水屋(1)、桐木小櫃子、配有吊著紅燈籠鳥居的稻荷神社擺設等,靠牆壁還立著兩把裝在綢布套裏的三弦琴,除了長火爐被朱紅色矮桌代替外,整個就是世相狂言舞台的布景。

端坐在這背景前麵的老板娘,果然氣度非凡。

“是這樣,”底井武八畏畏縮縮地開口道,“我來拜訪,不是為別的,我在名片上的那個報社工作。兩天前,我們報社的總編,他叫山崎治郎,突然不知去向,雖然目前還沒有對外公布這個消息。”

底井武八還沒有說完,老板娘已經瞪圓了她那雙漂亮的眼睛。

“啊,讓剛才那個咖啡店的女孩子送信來的,就是你吧?”

老板娘好像已經看了那封信。如此一來,底井武八反而可以省去說明來意了。

“是我。”

“一大早的,我還納悶呢。”

“實在對不起。因為我們得到消息,說是山崎總編失蹤之前,曾和出入貴店的藝伎見過麵。”

老板娘默默地望著底井武八。

“我們在全力尋找山崎的行蹤,至今找不到任何線索。所以得到這個消息後,就想著哪怕有一絲可能也不放過,冒昧前來打擾,想了解一下關於他的情況。”

“我看到信是寫給山崎的。”老板娘臉上沒有了笑容,開口道,“上麵寫著‘請馬上回來’。真把我嚇了一大跳。看這意思,就好像那個叫山崎的人住在我家裏似的。”

她的眉宇間微微露出了嚴厲之色。

“對不起。”

底井武八撓著頭皮道歉。

“您這樣說,我真是無話可說。實際上不光是我,大家都在尋找山崎的行蹤。其中一個人聽說了這個消息,就以為在您家裏,所以寫了那封信。”

“這我可擔待不起啊。”

老板娘繃起了臉,拿起一支煙叼在嘴上。要是在舞台上表演的話,她應該會在火爐上砰地敲一下煙袋鍋吧。

底井武八終於明白了老板娘立刻把他請進屋裏來的原因了。大概是看到那封信很生氣,所以特意叫他進來,想把自己撇清。不過,從她最初的表情卻絲毫看不出生氣了,真是讓人佩服。

不過,老板娘對山崎治郎不可能一點印象也沒有吧。如果她根本不知道這個人的話,就不會把初次見麵的自己請進房間裏來了。底井武八意識到了這一點。

“有冒犯之處,還望諒解。”

底井武八低下了頭。

“可是,因為同事們都擔心山崎的安危,我想請教老板娘,關於山崎治郎曾經和出入貴店的藝伎見麵的事,您了解多少?”

“這個嘛,”老板娘眯起眼睛,吐出煙霧,“我對他並不是沒有印象。”

“真的?”

“說實話,我也聽說過山崎這個名字,但是一次也沒有見過他。他給我家打過兩次電話。”

“是嗎?是什麽電話呢?”

“他找一個名叫玉彌的姑娘。”

“玉彌小姐是藝伎嗎?”

“是啊,很當紅的。如果說山崎和我家姑娘有來往的話,大概就是那個玉彌了。”

“她多大了?”

“我想她已經有三十歲了。”

“她在神樂阪很長時間了嗎?”

“從半玉(2)的時候就在這兒了,幹這行有十幾年了吧。”

“她不是你家的藝伎吧?”

“我家是茶屋,有客人的時候才請她們來。她本人在一家叫森田家的置屋掛牌子。”

“是嗎?那就是說她住在那個森田家了?”

“不是。現在的藝伎和以前不一樣,就像上班族似的,都住在公寓裏。”

要是打聽出那個女人住在哪個公寓,底井武八想去拜訪她。他對老板娘這麽一說,老板娘回答:

“聽說是在牛入柳町那邊,不過,您還是去問我家的女傭吧,她可能知道。”

“謝謝您!”

“她馬上就來,你直接問她吧。”

老板娘不知怎麽地變得熱情起來。

“由於山崎給我家打過兩次電話,找玉彌小姐,我就猜到他不是她的客人。如果是客人的話,就不會打電話,而是通過置屋來請。山崎到底為什麽事情找玉彌小姐呢?”

“這個嘛……”

底井武八躊躇起來,此時應該實話實說,還是編個借口糊弄過去為好呢?

事到如今已經不好編瞎話了。還是如實相告,才有可能從老板娘那裏得到什麽線索吧,這樣做比較明智一些。

“這個事不能讓別人知道。”

底井武八說道。

“山崎是我們報社的總編,他一直在調查岡瀨正平的事。”

“啊,岡瀨?”

老板娘瞪大了眼睛,很顯然,她也認識岡瀨正平。

“您認識他?”

看她的表情,不像是通過報道或者什麽媒體知道岡瀨正平這個名字的,而是那種聽到更熟悉的人的名字時的表情。

“是的,不太熟悉。”

老板娘簡單地回答,但從她的表情,底井武八確認自己的推測是正確的——岡瀨正平是這家的常客。

“以前岡瀨先生來過這裏嗎?”

底井武八不失時機地問道。

“來過。”

老板娘也許是覺得無法隱瞞了,勉強答道。

“岡瀨先生慘遭不測之前,常常來我家。”

“那還是岡瀨先生花錢如流水的時候,七八年前了吧?”

“是啊,就是那個時候。岡瀨的事,我是後來在報上看到的。雖然報道中說他經常出入酒吧和夜店,可是,卻沒有提到他常常來我這裏,可見他是很保密的。”

“那麽,當時警察沒有來調查過嗎?”

“沒有來過。”

其實,是因為岡瀨正平沒有對警方提過在宮永消費的事。別的地方都由於他的供詞而一個不漏地被追查取證,隻有這裏成了漏網之魚。由於岡瀨並沒有坦白所有的花銷,所以這裏得以逃過調查。

“這麽說,當時岡瀨先生最喜歡的就是玉彌嗎?”

“誰說不是啊。那時候她還很年輕,比他小兩歲,非常受寵,常常叫她來這裏。”

“這樣啊。”

果然不出所料。岡瀨正平在別處也有不止一個女人,在這裏也有玉彌這麽個藝伎。他一出獄就立刻去找了玉彌,就是底井武八跟蹤他的時候,在毗沙門天附近跟丟的那次。岡瀨正平由於不知道玉彌現在的住所,所以才來造訪宮永的吧。

“兩個人已經到了很親密的程度嗎?”

“是啊。岡瀨先生很喜歡玉彌小姐,而玉彌小姐好像也很喜歡岡瀨先生。”

“那麽,岡瀨先生來這裏的時候,很順利地見到玉彌小姐了嗎?”

“是的。”老板娘微笑道。

“有七八年沒見麵了。兩個人都很高興呢。”

“恢複感情了嗎?”

底井武八明白岡瀨正平的心情。

“可是,玉彌已經有別的男人了。”

老板娘很自然地壓低了聲音。

“真的?那岡瀨一定很失望吧?”

“在藝伎的世界裏,有男人不是什麽新鮮事。這一點岡瀨先生也很清楚,看樣子並沒有特別生氣。”

底井武八突然意識到,玉彌有了別的男人,也是個很重要的線索。

“不知這麽問是否冒昧,那位玉彌小姐的男人是哪位呢?”

底井武八有所顧忌地問道。

“這個,不能說啊。”

老板娘的回答不出他所料。這也在情理之中。對於初次見麵的底井武八,她是不應該泄露這方麵的信息的。特別是花柳界的女人嘴很嚴,可是底井武八非要問出來不可。

岡瀨正平——玉彌——玉彌的男人。

這麽看來,和玉彌見麵的山崎的行蹤之中,那個男人也占有相當的比重了。

“您說得是。”底井武八點點頭。

“不過,老板娘,我很擔心山崎的去向。為此才務必要見到山崎失蹤前見過的玉彌小姐啊。還有玉彌小姐的男人的情況,我也很想了解。”

“怎麽,你的意思是說,玉彌小姐,還有她的男人,跟山崎的失蹤有什麽關係嗎?”

老板娘厲聲責問。

“哪裏,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可思議的是,坐在房間裏的底井武八,心情漸漸沉靜下來,最開始的畏縮感也隨之消失了,對這位老板娘的威嚴也不那麽畏懼了。

“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不過,山崎到底問了玉彌小姐一些什麽事情很重要。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山崎一直在調查岡瀨正平的事情。我不知道山崎從哪裏打聽到玉彌小姐的,恐怕他來找玉彌小姐,是為了向她了解岡瀨先生的情況。雖然老板娘說,岡瀨先生對於玉彌小姐有了別的男人沒怎麽生氣,但我認為岡瀨先生並不能那麽平靜。這也是人之常情啊。我覺得這裏麵的糾葛,正是一直調查岡瀨正平的山崎采取行動的關鍵所在。”

底井武八終於能夠流利地表達了。

“因此,請您務必把玉彌小姐的男人的名字告訴我,作為參考。我一定會保密的。”

老板娘垂著肥胖的臉龐,然後,將手裏的煙頭在煙灰缸裏摁滅。

“我明白了。”

她那毅然的口氣,讓底井武八仿佛聽到了敲打煙袋鍋的聲音。

“那麽,我就告訴你吧,也好打消你的疑慮。玉彌小姐的先生是從事賽馬行業的人。”

“什麽,賽馬行業?”底井武八的腦子裏浮現出山崎治郎上衣後背上沾的廄舍的一片稻草。他急忙問道:“是,是什麽人呢?”

“這可不好告訴你了。”

就連老板娘也猶豫不決起來。

“拜托了,老板娘。我絕對保守秘密。”

緊蹙眉頭的老板娘終於說道:

“沒辦法。要是被人知道是從我嘴裏說出來的,可不得了啊。”

“我很明白。這一點您盡可以放心。”

“其實,玉彌小姐的男人,叫作西田孫吉。”

“西田孫吉……”

好像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對了,西田,不就是末吉廄務員所在的廄舍的名字嗎?

“是不是在府中賽馬場有廄舍的那個人呢?”

“你還知道他呀?”

老板娘顯得很意外。

“你也玩賽馬嗎?”

“偶爾玩玩。所以聽到這個名字就想起來了。”

“是的,西田先生有廄舍,在府中也是很有年頭的廄舍了。”

(1) 杉木水屋,神社等的洗手處。

(2) 半玉,即雛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