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5日 星期六

吃飯的時候,我總喜歡去兩間隔離間之間的走廊,那裏有一張小桌子和一把小椅子,不知為何很少人經過,也沒人會坐在這裏吃飯。

64床的阿姨走過,又笑著和我打招呼:“在這裏吃飯呢,真聰明啊!”

阿姨走後,一個穿著防護服的護士走了過來,手中多拿了一份盒飯:“你在吃飯,還能多吃一份嗎?”

我口中還嚼著雞蛋,含混地說:“不用不用。”

穿著防護服的護士聽不清我說的什麽,大概是看到我努力吃飯的樣子挺欣慰,直接就把多的那份早餐塞給了我:“多吃一點哈。”

這一份盒飯我是肯定吃不下去的,隻好先吃完我那份,拿著另外那份盒飯繼續向前走,看到一個正坐著看書的護士,趕緊問:“您好,您吃了嗎?”

對方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吃不了。”

和她聊了聊,我才知道,原來他們是六小時一班,穿著厚厚的防護服,上班時間都不會脫下來,所以在輪班期間他們是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上廁所的。

我隻好又拿著那份盒飯繼續向前走,希望能遇到一個還沒吃飯的人,把它送出去。走到靠近門口處的時候,剛好有誌願者拉著送優酸乳的小推車進來。

一個大爺迎麵攔住了誌願者:“今天的水果怎麽還沒給我發呀?”

“不知道呢,可能等下有人發吧。”

“你們要好好幹活,可不能偷懶啊。”

大爺說完這句話,領頭拉著小推車的誌願者男生感覺都憋出了哭腔:“我們也都還沒吃飯呢。”

作為旁觀者,看著大爺理所應當的樣子,有點氣到血往上湧,想走過去跟他理論一番。但是誌願者隻是默默地拉著推車走了,大爺也轉身離開了。誌願者們太忙了,他們隻想著能加快完成接下來的工作。希望那個男生今天不會覺得難受委屈。

吃完早飯之後,和發小的媽媽聊天。拜年的時候,我才問到她家的消息,發小爸爸去做手術,因為疫情,原先做手術的醫院轉成新冠肺炎定點醫院了,無法給他的手術傷口拆線。

然而發小的媽媽先問候我:“你身體感覺好些了沒?在裏麵吃得好嗎?”

我發去了昨天三餐的照片。其實夥食不算特別好,蔬菜帶有苦味,有的葷菜類似水煮的味道,但能感覺到搭配飲食和做飯的人的良苦用心,每頓飯都有葷有素,從早餐的雞蛋到午餐、晚餐的葷菜,是在努力確保我們的蛋白質補給,基本每天也會發一次水果或乳製品。

“還可以的。”發小媽媽仔細地看著我發去的照片,接下來是更多的問題。

“能買到其他東西嗎,比如零食?”

“今天做了什麽治療?體溫降下來了嗎?”

我趕緊解釋說這裏的東西不需要花錢購買,我也已經好幾天沒發燒了。

發小媽媽還在繼續追問著。

“還有什麽其他症狀嗎?”

“什麽時候再做核酸檢測?是不是再做兩次檢測,結果是陰性就可以出來了呀?”

“洗澡和上廁所方不方便?”

“每天發口罩嗎?……要堅持戴口罩,勤洗手……口罩要節約著用。先用餐巾紙包著,隔段時間換一次。”

“明天要降溫了,你那裏冷不冷?”

我一一解答著她的疑問,最後發小的媽媽叮囑著:“自己保護好自己。放鬆心態,一定會好的。”

發小的媽媽告訴我,發小的爸爸昨天剛拆了線。“怕以後不能出門,所以昨天就鼓起勇氣去了。”

她給我發來他們去醫院拆線當天的照片。看著他們裹著簡陋的雨衣,戴著浴帽、眼鏡,還戴上了手套,我心裏大概能體會他們當時的心情。

如臨大敵!

“醫院裏人並不多,所以還好。”她安慰著我,大概知道我一直挺擔心他們,擔心他們去醫院拆線時會不小心感染新冠肺炎。

記得我知道消息的那天,在家裏號啕大哭起來,隻覺得這是天大的事情。擔心發小的父母因為手術拆線的事情,導致全家感染新冠肺炎。然而鋼釘縫合線如果不及時拆掉,會引起極大的疼痛,甚至會造成感染。聽爸媽說,發小爸爸會疼得整晚睡不好,每隔一兩個小時就會醒來。

不敢說感同身受,但我真的心疼發小的爸爸媽媽。

方艙牆

想到在武漢這個城市裏,除了新冠肺炎,還有其他病的患者,像是每天要做透析的尿毒症患者、即將臨盆的孕婦、初期肺炎患者等,現在醫院裏一床難求,對這些其他病的患者來說也非常艱難。

真實的哀民生之多艱。

發小媽媽說:“我們還需要做化療,但是現在醫院都停診了,隻有等待。”

就在我想著該怎麽去安慰她時,她卻反過來安慰我:“國家真的投入很多資源應對新冠肺炎,所以你不要擔心,心態放好,肯定沒問題的。”

聽到這話我突然心酸了,他們情況這麽危急,卻還在擔心著我。

所謂“生命為生命讓路”,真的讓人非常難受。我想到看過的一則新聞:一個患者家屬在尋求床位時,有人留言說:“我父親剛去世,某某醫院可能有一張床位,希望能夠幫到你。”

這則新聞給我的觸動太大了,令我久久不能忘懷。

到了臨近中午的時候,我去飲水機附近倒水,再順便散散步。

走到醫護區附近的時候,聽到有護士邊跑邊喊:“64床要轉院。”

64床?那不正是我旁邊的那位阿姨嗎?雖然說一開始她咳嗽得非常嚴重,但也過了這麽多天了,怎麽會突然要轉院?

我心下一緊,趕緊跑回去,看到64床的阿姨正躺在**。

“你沒事吧?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我忍不住問。

64床阿姨搖了搖頭:“沒什麽。哦,你不在的時候,他們來查過身體體征。”

“那你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嗎?”我很疑惑。

“我沒有不舒服的。”

“是因為你咳嗽嗎?”

“不是。他們剛剛夾了我手指之後,說我血氧太低了,讓我轉院。”

“你自己有什麽感覺嗎?現在會缺氧,感覺呼吸不順暢嗎?”

“我還好,我都沒什麽感覺,但他們非讓我轉院。”

這時候,有護士過來送飯。我坐在**,看著64床的阿姨發呆。眼睜睜看著她病情變得更重,我都沒什麽胃口吃飯。我心情很複雜,為她感到難過,也在思考著這會不會是我未來的命運。

阿姨瞥了我兩眼,看著我的狀態,知道我也不好受。

她放下筷子,也看著發愣的我。“他們要我轉院,那肯定不是好的結果吧?是我病情嚴重了吧?”

我不出聲,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但答案我們都知道。

這時候,64床阿姨的手機響了,她沒有接,但情緒比較焦躁。

“我媽的電話。”

“怎麽不接呢?”

她搖搖頭:“他們還不知道。”

“你是不想讓他們擔心嗎?但最好還是說一下吧。”

“我爸媽都80多歲了,要讓他們知道的話,他們還怎麽活?”她說到這裏的時候,情緒有些崩潰。

其實,我心裏會略有擔心,萬一情況更危急,都沒有人通知老人家。可有的話,我說不出口,對於這樣的重症患者,我知道應該提醒,但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如果有什麽意外的話”。

64床阿姨笑了一下,這笑容在我看來有些淒慘。“沒關係。萬一我活了呢?”

她好像看穿了我想提醒的事情,不用我問,就直接回答。我有種被看穿的感覺,尷尬又慌張,急於辯駁著:“沒有沒有,活肯定能活,你要有信心!”

“你不用打給你媽嗎?”

64床阿姨突然有些崩潰,似乎已經憋了很久。

“她打給我,又是問我工作的事情。兩個月了,我一直都瞞著她,她每天都在問。我好煩啊,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

“還好你媽媽不會用視頻,不然你都瞞不住。”

“嗯,我們都直接打電話,她年紀大了不會用智能手機。”

“你是怎麽得這病的?其他家人都還好嗎?”

“他們都沒得,就我得了。我老公肝癌,你知道那個病吧,要是做手術,是需要換肝的。”

我搖搖頭,她用手比畫示意著。

“他去做手術,我一直在醫院照顧他。”

“那你就是在醫院裏染上的吧?”

“我身體受不了嘛,不傳染別人也得傳染我啊。”阿姨說著,似乎比剛剛鎮定了一些,“還不是想著要治他這個病,想要他活唄。我想讓他好,我想讓孩子有爸爸唄。”

“那你老公怎麽辦?現在有人照顧他嗎?”

“現在哪有人能照顧他!兒子在家,他在醫院。”

這種隻能聽天由命的感覺讓我有些難受,明明她已經盡力了,卻沒料到是現在這麽個結果,未來更是無法預料。

她正在吃飯,然而我分明看到她手有些抖,用筷子夾了半天夾不起來。不知道究竟是因為心裏太害怕而發抖,還是身體原因而發抖。

“你用這個吧。”我把勺子遞給她。

“謝謝。”她接過勺子,“看來身體是真的變差了,都會發抖了。”

她試圖用另一隻手按住發抖的手,然而沒什麽用。“這個病可真‘流氓’啊!我是眼看著自己身體越來越差。”

她好像笑了一下,可看了讓人想哭。我看她的狀態似乎也不太吃得下去,但她卻在努力強迫自己吃。

“你先吃菜吧,菜更有營養,飯吃不下就先別逼自己吃了。”

她坐在床邊,拿著勺子努力吃飯。

我今天實在是沒有胃口,就這樣看著她吃。

雖然上了年紀,但她的五官其實挺清秀的,眼睛比較大和圓,年輕的時候大概也是有靈氣的那種,隻是歲月滄桑使她的眼神喪失了些神采。

我好想為她做點什麽,但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麽,她看起來太絕望了。我想送她個東西,表達我的祝福,於是就在塑料盒子裏翻找了起來。可我實在沒找到什麽好東西,來方艙過於匆忙,帶來的都是些生活必備品。

終於找到一支護手霜,算是稍微能拿得出手又有點用的東西。我又看向了飯盒,還有早上沒吃的雞蛋。

可以在雞蛋上畫點什麽,比如畫個笑臉?這個想法閃過腦海,但下一秒就被我否定了,太幼稚。

活命是64床阿姨目前最迫切的想法,我在雞蛋上畫得再好有什麽意義呢?

想了想,我便把雞蛋和火腿腸遞給了她。“補充點營養,這些都是蛋白質,吃不下飯就多吃點這個。”

“好的,謝謝。”64床的阿姨連連點頭接了過去。

她接過雞蛋,馬上吃掉。這狼吞虎咽的樣子讓我感覺她似乎在說:我要活下去!我想活下去!

“其實我老公這個病手術風險高,十個人中有八個人會死,你說他怎麽就這麽堅強,竟然活了下來。”

她剛剛還說“我想讓他活下去”,此刻卻略帶嘲諷地質疑“竟然活了下來”。

“他沒有死,倒是要把我害死了。”她繼續說。

我明白她的意思,然而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她好像也不需要我回應,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其實這個病還可以療養,為什麽一定要開刀呢?”

她是在問自己嗎?還是另有想質疑的主體呢?

她情緒有些激動,接連說了一大段話。我不知道該怎麽回複她,好像一不小心介入了他人的私生活。我不好評判他人的家事,更重要的是,無論我或者她,都知道麵前的狀況是無法改變的了。剛剛給她雞蛋和火腿腸的時候,我就感覺到她會下意識地去聽我的話,去配合。我想大概是因為六神無主吧,此刻她並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若是有個旁人能給點意見、建議,對她而言可能會是些許的安慰,無論好壞比她獨自彷徨好。

和我聊完之後不久,她給她媽媽回了個電話,用平淡的語氣說:“剛剛忙。沒事,沒事。”

我走開了,不知道她還要繼續這樣瞞著她媽媽多久。

我去了趟洗手間,回來的時候,64床的阿姨正躺在**看著頂棚發呆。她長久地盯著,眼睛一眨也不眨。

我試想著,在這個時候,她究竟會想什麽呢?回想她的一生有什麽遺憾,還是會擔心自己的孩子,抑或是想著如何向父母交代?

過了一會兒,她把發的軍大衣蓋在臉上,被子有輕輕的**,我知道她在偷偷哭。

這時候護士們走了過來,手上拿著一個氧氣枕頭,給阿姨戴上。

看樣子她似乎有點緊張,我在旁邊目睹著她起伏的心情,什麽也做不了。

我覺得特別累,躺著躺著就睡著了。

等我一睜眼,旁邊病床已經被重新整理了,換上了新的白床單和枕頭,屬於每個人的塑料盒子也是空的。

床頭貼著的寫有64床阿姨的名字、年齡、主治醫生的字條也消失了,這時候我才意識到,雖然過去這幾天我時不時和她說說話、打個招呼,甚至最後也算交心地聊天,可是到頭來我都不知道她的聯係方式,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過兩天大概連她的樣子都會忘記,最多隻會記得她的床位64號。

想到之前每天在家刷新聞的時候,看著新聞裏不斷增加的確診、疑似、死亡病例的數量在不斷上升,就覺得很觸目驚心。

我常常心生恐懼,總擔心著我認識的人會成為統計數字裏的一個數字。直到前兩天,我自己被確診,變成了某個名單上的一個數字。

然而,自從我們成為名單上一個數字之後,擺在我們麵前的路就不多了,也許將成為另一項什麽數字,但我永遠不會知道了。

我希望她能成為治愈者名單上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