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病重,我要去火神山帶她回家 2月16日 星期日

在方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經常能一不小心就知道他人的家庭悲劇。

清早的時候,我好像聽見了哭聲,然後看見正對麵床位的女人坐起了身,身子向前弓著,壓低了聲音在說話,依稀聽到她帶著哭腔說:“怎麽會這樣呢?昨天還是好好的。”

八九不離十是有親友情況惡化了。

我不敢多聽,就迷迷糊糊繼續睡了過去。

拿著杯子和牙刷出門洗漱的時候,迎麵走來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正垂著手散步。方艙的很多病人都會做點小運動,我們這間病房的兩三個阿姨就經常聚在一起做廣播體操。

這裏的男人們依舊是孤獨的,很少看到三五成群地運動,往往是一個人抄著手在方艙四處散步溜達。

迎麵走來的這個男人的手機裏放著佛經。想想覺著挺有意思,病人在康複過程中,心態特別重要,這個大叔大概需要更多的心理安慰吧。

刷牙的時候,我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這佛經聽起來有些耳熟。

這不是去年外公去世的時候,我在家放的《往生咒》嗎?

我突然意識到,這個男人可能不是放給自己聽的,有很大可能是身邊有過世的人,是為給對方超度而播放的佛經。

內心突然就沉重了。

最近關心我的朋友挺多,每天會收到數不清的消息,不想讓對方擔心,我往往都回複“我挺好”“我沒事”。

然而其實每天我都能聽到哭聲,或是他人沉重的對話。

空氣中彌漫的苦澀的中藥味,讓我充分地意識到我身在何處,這裏是什麽樣子。

有時候,我都害怕自己感知他人的難過和痛苦多了,會習以為常而逐漸失去悲憫。

但我生活在這裏,能看到每個受苦的人都有著全然不同的麵孔、不同的聲音。

這讓我知道,那些不是可以被複製粘貼的悲情故事。

自從確診進入方艙以後,每天一個固定活動就是全家視頻,也沒什麽重要的事,就是一起互相看看對方。

第一天打開視頻的時候,我嚇壞了,視頻裏爸爸媽媽都看著我哭。

媽媽之前自己去隔離點的時候,還是一臉無畏,可如今打開視頻的時候,隻看到她的眼圈和鼻頭都是通紅的。

我想很多人可能都是這樣,想到自己的時候可能還沒有那麽多畏懼。我還時不時覺得自己有著“主角光環”,一定能毫發無傷地獲得最後的勝利。然而,如果自己愛的人生命有危險,這種“失去所愛”帶給我們的是加倍的恐慌和痛苦。

我們孤身一人時可以無畏,但我們愛的人總會成為我們的命門軟肋。即使有著再堅強的心髒,隻要戳到心尖尖上的那塊地方,我們總會痛不欲生。

下午在方艙裏散步的時候,我看到一個中年女人在兩個隔間中間的走廊裏嗚嗚地哭。

她哭得實在是太讓人難受,我走過之後又忍不住倒回去,從口袋裏掏出紙巾,遞給她。

她沒有接過紙巾,倒退了幾步。

我很了然。雖然大家都是病患,但還是擔心自己會因他人而變得更嚴重,像是聽到有人咳嗽我們都會心驚膽戰一樣。就算我已經確診了,來方艙時爸媽還是會一直擔心,比如我本來病情沒那麽嚴重,而方艙裏其他嚴重的患者導致我病情加重該怎麽辦;比如我已經好轉了,然而身邊的人都是患者,我又被傳染了怎麽辦……

這個哭泣的阿姨可能是害怕我遞過去的紙巾帶有病毒,或者也許她不是害怕我,隻是患病的經曆讓她產生了一些心理陰影,回想自己是如何得病的,從而在他人向自己遞東西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避開。

我繼續向前走,她也在繼續哭泣著。經過的幾個人也被她的哭聲吸引,駐足停步。

“她……怎麽了?”一個濃眉大眼、平頭、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在我麵前停下腳步。

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家裏有什麽事情吧。”

“唉,我家也是。”

“嗯?”

“老婆和孩子還好,都在洪山體育館,老親爺在黃鶴樓那邊的社區醫院,老親娘在七醫院。”

“您家人也是被分到不同地方了啊。”我感慨,想著自己家的情況,也是一家人分散各地,“為什麽您家人也沒有被安排到一起呢,不過還好母子在一起。”

“嗯,社區都是逐步安排的。根據病情情況和上報情況,各個人安排不同,每個地方接收人員數量也不一樣,有的地方剛好空出來。”這個男人比較冷靜地說,沒什麽怨言,“剛開始我老婆和孩子都關在賓館裏,後來給他們做了核酸檢測才知道都是陽性。”

也許是聽到了這個男人提到孩子,哭泣的女人默默壓低了哭聲,向我們走了過來:“您家孩子也在不同地方是嗎?”

剛剛旁邊也有其他人聽到女人哭泣的聲音,站在旁邊道:“我們都是,來方艙的基本都是家庭式的病例。”

我突然覺得特別難受。

每一個家庭的痛苦可能是類似的,而這個疼痛的程度和個體的創傷是不可估量的。

我能感覺到,在方艙人和人的距離是很近的。

武漢人尋常互相打招呼的方式是“吃了冒”。

因為武漢是有著自己的早餐文化的地方,除去聞名的熱幹麵,其實還有著像老通城的豆皮、四季美的湯包、糊湯米粉等早餐。

然而,最近在武漢市內,大概見不到人們互相打招呼了。行走在路上,百米之內若是見到其他人,人們大概會繞道而行。

而在方艙或者其他醫院,患者們大概是很容易對話的,也許是因為有著類似的痛苦,很容易開口聊聊彼此的病情、用藥情況,或是聊聊彼此的家庭狀況。

其實這也是一個絕佳的宣泄出口,很多真實而痛苦的表達,也許並不是最適合在家中傾訴。而在這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很容易“同病相憐”,產生情緒共振。

當這個哭泣的女人聽到其他人家孩子的情況,忍不住問出口的時候,便打開了她傾訴的窗口,在場的其他人也樂於撫慰和自我傾訴。

剛剛和我說話的中年男人一直安慰她:“你別哭了,家裏什麽情況啊?”

“她有個7歲的小孩一個人在家。她在這裏每天擔心,都會哭。”一個剛剛走來的女人說,大概和這個哭泣的女人是同一隔間的病友,熟悉她的情況。

“別哭了,沒事,這裏都這樣,一家人很難聚到一起的。我家五口,她家四口,都是在不同地方隔離著。”中年男人指了指我。

女人還是哭泣著:“要是我老公或者我有一個在家也好,孩子才7歲怎麽辦啊?”

安慰是沒有用的,問題的確需要解決。

“你打社區電話了嗎?”我問。

“嗯,不要哭了,你打電話給社區投訴,或者打市長熱線。”

“要不然我幫你打?”

“或者你可以試試網上求助,我之前試過。”

大家紛紛給她出主意,她好像比之前鎮定了一些,也許是得到了大家的鼓勵和幫助。想想就覺得這個場景很奇妙,一群患病的難友各自道出自己家的悲情互訴衷腸,最終形成一種群體傷痛共情。我曾在一些電影中看過類似的場景,大概是在教堂或是一些互助中心,很多有著共同信仰的人共同禱告或是贖罪,這在中國大概是一個不常見的場景。

“你要堅強一點,這個時候女人是一個很強的精神支柱。男人沒有女人堅強,會很快崩潰。女人越是在這個時候,越是有韌性。我家現在就是我老婆一個人在主持大局。原來很多大事情都是我做主的,但現在她才是我們家的主心骨,所以你也是一樣,你不能崩潰,你要堅強。”

中年男人繼續鼓勵著這個哭泣的女人,他說話的樣子看起來溫和又堅定,語氣也是緩緩的,不輕不重很沉穩。

女人似乎得到了力量,哭聲逐漸變小。

下午我突然接到了媽媽的電話。

在看到媽媽來電那一刻,心中有著不祥的預感。如果不是什麽緊急的事情,她會選擇用微信視頻而不是電話。這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在我進入方艙和家人分隔的這幾天裏,其實我一直在回避。自從全家可能感染新冠肺炎的那天晚上起,我的內心就開始變得不安,雖然每天和父母視頻,但其實我也在害怕著。我非常投入地適應在方艙的生活,想努力衝淡可能收到家裏不好消息的恐懼感。

然而,這一刻還是來了。

媽媽的聲音有些著急:“跟你說個事兒,你願意去火神山嗎?”

“啊?!”一接電話,我被她問得有點蒙。

“你外婆轉院了。她現在在火神山。”

“什麽時候的事?”

“她是14號轉院的,協和的醫生說她情況加重,要轉到火神山去。”

“那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

“她耳背,又拒絕告訴醫生我們的聯係方式,我也是昨天才知道。”

“那你就應該昨天告訴我啊!”我有點生氣!

“我不敢啊!我跟你爸商量過了,要是跟你說了,你肯定要去,我們怕你有危險。”

“所以你們本來不想告訴我是嗎?”

我特別生氣!我意識到他們還把我當作小孩,在如此重大的家庭事務上,不用告知我,直接替我做決定。

媽媽的聲音突然帶著哭腔:“但是我現在也沒辦法了,火神山那邊打電話來說她病危,可能她不想連累我們和醫生,現在不吃不喝不配合治療,情況特別危險。”

我沉默著。原來外婆不想連累我們,硬生生瞞了兩天。現在我爸媽也拖了一天……三天,一連耽誤了三天!對於情況嚴重、不得不轉入火神山的外婆而言,我不知道這三天意味著什麽,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醫院想要我們親屬過去幫忙,但我們都去不成啊,我好希望……”

“先別說了,我該怎麽做?”

很奇妙,接到電話那一刻我是慌張的,在和媽媽聊過幾句之後,我能感受到自己遞進的憤怒情緒,但是當媽媽開始驚慌無措時,我又變得冷靜了。

我從未在如此短暫的對話中,有過這麽豐富又劇烈的情緒反應,更從未有過如此情緒自控和收放自如的狀態。這一刻我不再想失去的“知情權”,滿心害怕、恐懼,這些逼迫著我不得不去想我該怎麽辦。

“你要是願意的話……”

“廢話!”

“能不能在方艙這邊提出申請,轉去火神山?”

“好,我試試。”

我直接掛了電話,大概是所有試圖壓抑的情緒終於到了臨界點,我有點繃不住了。我走到護士站,定定神,然後一個跨步走到一個護士麵前。

“你好,我要申請轉院。”

護士瞅了我一眼,疑惑道:“怎麽回事?你要轉院?”

“嗯,我家人在火神山,病危。現在火神山那邊通知我,希望我能過去照顧。”

這個護士其實我見過,方艙這邊醫護人員不是很多,然而大家都穿的白色防護服,讓人很難分辨誰是誰。我之所以對這個護士有印象,是因為她給人的感覺比較高冷。

她也有些著急,帶著我走到醫生旁邊說:“醫生,這個患者想轉院。”

方艙由於患者眾多,醫生較少,大多十分繁忙。“怎麽回事?”

這個護士耐心地向醫生解釋著,還補上一句:“她還挺著急的,家人病危了。”

“我們做不了決定,打電話給衛健委。”醫生說完,轉頭又要給旁邊的患者開藥。

這個護士就開始打電話,我在一邊站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希望從她口中聽到獲取批準的消息。

“要跟你說話。”護士突然把話筒遞給我。

“怎麽回事啊?”電話那頭有些不耐煩。

“我家人病危了,火神山那邊希望我能過去照顧,需要方艙這邊批準放行。”

“病危你去了有什麽用,她病危你過去連看都看不成,你們都不能在一個病房。”

“我就想去看看。”

“你多大啊?”

“1993年的。”

“你去了幹嗎?”

“她不吃不喝了,我想著過去能給她點安慰。”

對麵的人一直語氣不太好,我不知道是不是為我好不希望我去。但我堅定地表達著:“我很想去,希望批準。”

“好吧,那我試一下。你給我留個電話號碼,等我消息吧。”

留了電話號碼之後,我突然覺得渾身無力,大概是剛剛太過著急緊張,耗費心神,又擔心著電話那頭的人是在敷衍著我。“等我消息”是個很常見的推脫用語,我好怕對方是在敷衍我。

我有些腳軟,一下子蹲在地上,抱著膝蓋號啕大哭起來。

高冷護士皺眉道:“別哭,別哭,還在申請著。”

我回到自己的床位邊收拾東西,希望在收到批準轉院的消息後,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去。

正在收拾被褥的時候,我收到了爸爸的視頻邀請。

我猶豫了,沒有接。我知道他要說什麽。

第二個視頻邀請,被我掛斷了。

第三個……我實在是不忍心。爸爸不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打電話時,經常是說完自己要說的就直接掛掉了,像這樣一遍一遍地打來電話,幾乎沒有。

我按下接聽鍵,爸爸慌張又悲痛的聲音傳來:“不要去!你不能去!”

我不作聲。

“你聽見沒有?孩子,你真的不能去啊!”看我不說話,爸爸更慌了。

“那裏危險!很危險!”

我一直不知道說什麽。爸爸知道我的想法,我也知道他的想法,我們的想法是完全對立的,誰也說服不了誰。

“你媽就不該打電話給你!你為什麽不聽爸爸的?你才20多歲呀!”見我一直沉默,爸爸有點崩潰,“你不能拿你20多歲的命去換你外婆90歲的命啊!”

“你應該知道,我肯定會去的。”我說了這麽一句。

他大概是猜到了,但我說出來,就打破了爸爸最後一點希望。

他不吱聲,掛了電話。

我繼續收拾行李,但有些心煩意亂。

我記得小時候,長輩們開玩笑告訴我,爸爸曾經是個重男輕女的人,曾揚言“要是我家生了個女兒,我就從長江上跳下去”。後來還真是個女兒,爸爸則笑著補充“我就從長江上跳下去,洗個澡再爬上來”。

我是獨生女。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從未感受到爸爸有重男輕女的思想。他一直是個寵著女兒的父親,從小到大,不管是我考試沒考好、調皮搗蛋,還是青春期叛逆,跟大人對著幹,哪怕被氣到渾身發抖,爸爸也從未動手打我一下。

其實我知道,他心裏應該很難受。對爸爸來說,此刻哪怕他在火神山,他也不會同意讓我去的。想了想,我剛剛態度可能太強硬了,可能傷到了他,但我真的不敢再給他打電話,我的立場很堅定,可我聽到爸爸的聲音太揪心,於是我就給爸爸發消息。

“我在和時間賽跑。”

“是她的倒計時。”

“請不要攔著我。”

10分鍾過去了,爸爸沒有回複我。

是不是語氣還是有點硬?想了想,我又發去消息。

“不要擔心我。”

“我會回來的。”

這個傳染病心理狀態很重要。如果我真去了火神山,爸爸會不會因為擔心我身體變差?

“爸爸,你可能是假陰性,也不安全。”

“心態一定要調整好。”

“注意身體,我會每天報平安的。”

又過了15分鍾,爸爸才回複我。

“孩子,做好防護,一丁點都不可以馬虎。”

“孩子你應該明白,你去了也是無濟於事,所以千萬注意冷靜、冷靜、冷靜。”

三個“冷靜”,而此刻打下這三個“冷靜”的爸爸一定不冷靜。

“我很冷靜。”我說,“沒事的。”

“我們都有這方麵準備,你外婆89歲了,可你還是個孩子。”

大概在父母眼裏,無論你長到多大,他們都會認為你還是個孩子,是那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爸爸剛剛說“做好防護”,他好像擔心我認為他默許了我去火神山,又繼續勸說我。

“告訴你,這非常愚蠢。”

“你不該去,危險,特別危險。”

“孩子,爸爸每時每刻都在等你回家。”

看到前麵幾句,我還能夠反駁,然而看到最後一句,我內心的防線轟然崩塌,淚流滿麵。我提醒著自己,不可以,這件事不能妥協,外婆已經生命垂危了,我得努力帶她回家。於是,我故作冷靜地反駁。

“我知道。”

“我不是孩子。”

“我已經長大了。”

爸爸知道勸不住我了,隻能盡最大的努力提醒我。

“如果外婆有什麽不測,千萬別衝動。千萬別衝動啊!”

爸爸在擔心,萬一外婆離開,我會撲在遺體上哭泣,而這樣做是非常危險的。

“我知道,該冷靜的時候我會冷靜。”

“孩子啊!你一定要小心防護,冷靜對待。”

爸爸說完這句話,發了三個雙手抱拳的表情,像是在拜托我,拜托我一定要重視,一定要小心防護,一定要安全回家。

在全家人視頻的時候,我們又討論了這件事,全程都是我和爸爸在辯論,是否應該從方艙轉到火神山去。媽媽雖開著視頻,卻低著頭一言不發。

我特別不希望媽媽感到內疚,其實我去火神山也並非她的要求,我隻要知道這件事情,便一定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媽媽最多算是告知我信息罷了。

於是在視頻中,我態度堅決地表示:“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和媽媽的想法無關,我也不會動搖我的想法。”

視頻掛了之後,我收到媽媽的微信留言。

“我是不是太自私?”

“沒有。”

“我該打。”

我能感受到她內心的痛苦和自責,比起讓我去,媽媽更想自己去。可媽媽並未確診,無法前往。媽媽很希望我能去救救她的媽媽,可麵臨生死這樣的大問題,她自己也糾結著是否應該讓我前往,更是開不了口要求我去。

雖然媽媽放不下外婆,可也會擔心我去火神山之後,病情加重或是休息不好無法及早康複。以前聽到女生質問男友“我和你媽媽都掉到水裏你會救誰”的問題時,我會覺得好笑。可現在擺在媽媽麵前的,確實是女兒和媽媽同時掉到水裏,而且她沒辦法救任何一個人。看著媽媽越沉越深,她內心不斷煎熬著,最後不得不在岸上向女兒呼喊著:“可不可以幫我拉一下外婆?”

希望我能救外婆,是媽媽的第一反應。

可當我真的向著外婆遊去的時候,媽媽卻開始擔心了,如果女兒沉下去怎麽辦?

也許媽媽才是最痛苦的那個,天平的兩頭分別放著媽媽和女兒,天平卻在不斷搖擺著,叩問著她的心。

我多麽希望我沒有聽到這樣的消息,在方艙的前幾晚,已經在下意識地去回避家庭消息,擔心會有使我心急如焚的情況,可終究是躲不過的。

我不知道該如何勸媽媽,此刻我也是心亂如麻。我隻好勸著自己冷靜下來,先拋開情緒,思考如何解決問題,便問媽媽火神山那邊的聯係方式。

我說:“我先打電話了解情況。”

配合著一個祈禱的表情,媽媽回複我“謝謝”。

這句“謝謝”讓我淚如雨下,感覺很奇怪,既痛苦,又有些氣憤。

我氣憤媽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說話,一來實在是有些客氣,外婆不僅是她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二來媽媽這樣說過於卑微,像是小心翼翼地爭取我的同意,這樣的姿態既讓我氣憤,又讓我心疼。

我想說:媽媽,你不要這個樣子,這樣讓我真的很難受。

接下來,媽媽的話也依舊是如此卑微。

“辛苦你了。”

“一定保重,注意防護。”

“你自己打點好。”

“太重的擔子交給你了。”

這是天平在媽媽心中搖擺的痕跡,反複著,糾結著,痛苦著。

“應該的,我會平安。”我隻能如此說了,希望媽媽能夠放心。

午飯過後中央區有些熱鬧,走過去看了兩眼,原來是有患者出院。

在方艙醫院一整排的醫護人員中,被簇擁到最中間的正是一男一女兩名患者,醫護人員們都非常高興地和他們合影。

“這是方艙首批出院的患者。”我聽到有人這樣告訴我。

我們A艙一共有700多人,這次出院2人。整個方艙有1700多人,首次出院17人。這個出院的比例雖然有點低,但是我看到醫護們高興的樣子,心情沉重的同時卻也覺得希望在前方。

下午隻有這兩件事情,收拾行李,不斷地和家人打視頻電話,或單獨和媽媽或爸爸打電話。

和爸爸媽媽視頻時,我和爸爸還是在互相勸對方,而媽媽始終不吱聲。

爸爸知道勸不動我,發來視頻隻是為了看看我,我一言不發地收拾著東西。

媽媽告訴我,爸爸已經和她吵架了,彼此芥蒂很深,爸爸不肯原諒她,認為媽媽會害死我。

隨著時間流逝,我依舊沒有等到同意我轉院的電話。我開始有些絕望,和爸媽打電話時逐漸變得不耐煩。

他們推測,有很大概率我轉不去火神山。爸爸告訴我:“不用擔心,我已經拜托認識的朋友了,讓他們幫忙聯係,讓你外婆得到最好的救治。”

這大概是爸爸撒的一個善意的謊言,希望我能放心。然而那時我心急如焚,這個謊言在我聽來一點都不悅耳,反而認為爸爸隻是想讓我寬心,不讓我去。

我甚至懷疑,我沒有收到消息是否和爸爸的態度有關。

難道火神山的人打電話到我家,爸爸拒絕讓我轉院嗎?

我冷哼了一聲:“不知道你能不能找人幫忙救外婆,但你可以打電話拒絕我轉過去吧。”

聽到我的話,爸爸震驚、難過,慌亂地解釋:“我沒有,我沒有給他們打電話不讓你去。”

可是我無法停止那樣的設想,懷疑爸爸從中作梗不讓我轉去火神山。

這就很悲哀了。此時我們一家人原本就分散在不同地方,現在卻因這樣的問題,在心理上也產生了猜疑和隔閡。

我很難受,不想這樣。

“算了,不管了,就這樣吧。”

又一次從白天等到晚上,上次是我確診的時候,這次是等轉院的消息。

去護理區問過兩次,這邊都說不知道情況。這裏醫護人員不多,而病患眾多,在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十分繁忙,我也不好意思多加打擾。

我失落地回到病床,把已經整理好、裝進麻布袋子的被褥重新拿出來鋪上,把漱口的杯子重新放好……這個把一切恢複原樣的工作是這麽累。剛剛收拾行李也累,可我有過希望;如今把東西重新拿出來整理好,卻滿是失意的妥協。不想整理,這意味著我沒法前行。

媽媽大概也知道我心裏的失落,她試圖安慰我:“我也打電話問了醫生,我們已把想說的都說了,如果批不了就算了,一切做最壞的打算,去火神山也不是容易的事。對你外婆來說,該爭取的我和你都盡力了,盡人事聽天命,不遺憾,也不強迫做不能做的事。隻盼你早做核酸檢測,早出艙,早洗澡,早回家!”

隻覺自己很累很累,早早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