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核酸檢測結果出來了,陽性 2月13日 星期四

午飯過後,爸爸坐在客廳,拿著之前的就診卡開始查詢核酸檢測結果。

“你現在查幹嗎,還沒到時間呢。”我說。

“我試試。”爸爸說。

我不勸了,大概也清楚跟爸爸說了沒用。爸爸著急知道結果,一定會不斷查詢。沒想到不久就聽到爸爸興奮的聲音:“我查到了,我沒事。”

回頭看了一眼,爸爸正做出一個給自己打氣的姿勢,目光炯炯,眼中盡是狂喜,好像得了奧運會獎牌似的。

“你怎麽查到的?”我覺得奇怪。

爸爸收起了一張卡:“我猜的,第一張卡就對了。”

那天檢查的時候,我們四個人是一起檢查的。而查詢檢查結果的時候,需要把姓名、身份證號和就診卡上的賬號一一對應,才能查到結果。現在四張沒有簽名的就診卡連在一起,要一次性把身份證和就診卡準確地對應起來,還是挺難的。

我半信半疑,這個檢測結果應該是今晚或者明天才能查到的,我想著是不是因為爸爸太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結果了。

“你快查查你的結果。”爸爸催促著,把另外三張卡都給了我。

然而,我的運氣沒那麽好,連試了兩次都沒能成功地把身份證號和就診卡卡號給對應上,試到最後一次才終於成功。我想著最近身體狀況還行,並無新冠肺炎的疑似症狀,且CT和血液檢測也沒問題,便想也不想直接把檢查結果的截圖發在了群裏,自信滿滿。

“你們看,我是陰性,我就說沒問題吧。”

得意得太早了。

爸爸看著截圖,忽而用手指放大,再次抬頭的時候眼神悚然:“孩子,不對啊,你怎麽是陽性?!”

我愣住了,像是沒明白他說的話。這怎麽可能呢,我都沒怎麽出過門,既然爸爸都沒問題,我當然就更不可能有問題。

為了向爸爸證明他錯了,我把手機遞到他麵前,雙擊著屏幕放大。

“你看,怎麽會?”

然而檢測結果的第一個字似乎有點不妙,我有些疑惑和尷尬,收回了手機:“這個像素怎麽這麽低,我都看不清。”

爸爸也希望是自己看錯了,試探著問:“我看的是對的嗎?”

我沉默不語,有些局促。

爸爸再次打開手機仔細看,看看手機再看看我,眼中的驚恐與悲痛是我從來沒看過的。然後他開始喃喃自語:“你怎麽是陽性呢?你不可能是陽性啊!”

我低下頭,假裝淡定地繼續吃飯:“陽性就陽性吧。”

這個時候,我還不覺得這是真的。我從未出過門,爸爸是陰性,我怎麽可能是陽性呢。更何況,我總有一種奇妙的心理,認為在自己的世界裏我就是主角,哪有主角出事的。

爸爸似乎認為我已經默認了這件事,可他還無法接受,繼續說:“這是我最害怕的結果。我們做錯了什麽?家裏怎麽會搞成這個樣子呢?”爸爸的聲音帶著哭腔,可他仍在努力壓抑著。

我隻好說:“是不是搞錯了?”

聽到這句話,爸爸表現出了一點興奮:“對,可能是搞錯了。你上次跟我們說,最後把袋子交給你的時候,名字報錯了對吧?”

確實是有這個事情,醫生把檢測的袋子遞給我,讓我把棉簽放進去的時候,報錯了名字,我和媽媽、外婆的順序有些混了,但最後糾正了過來。

“好像是的。”

就像溺水的人突然找到了一根稻草,哪怕這根稻草根本沒有救命的效果。爸爸開始給媽媽打電話:“阿念說那天確實有可能搞錯。”

於是,他們都更急著去查檢測結果。就在他們一邊查著結果,一邊重新回想當日的情況的時候,我接到一個電話。以前我是不接陌生電話的,疫情開始之後,總擔心錯過什麽通知才開始接。然而此刻,我卻有預感,這通電話我得接。

果然,是社區打來的。

社區網格員的聲音有些熟悉:“是吳尚哲嗎?”

“我是。”

對方沉默了半晌。這段時間和網格員在微信裏經常溝通,都是同齡人,大家對話還是比較順暢的。

“我收到了一個消息,但我很不想相信這個消息。”社區網格員的聲音確實有些沉悶。

我反而笑了,大概猜到她要說什麽。

“是我被確診陽性了是嗎?你們消息收得可真快啊。”

“嗯。剛收到通知。今天之內可能會把你送到方艙去。”

爸爸走到我旁邊,聽到了我們的對話。

“一定要今天去嗎?現在都不能在家隔離了是嗎?”

“嗯,新的政策下來,現在確診患者要全部送進方艙。”

沒有回旋的餘地了。

雖然我和爸爸還在疑惑,總覺得我並沒有患上這個病。

麵對疾病、麵對生死,人們總覺得離自己十分遙遠,本能認為災難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如此崩潰。

塵埃已定。我得進方艙了,這是我們無法改變的。

爸爸背對著我,雙手撐在桌麵上,這突如其來的悲傷痛苦好像抽走了他的力氣,若是不用雙手支撐,他大概會倒下去。

他還是不停地說:“肯定不是你,肯定是弄錯了。可能是我,可能是你媽,可能是你外婆。我們四張卡是連在一起的,也許是護士拿錯了。陽性的肯定是我們,但肯定不是你。”

內心感覺酸楚。

爸爸剛剛明明還在為自己的結果是陰性而興奮,現在卻希望和我交換他的結果。媽媽也是,急著查詢自己的結果,認為他們都是雙肺感染,且血液有炎症,而我隻是單肺有纖維灶,血液也無炎症,如果其他人都是陰性而隻有我是陽性,那一定是檢查結果弄錯了。

他們都希望自己是被檢測出陽性的那個。就好像一張死亡卡被我抽到了,他們卻說:不對,這個不是你抽到的。他們都希望死亡卡是自己抽到的。

社區網格員人挺好,大概知道我們需要心理準備,說不急,我可以慢慢收拾東西。

首先需要收拾的當然是心情。大概很少有患病的當事人能在當下自如地說說笑笑吧。

我隻覺得心裏空****的,第一反應是沒有任何想法。我能感受到爸爸比我更心痛,不經意眼角流下眼淚,我迅速把它擦幹,擔心爸爸看到之後更心痛。

我忍不住回望以往的時光,思索著我還有什麽遺憾。

一直認為我是很幸福的,從小到大都被愛環繞著。家庭環境不能說大富大貴,但至少衣食無憂,父母和長輩們都很疼愛我,把他們能給的最好的給我。朋友不少,其中不乏值得信任的。戀愛也體驗過。

人世間最重要的親情、友情、愛情,我大概都有完美的體驗,最遺憾的可能就是自己見識還不夠多。想到這裏,我便直愣愣地走到爸爸麵前。

“爸爸,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兒。”

“嗯?”

“您不用給我留嫁妝行嗎?我想把錢留著去周遊世界,等我病好之後。”

我說第一句話時,爸爸就有點愣住,大概是猜不到我要說什麽。聽完之後,他完全忍不住了,爆發性地哭了起來。

我頓時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多不合適。

當前的情況下,這樣假設性許願的話,帶著“以後我要好好活”的性質,潛台詞中也帶有“也許這次我活不成了”的意思。

也許這句潛台詞大家都是能意識到的。在這次新冠肺炎死亡病例中不乏年輕人,父母都不敢去想後果。可一旦被我表達出來,他們就不得不直麵這種痛苦與恐懼。

我趕緊安慰被嚇到的爸爸:“沒,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在家待太久啦,很想出去玩。”

爸爸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好,你去,去哪兒我都答應你。”

想了想,他接著補充道:“那你要去多久呢?”

我突然笑了一下,覺得爸爸大概是擔心我病好之後,從此周遊世界浪跡天涯,更加不歸家了。

“不用連著周遊世界,每年去一兩個國家或地方,慢慢來就行。”

在探討周遊世界之後,爸爸的情緒舒緩了一點:“你趕緊收拾東西吧,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去方艙了。”

老師們知道我確診之後,一開始也是震驚的,繼而用他們的方式安慰著我。

“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你會作為一個最積極樂觀的患者,向大家直播從患病到康複的過程。”

“快回來!平安回來,我們給你發獎金!”

想到收拾東西這件事兒,我就有些煩躁。

從來隻有去旅行和回家的時候才收拾行李,對於這麽突發性的事件,腦子裏如一團亂麻。

我隻想著去洗個澡,緩解一下身心的疲憊。而且,去了方艙之後情況未定,能不能洗澡都不一定。想到未來一兩周有可能洗不了澡,我頓時覺得心裏堵得慌。

洗澡也是最好的整理心情、狀態的時機,水龍頭一打開,水聲一出,就能製造出很好的和外界隔絕的環境,無論是唱歌還是跳舞,都沒人理會。或者和我一樣,需要自我釋放,縱聲大哭。

我已經憋了很久,不敢在爸爸麵前哭泣。在這個小小的浴室中,我終於能釋放我的所有情緒。

洗完這個澡後,我隻覺得解脫又疲憊。

吹頭發的時候,感覺頭發的質感有點不對,似乎很有黏著性。吹了一半我突然意識到,我剛剛用的是護發素,沒用洗發水。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有多六神無主!

洗完澡之後,我就坐在陽台上,邊看夕陽邊剪著指甲。

不清楚進入方艙之後會是怎樣一個情況,我一定要幹幹淨淨、體體麵麵地去方艙。

剪完指甲之後,我還在陽台上坐了好一會兒。從天亮到近乎天黑,爸爸提醒著:“真的要收拾東西了。”

從我接到電話之後,爸爸便開始幫我收拾東西。我看了一眼,他帶的東西可太多了,能想到的東西幾乎都給我塞上了。

聽媽媽說,隔離點有點冷,爸爸給我整理了一床被子、一床毛毯、一床毛茸茸的臥單和一床小毛巾被,讓我帶著。

我看蛇皮袋過於鼓鼓囊囊,下意識地想拿點東西出來,至少少拿一床毛毯吧。

爸爸卻著急了:“帶上!你不能感冒啊!”

看到爸爸給我整理的一盒盒藥,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連著袋子從袋中拿出來。

爸爸著急了,突然好像拉緊之後崩開的橡皮筋,崩潰地癱坐在床沿邊:“你一定要好好的。孩子,你要有什麽三長兩短,爸爸也不想活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這句話我隻在電視上看過,還一直認為是特別狗血的台詞,可我真沒想到,如今卻在現實中聽到,還是從自己家人口中說出的。

我從來沒見過爸爸這麽崩潰的樣子,這讓我多少感到有些尷尬。想必爸爸也不希望在我麵前展現自己無助的樣子,有失家長的威嚴。

雖然感覺大概率用不上,但我還是順從了他的想法。

別的不說,至少能讓他有個心理安慰吧。

家中大半的口罩、藥品和消毒用品,爸爸都給我帶上了。

因為網格員提醒過我,拿去方艙的東西可能會被銷毀,衣服不敢帶太多,也就帶了一兩套,還是比較難看、準備丟掉的那種,帽子、圍巾各帶了一套。

想著沒準可以寫寫畫畫,便帶了一個本子、一遝A4紙。

電腦怕被銷毀沒敢帶,隻帶了手機。

想了很久帶什麽書好,最後選中了一本《TOEFL核心詞匯21天突破》,好像冥冥之中帶著某種暗示,自己會在把這本書背完的21天內回家。

在收拾東西的時候,網格員就告知了去方艙的出發時間。

提前趕到樓下,送我的警車還未到達,社區派了一個人過來以確認我被送去方艙。我們隔著一段距離聊天,總算等到警車來了,然後社區的人才放心離開。

這是一輛中型警車,小型巴士的規格。

上車之後,我發現隻有我一個人。警察讓我坐稍微靠後一點的座位,和他保持一定距離。

我畢竟是確診患者,大概他們也隱隱有點害怕,隻是因為工作不得不做罷了。

瞅了一眼這輛警車內的防護措施,是用塑料薄膜把司機和乘客隔離起來,駕駛室靠近駕駛座的塑料薄膜,竟然都破了一個小角。

防護措施這樣簡單,他能不害怕嗎?

爸爸依然佇立在原地,看著警車的方向。

我趕緊對爸爸揮了揮手,又突然意識到,警車玻璃大概是單麵防窺的,裏麵的人看得到外麵的動靜,外麵的人卻看不清裏麵。

警車開動了,外麵還在下著雨,視線中爸爸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不清晰。

武漢人總是豪爽熱情的,大概因為車裏隻有我們兩個人,車開動了一會兒,警察覺得有些尷尬,於是找我聊起天來。

“孩子你多大了?上大學了嗎?”

“我1993年的。”

警察默默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沒事,你別擔心,配合治療,你一定能好的。”

這兩句對話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正常的對話。我發現他可能聽不見或者聽不太清我說話,一直在自說自話地安慰我。

警察把我送到方艙以後,便一直用對講機在溝通,跟對方達成一致後,他讓我下車,在原地等待。

在黑暗的雨夜中,我看不清楚整個方艙的輪廓,隻能依稀看到是一棟白色的大型建築。可能內心多少有些驚慌,看著麵前的建築總覺得分外龐大,而所見的警察或誌願者都穿著防護服,總有種不真實的後現代氣息。

警察已經返回警車,我獨自站在微雨中。那一刻,我隻覺得自己孤身一人,特別渺小、孤單。

在全家去做核酸檢測的那天,是我最絕望的一天。這天之前,我看過太多家庭式的悲劇,很多故事開始於某個家庭成員出現症狀,症狀逐漸蔓延到每個家庭成員的身上,開始有親人離開……這樣的悲劇太多了。那晚,其他人身上所發生的故事和悲劇不斷在我的腦子裏回放著,和我家的情形重合成影像。想象著有可能“全家覆滅”,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然而,那時還有家人陪著我一起,尚有一種“慷慨赴死”的悲壯。而今天,我獨自來到方艙。

這可真是我有生以來最孤獨的一天。

在以往的人生中,我也有過自己一個人感到害怕的時候。在大一下學期時,我想體驗一次一個人的旅行,便獨自去了台灣。在旅行前一天,我訂好了關子嶺的泥漿溫泉。關子嶺在一座山上,需要乘坐公交車到達。因為做攻略經驗不足,我到達公交站點的時候,早已錯過了直達公交的末班車。

那也是一個淒風苦雨的冬夜,在台南很多人不會說普通話,慌亂的我獨自來到一個人生地不熟又語言不通的地方,自然是害怕的。好不容易別別扭扭地問過好幾個人之後,才終於知悉可以乘坐另一趟公交車先到達關子嶺山腳,再打車上山。

我還記得,為了自己浪漫的溫泉之旅,享受“浪漫地泡湯”,那天我特地備上了當地特產的水果酒,下載了舒緩的音樂。那輛公交車上隻有我和司機兩人,我又冷又怕,為了驅寒和壯膽,我把自己備好的水果酒一路飲完。公交車經過行人稀少的街道,經過分布在道旁兩側的坡上的墳場。我頭靠在公交車的窗上,窗戶和路邊的樹枝樹葉發生摩擦,淅瀝的小雨打在車窗和樹葉上,如泣如訴,轉頭看去,便可見丘陵上豎起的墓碑……每每想起那天的場景,我都會再次感受到當時毛骨悚然的感覺。

那天的墳墓是我能看到的,因此產生了較為具象化的恐懼。而在來方艙的這一路上,以及到達之後,我並沒有看到什麽特別的畫麵,但心底總是隱隱有些不安,也許是因為警察知道我年齡後倒吸的那一口涼氣。也許是因為我知道他在試圖安慰我,也明白這份安慰背後必有其原因。也許是因為我問誌願者:“來這兒的人一般幾天能夠回家呢?”她短暫地沉默後,告訴我“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這些曖昧難名的情景和對白形成心底模模糊糊的恐懼。

過了不一會兒,一個穿著白色防護服的人走了過來。

因為裝了好幾床被子,我的行李有些重。

“我來幫你吧,我們一起抬著。”

因為穿著防護服,加上是晚上,看不太清,在對方開口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她是個女孩子。

一起抬行李的路上,我們邊走邊聊,我才知道她是個1999年的湖北女孩兒,主動申請來方艙做誌願者。

這一瞬間,我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和剛剛警車裏的警察一樣。

我很受鼓舞,一個年紀比我還小的女孩兒主動申請來到這個地方做誌願者,我還有什麽理由害怕呢?

就這樣走過一條短短的道路後,我們來到了一個大棚子下麵。

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讓我在棚子下麵稍微等一會兒。

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輛警車,這次下來了好幾個人,大多數為中年女性。大家都在門口等待著。

想到剛剛這名誌願者女孩兒可真勇敢,又覺得應該發張照片給家人看,於是我拿出手機問她能不能合影。

旁邊一個笑容滿麵的警察也和我們一起合了影,他熱情地和我們聊著天。

看著他倆,一個主動申請來這裏援助,一個看起來坦然又自得,我的緊張情緒也舒緩了很多。

剛好這時爸爸打來視頻電話,接通後我給他看了看棚子裏的情況。

“我現在在外麵等著其他患者。我們還沒進方艙呢,我還挺好的。”

剛說到這一句,旁邊的阿姨大怒:“好什麽好,都生病來這裏了,有什麽好的!”

我愣了一下。我知道這個阿姨不是針對我的,她隻是借此表達對生病的憤怒情緒。

怕再次刺激到阿姨,也怕爸爸擔心,我沒繼續多講。

等其他患者都到齊之後,誌願者和警察幫行李多的患者拿東西,帶著我們進入方艙。進去之後,我才發現整個方艙是由體育館改造的,抬頭依然能看到很多大型演唱會的海報。看著那個看似龐大而遙遠的白色建築物,我突然嗅到一些熟悉的味道,但此刻體育館內的布置給人的感覺卻又是完全陌生的。

到方艙的第一天

方艙醫院登記檢查

整個體育館被白色隔板牆分成教室大小的一間間分割區,分割區都是連成片的,每一間大概容納十人。往裏走,能看到一塊較大的空地。空地前方是護理站,麵積大概有四分之一個隔間大小。對於方艙大量的患者而言,這裏的醫護人員確實不多,因為患者是會分A、B、C區的,而針對不同區域的患者,護理站也用隔板分割成幾個部分。

新來方艙的患者是需要先做登記的。護理站前有一張白色長桌,長桌上擺放著電腦,幾名醫護人員圍在這張長桌附近。周圍的護士提醒患者們排成一隊,一個護士坐在電腦前,讓排隊的患者拿出身份證登記。

登記完身份信息後,我來到護理站側麵的另一張桌子邊,這裏會有其他醫護人員給我檢查基本身體狀況:一個護士拿著體溫槍給我測量體溫;一個護士用外形類似夾子的血氧儀夾住我的手指,測量相關數據。而後,測完體溫的護士騰出手來給我戴上一個特製手環,手環上寫有我的定位——A區63號,然後再拿筆寫上我的名字。

檢查完畢之後,另有護士領著我前往我的病區。

一個護士拿著一張A4紙,讓我填寫入院記錄,除去身份信息和入院基本信息,主要填寫發病史,選項中全是關於新冠肺炎的症狀。此外,還需要填寫最近和確診或疑似患者的接觸情況。

這些基本信息填完之後,我終於可以觀察下自己未來幾天的生活空間了。

送我到病區的護士走之前溫柔地說:“這裏條件有點艱苦,堅持幾天吧。”

方艙醫院正在休息的醫生

仔細看了看,好像眼下這些還能接受。我所在的隔間裏,每個人皆有一張看起來像是架子床的床,上鋪並沒有床板,隻是用鐵絲把四根柱子繞了起來。看了看周圍的人多用這幾根鐵絲晾衣服或是在上麵掛起自己的被子。在兩根柱子之間,還貼上了一張小條子,上麵寫有患者的身份信息和主治醫生。

**已經放好了枕頭和被子,看了看床鋪邊有電源插口,從床鋪裏伸出了一根電線。

原來每張**竟然是有電熱毯的!

這可太好了!

我本來就怕冷。媽媽在隔離點的時候,就說別的都還好,隻是太冷了。酒店裏擔心交叉傳染,不讓開空調,然而也沒有其他保暖設備,帶去的被子也不太夠。於是我來方艙之前,爸爸特地給我裝了好幾床被子和被單。

我所在的方艙內部有溫度控製,護士告訴我說在22攝氏度左右,這個溫度加上電熱毯足夠了。

方艙醫院國旗下的醫護人員

看來帶來的被子有點多了,於是我把方艙提供的被子先裝起來,用了自己準備的被子和毛毯。

床的旁邊還放置有一張小小的鋼質小桌子和一個塑料小箱子,箱子上放有一件打包好的軍大衣。

方艙醫院裏的鼓勵卡

來方艙的時間有點晚,辦完入院手續和整理好自己的物品之後,就到了睡眠時間。但我還是大致看了看,熟悉了一下周邊環境。和醫護區對稱的地方有一小片零食區,上麵擺放了好幾種口味的優酸乳,供病患直接拿去享用。隔著幾個分割區的地方有一台飲水機和一台微波爐。

最可怕的是洗手間,想必是護士剛剛說“條件艱苦”中最典型的。在方艙裏繞了幾圈之後,一直沒找到洗手間,找人問了,對方隻是大致用手指指了一下。就在我依舊困惑找不到地方的時候,有人告訴我洗手間在外麵。

原來進了這個方艙之後,還能走到外麵。

於是我拉開厚重的塑料幕簾,走出方艙,看到兩邊一排排的小型盒子。我有些不敢相信,直到看到有的盒子上貼著“廁所”二字。

廁所箱子無法衝水,打開第一個塑料門後,因為沒做好心理準備而嚇了一跳。

廁所箱子是一個較為局促的空間,門關上後,裏麵就會變得黑暗,所以使用時需要稍微留點縫,借外麵的燈光。

因為廁所箱子裏沒水,所以即使有很小的洗手台,依舊是沒辦法洗手的。還好,順著來時的方向,不用走多遠就有個洗漱區,也有好幾個房間,每個裏麵設有十個洗手台和一個經常能在火車站看到的鋼製熱水器。

其他病友已經在鋼桌上和塑料箱子裏放上了各種物品,呈現出疫情下的生活化畫麵。

我來的時間比較晚,周圍的阿姨們基本上已經躺在**,刷刷手機準備睡覺。隔壁64床的阿姨似乎情況更為嚴重,一直不斷幹咳著。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對古人來說肺癆是一種特別可怕的病。現在看來,嚴重咳嗽真的非常讓人揪心。病人緊蹙著眉,渾身劇烈地抖動著,伴隨著咳嗽,肩膀不斷緊縮,甚至用手輕輕捶擊自己的胸口,試圖減緩咳嗽的力度。看著他人痛苦咳嗽的樣子,目睹著對方的神情,再加上聲音的渲染,你很容易感受到他人的痛苦,同時也加劇了個人的緊張情緒。

在64床阿姨止不住咳嗽的時候,不難發現周圍人的神色略微驚慌,大概害怕被傳染,也有可能是擔心自己之後也會變成這樣。

躺到**後,我突然明白為什麽其他阿姨會在鐵絲上懸掛被罩和床單。

雖然現在已經過了入睡時間,但依舊亮著燈。看到旁邊的阿姨們已經開始閉目休息,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我心裏隱隱有個感覺,於是起身去問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

“嗯,方艙是不關燈的。”

這下有點頭疼了,有光源的時候我一向是睡不著的。

我在方艙醫院的床位

我希望能想辦法緩解光源對睡眠的影響。由於沒有帶眼罩過來,我隻好把被單折疊起來,蒙在眼睛上。然而,新的問題出現了。進方艙之後,就得一直戴著口罩,除了吃飯能摘下來片刻,其他時候,包括睡覺,都不能摘下來。

大概因為生病,肺部本來就不健康,而在家睡覺的時候也不用一直戴口罩,還不習慣。現在用被單遮住眼睛之後,感覺更加堵住了口罩的出氣口,我隻覺得呼吸無比艱難。

進方艙的第一夜實在是睡不好。一來是半夜起夜上廁所,室內有暖氣和電熱毯,廁所卻在室外,需要披上大衣穿上棉褲出門,這一來一回中基本上已經醒了大半。

再就是戴著口罩睡覺,有點呼吸困難。有時候平躺著,似乎覺得呼吸動力不足,需要坐起身來大口呼吸。呼吸艱難的時候總會伴隨著心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