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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人知道,圖書館裏有一個永遠曬不到太陽的位置。而在這個位置上永遠坐著一位滿臉寫著“生人勿近”的沉默女生。

“你怎麽來圖書館了?”眼前的人放下了書,推了推眼鏡。

“林學姐,好久不見……今天我想找你問點事。”我通過桌麵的反光確認了自己的表情,此刻我的嘴角掛著一輪自然的弧度。那個幻影似乎並沒有跟隨我來到這裏,看來隻有在天台的時候她才會出現。嗯,狀態還不錯。

“還叫我學姐?你可是老師了,這稱呼我可擔當不起。”被我稱作學姐的女人語氣裏帶著刻薄的調子,“四五個月沒來找我了吧,前段時間聽說你在班裏昏倒了,進醫院後還拒絕了一切探視。”

“我,呃,對不起!”

“算了。”學姐的語氣裏似乎藏著一點歡快,這讓我更加不好意思了,“沒想到你都當老師了,還和高中生一樣孩子氣,完全沒什麽長進啊。而且在醫院待了那麽久,體形都走樣了吧——”

“……”

“唉,真的沒事嗎?我聽到一些關於你的流言,好像你在這裏和其他同事處得並不融洽。別給自己太大壓力了。”

“我不想說這個了。”我難得擺出了強硬的態度,遊離的目光再次會聚在林學姐——林清寒的身上。林學姐驚訝於我的反應,難得失神了一瞬間。

沒想到學姐這樣的人也會露出這種表情。沒錯,在我的印象裏,她從來都是一個做事遊刃有餘的女人。被後輩學生們戲稱為“圖書管理員”的她其實早就畢業了,隻是出於某些不為人知的理由依舊駐紮於學校的圖書館。而追溯到高中時期,她就是一個天天遊手好閑,對校內事情無所不知的問題學生,幾乎成了每個老師的眼中釘——我認識學姐也有六七年了,不久前我大學畢業回母校教書,她便成了我為數不多,一直依賴著的朋友。

“學姐你還記得六年前學校裏有人跳樓自殺的事嗎?”

學姐“啪”地合上了書本,氣氛陡然凝重起來。

“這麽說,那件事差不多是六周年了,那年我也是高三,年級裏發生了那樣的事,卻很快被高考搶過了熱度,真是可憐——難道你的學生裏也有那樣的人嗎?”

“絕對沒有!”我擺了擺手,試圖用傻笑蒙混過關。

眾所周知,比起“學生”,“偵探”更像是林學姐的專屬頭銜。當年也正是在高考前的這段時間,她瞞著老師多次潛入出卷的行政樓,隻是為了破獲模擬卷題目失竊的事件。

“如果我說我看到了死去之人……你信嗎?”

“哦?”學姐流露出異樣的神情,“你該不會在做超度的工作吧?”

“別拿我尋開心了。”我揉了揉臉。

“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調侃。你真的沒事嗎?要說出現幻覺、看到不存在事物的人,無一例外都是精神疾病患者,或者就是……”

“或者是?”

“或者就是太寂寞了吧。你得知道,那種在太空站工作好幾年的宇航員,最容易出現各種各樣的幻覺,看到巨大的人臉什麽的——莫非你其實是在外太空待了一個月?”

“算了。”學姐推了推眼鏡,“不過她的自殺的確很可疑。”

“細想就會發現很多疑點:體育館才四層樓高,而寢室樓有六層。雖然從四層樓上躍下並非不會死亡,但如果真的想自殺,寢室樓明明是更佳的選擇;何況體育館晚上會閉館,入口又有門禁和管理員。想要去這樣一個地方,對計劃自殺的人來說太煩瑣了。”

學姐突然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

“當然,這些思考除了平添煩惱,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沒有任何人能夠明白自殺者心中所想。”學姐隨即露出苦笑的神情。

“你可不是‘任何人’。”我堅定地看著學姐的眼睛。

林學姐滑過書頁邊緣的手指突然停在了半途:“那有什麽用呢,並不能撼動現在的事實。事實就是,她就是自殺的——你這是什麽表情,難道你知道什麽內幕?”

說著,林學姐再次好好打量了一下我:“也罷,就當作這是學姐的義務吧。”

話畢,她終於說出了六年前的事。

“那個女孩原本十分開朗,但在高三後突然變得鬱鬱寡歡起來,是因為父母在暑假遭遇了車禍,生活的重擔突然落到了她的肩上,而升學的壓力便是最後一根稻草。我問到的每個人都毫不懷疑地證明了這一點。

“她的這些關係人,你還有聯係方式嗎?”

林學姐搖了搖頭:“當時她的父母已經去世,而親戚在料理完後事後便去了外地;那幾個朋友的聯係方式已經變了,至於老師們……我覺得他們知道的不比你我多。

“說來有趣,關於她選擇體育館自殺的理由,我曾以為她是體育社團的人,因此選擇了一個充滿回憶的地方。但之後我才知道,她似乎屬於天文社。”

“咦,”我的身體下意識地前傾,“會不會天文社在那裏辦過活動?比如看星星什麽的。我記得他們不是經常借用天台嗎?我高中時期好幾次想參加,但是又不喜歡人多,隻好作罷。”

“我問過了,他們從來隻在圖書館樓頂辦社團活動,因為這是附近最高的建築——而且他們有這裏天台的鑰匙。”

“鑰匙……當時進體育館的天台需要鑰匙嗎?”說話間,我捏了捏口袋裏的天台鑰匙,堅硬的觸感讓我安心了不少。

“是的。”林學姐托著腮端詳著我。

“那麽那個女孩?”

“嗯,她和某人一樣,早就偷配過鑰匙了。”說著,學姐又瞥了我一眼,“實際上,警方的確在她口袋裏發現了天台的鑰匙。據她幾個室友說,她經常把玩著那把鑰匙,應該是溜進天台的老手吧。你也知道,體育館在學校最北邊的角落,就南邊靠著一棟行政樓,東邊是操場,而北邊隔著一條公路就是江,想來風景十分好。對警方和她周圍的人來說,最後選擇那裏作為生命的終點也無可厚非。”

林學姐長吐一口氣:“如果真的有凶手存在,那麽他真的是好算計。”

到頭來,她也根本說不出那個女孩死亡的真相。

“我沒找到什麽逆轉的線索,卻惹來了很多人的厭惡。或許就像當時有人說的,比起找到真相,我隻是在享受反轉事件的快感而已。為了破解謎題的快感,我可以做出任何事。”

“我感覺學姐你更像是被偏執所困。”

學姐怔住,表情旋即變得柔和。

“或許吧。”她看向窗外的天空,“事實上,我總覺得我負有一定的責任,你明白嗎?所以,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不去探究那裏的真相,我害怕那裏會奪走更多的……東西。”

“我也有非找到真相不可的理由。學姐……不瞞你說,從醫院回來以後我總感覺自己,仿佛失去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那個答案就藏在自殺的學生身上?”

“或許吧,真相……是少數的幾種即使完全不了解也想去尋找的東西。但當我見到它,我就會明白那就是我想要的。”

“那麽,你知道尼莫點嗎?”

“是地球表麵距離有人類的陸地最遠的地方吧,據說距離尼莫點最近的有人類出沒的地方是太空中的空間站。”我很奇怪為什麽會提到這個。

“嗯,尼莫就是‘沒有人’,最孤獨的地方。你不覺得和體育館天台很像嗎?明明在學校裏,卻是和我們所有人相隔最遙遠的地方。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那裏發生了什麽——真相已經在那個地方丟失了。”學姐轉向了我,“又或者說,你想當最靠近尼莫點的空間站嗎?”

看我沒有回答,學姐突然笑了:“別誤會,我不是在無聊感傷。在她的日記裏也出現了這個詞。”

“學姐你竟然連女孩的日記都偷看。”

林學姐熟練地無視了我,摩挲著自己的指腹:“上麵沒什麽有營養的東西,不過是一些絮絮叨叨的發泄,空虛得就像她的人生。”

“太刻薄了。”

“隨你怎麽說。”學姐白了我一眼,“說起來,你剛才說你想參加天文社的活動?看不出來你還有這個興趣。”

“其實也沒有興趣可言……隻是偶爾幻想過,如果能觸碰到天空中的星星就好了。

林學姐表現得毫無興致:“真是有趣,那個人也在日記裏這麽說過。說不定你和那個女孩還真有點相似?看你這文藝的樣子,應該去當語文老師。”

“嗬,那學姐你呢?感覺應該是人見人恨的數學老師……不,想不想正式應聘一下圖書管理員?也算老師。”

“我對老師可沒興趣,負擔這麽多小怪物的未來太可怕了。我沒這種使命感。”

“真的到該負擔的時候,就會產生使命感的。”

“沒想到你也會說這種漂亮話,真不愧是老師。”

我擠出了一個表示得意的笑容,但心裏依舊沒有任何波瀾。我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嗎?心底突然產生了這個疑問。心理醫生對我說的話漸漸變得清晰起來,但迅速沉沒在了黑暗裏。沒錯,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還有一些更重要的事。

“我還是喜歡你高中時候無憂無慮的傻樣子。”

然後圖書館內的廣播陡然響起。

“好了,看來也不早了。”學姐站了起來,唐突地結束了話題。估計是注意到了我的不知所措,學姐又補充了一句:“放心,我不會隻調查了這些東西。女孩屍體的情報,以及體育館那天的出入情況,我都存在了電腦裏,等我回去以後發給你——嗯,你還有什麽事嗎?”似乎察覺了我的吞吞吐吐,她停下問。

“學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