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匿名信
Do not give dalliance
Too much the rein; the strongest oaths are straw
To the fire i'the blood.
——Tempest(1)
將近午夜，正當離開客廳的時候，於連不失時機地對他的情婦說：“今天夜裏我們別見麵了，您的丈夫起了疑心。我可以發誓，他長籲短歎地看完的那封長信是一封匿名信。”
幸虧於連鎖上了自己的房門。德·雷納爾夫人愚蠢地認為，這個提醒隻是一個不想見她的借口。她全然昏了頭，在通常約定的時間來到他的門口。於連聽見走廊裏有響聲，馬上吹滅了燈。有人使勁要打開他的房門。這是德·雷納爾夫人，還是那個嫉妒的丈夫呢？
第二天一大清早，經常保護於連的那個廚娘給他送來一本書，他在書的封麵上看到用意大利文寫著這幾個字：Guardate alla pagina 130(2)。
於連被這種輕率行為嚇得直哆嗦，他翻到第一三〇頁，發現用大頭針別著下麵這封信。信是匆促寫成的，沾滿淚痕，毫不顧及拚寫的正確與否。通常德·雷納爾夫人拚寫無誤，這個情況打動了他，他有點忘掉這種可怕的輕率行為。
今天夜裏你不想接待我嗎？有時我以為從來沒有看清你的心底。你的目光使我驚慌。我怕你。偉大的天主！難道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嗎？要是這樣的話，就讓我丈夫發現我們的愛情，讓他把我永遠監禁在鄉下，遠離我的孩子們。也許天主要這樣辦。我不久就會死去。但你將是一個魔鬼。
你不愛我嗎？你對我的狂熱、我的悔恨厭煩了嗎，褻瀆神的家夥？你想毀掉我嗎？我告訴你一個輕而易舉的辦法。讓全維裏耶爾的人都看到這封信，或者不如隻讓瓦勒諾先生看。告訴他，我愛你；不，不要說這樣褻瀆神的話；告訴他，我崇拜你，自從我看見你那一天起，我的生命才開始；告訴他，即使在我的青年時代最瘋狂的時刻，我也從來不曾夢想過你給我的幸福；告訴他，我已經為你犧牲了我的生命，我現在要為你犧牲我的靈魂。你知道我要為你犧牲更多的東西。
但是這個人，他懂得什麽是犧牲嗎？告訴他，為了激怒他而告訴他，我不怕一切惡毒的人，我在世上隻有一個不幸，就是看到使我依戀生命的人變心。對我來說，失去生命，不再為我的孩子們擔驚受怕，那是多麽幸福啊！
不必懷疑，親愛的朋友，要是有一封匿名信，它就來自這個可惡的家夥，六年來，他用他的粗嗓門敘述騎馬跨欄、自命不凡和對自己的一切優點又臭又長的列舉來糾纏我。
有一封匿名信嗎？壞東西，這正是我一直想同你討論的事。不，你做得對。把你摟在懷裏，也許是最後一次，我也絕不可能像我孤零零的時候那樣冷靜地討論。從今以後，我們的幸福將不再那麽容易得到了。這會使你感到不快嗎？是的，你從富凱先生那裏收不到有趣的書，那時就會這樣。要做出犧牲。明天，不管有沒有匿名信，我也要告訴我丈夫，我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應該馬上用重金酬謝你，找到一個正當的借口，毫不拖延地把你送回你的家人那裏。
唉！親愛的朋友，我們即將分開半個月，或許一個月！得了，我還你公道，你也會像我一樣難受。但是說到底，這是能抵消這封匿名信的作用的唯一辦法。我丈夫收到的匿名信，這不是第一封，而且還是涉及我的。唉！我嗤之以鼻！
我這樣做的目的，全在於讓我的丈夫認為信來自瓦勒諾先生，我相信是他寫的。如果你離開這幢房子，千萬要住在維裏耶爾。我要設法讓我丈夫想到去那裏過半個月，為了向那些傻瓜證明，在他和我之間，關係並不冷淡。一到維裏耶爾，你要同所有人結交，甚至包括自由黨人。我知道所有的太太都想結識你。
不要對瓦勒諾先生動氣，也不要像那天你所說的那樣，割掉他的耳朵，相反，要盡量對他和顏悅色。重要的是，要讓維裏耶爾的人相信，你將上瓦勒諾家或別人家裏去教育孩子。
這正是我的丈夫絕不能容忍的。就算他決心忍氣吞聲，那麽好吧！至少你住在維裏耶爾，有時我可以見到你。我的孩子們非常愛你，會去看你的。偉大的天主！我感到分外愛我的孩子們，因為他們愛你。多麽內疚啊！這一切將怎樣了結呢？……我腦子亂得很……總之，你明白該怎麽做。要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絕不要藐視那些粗魯的人，我跪下來懇求你：他們將主宰我們的命運。一刻也不要懷疑，我丈夫將根據輿論的要求來對待你。
由你給我提供匿名信，要有耐心。準備一把剪刀，從一本書上剪下你在信後看到的字句，然後用膠水貼在我附上的淺藍色信紙上，信紙是我從瓦勒諾先生那裏得來的。要防備到你房裏搜查，燒掉你剪破的那幾頁書。如果你找不到現成的字，就耐心地把字母一個個拚貼起來。為了免得你麻煩，我把匿名信寫得很短。唉！如果你像我所擔心的那樣，不再愛我，你一定覺得我的信寫得太長了！
匿名信
夫人：
您所有那些小小的陰謀詭計都已被識破。凡是關切要對之加以製止的人，已經了如指掌。出於對您所剩無幾的友誼，我奉勸您徹底擺脫那個小農民。倘若您還算聰明，照此行事，您的丈夫就會以為他收到的警告欺騙了他，那就讓他錯到底。記住，我掌握了您的秘密。發抖吧，不幸的女人。眼下，在我麵前，可得規規矩矩。
你一完成這封信（你認出了所長的說話口吻嗎？）的字句，便走出屋子，我會和你碰頭。
我要到村子裏去，回來時神色會局促不安，實際上我心緒不寧。偉大的天主！我冒的是什麽險啊，而這一切隻因為你似乎猜到有一封匿名信。總之，我會大驚失色地把這封陌生人交給我的信遞給我丈夫。你呢，帶著孩子們到大樹林那條路上去散步，直到吃晚飯的時候再回來。
從岩頂上你可以看到上麵有鴿舍的那座塔樓。如果事情順利，我就在塔樓綁上一條白手絹；在相反情況下，什麽也沒有。
負心的家夥，你的心難道不能使你找到辦法，在這次散步之前對我說，你愛我嗎？不論發生什麽事，請你確信一點：如果我們要最終分開，我一天也不會多活。啊！壞母親！我在這裏寫下的是三個失去意義的字，親愛的於連。我對這幾個字已一無所感，此時此刻我隻能想到你，我寫下來僅僅是為了不致受到你的責備。既然我看到自己麵臨失去你的時刻，何必假裝呢？是的！就讓你覺得我的心是殘忍的，但是不要讓我在我崇拜的人麵前說謊！我這一生騙人已經太多了。得了，如果你不再愛我，我也原諒你。我沒有時間再看一遍信。用生命去換取我在你懷裏度過的幸福日子，在我眼裏是微不足道的。你知道，這些幸福日子還要我付出更高的代價。
(1) 引文是英文，意為：不要過於恣意調情。血液中的火焰一旦燃燒起來，海誓山盟也就等於麥稈。——《暴風雨》。按：《暴風雨》（1611）是莎士比亞的傳奇劇，引文見第四幕第一場。
(2) 意大利文：請看第1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