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同主人對話

Alas, our frailty is the cause, not we;

For such as we are made of, such we be.

——Twelfth Nigbt(1)

於連帶著孩子般的樂趣,花了一個小時,把字句剪貼起來。他從房裏出來時,遇到了他的學生們和他們的母親。她若無其事和大膽地接過信,那種鎮定反倒叫他害怕。

“膠水幹了嗎?”她問他。

難道這就是那個被悔恨折磨得發狂的女人嗎?他心想。眼下她有什麽計劃呢?他太高傲,不會去問她。但是,也許她從來不曾這樣更討他喜歡。

“如果事情弄糟了,”她以同樣的冷靜又說,“我的一切都會被剝奪掉。把這個匣子埋在山裏,有朝一日,也許這會成為我唯一的經濟來源。”

她交給他一隻蒙著紅色摩洛哥皮的玻璃匣子,裏麵裝滿金子和一些鑽石。

“現在走吧。”她對他說。

她抱吻了孩子們,最小的一個吻了兩次。於連一動不動。她快步離開了他,沒有看他一眼。

從打開匿名信的那一刻起,德·雷納爾先生的生活變得難以忍受了。自從一八一六年他差點進行過決鬥以來,他還沒有這樣激動過。對他也要說句公道話,那時他想到要挨槍子兒,也沒有感到這麽不幸。他翻來覆去地研究這封信:這不是女人的語氣嗎?他思忖。要是這樣,是哪個女人寫的呢?他逐個回想他在維裏耶爾認識的所有女人,卻不能確定懷疑誰。說不定是一個男人口授的這封信?這個男人是誰呢?同樣拿不準。他認識的大部分男人都嫉妒他,不消說也恨他。應該問一問我的妻子,他一麵出於習慣這樣想,一麵從扶手椅中站起來。他剛才跌坐在那裏。

剛剛站起來,他拍拍自己的腦袋說:“偉大的天主!我不該信任的人尤其是她,眼下她是我的敵人。”出於憤怒,他淚水盈眶。

心腸冷酷造成外省人處事沉著冷靜,其結果也是合情合理的。德·雷納爾先生此刻最害怕的兩個人,就是他最親近的兩個朋友。

排在他們後麵,我興許還有十個朋友。他逐個想了一遍,衡量從每一個人那裏能得到多少安慰。他發狂地嚷道:“我難以忍受的遭遇,會使所有人幸災樂禍!所有人幸災樂禍!”幸虧他不是沒有理由相信別人非常嫉羨自己。國王剛在城中他美輪美奐的房子裏駐蹕,使它永垂史冊。除了這幢房子,他已把維爾吉的古堡修繕一新。房子正麵漆成白色,裝上漂亮的綠色百葉窗。他想到自己的家這樣富麗堂皇,有一會兒感到寬慰。這座古堡確實在三四法裏以外便能望見,使附近所有的別墅或者所謂古堡相形見絀,它們仍然保留著歲月造成的灰不溜秋的惡濁顏色。

德·雷納爾先生可以指望得到一個朋友的眼淚和同情,這個人是本堂區的財產管理委員,然而他是一個動輒就哭的傻瓜。可是這個人卻是他唯一的指望。

“有什麽能和我的不幸相比啊!”他滿腔怒火地叫起來,“多麽孤立無援啊!”

怎麽可能!這個委實可憐巴巴的人心想,我在不幸中沒有一個朋友可以討主意,怎麽可能呢!我的理智已經迷亂,我感覺到了!“啊!法爾科茲!啊!迪克羅斯!”他痛苦地叫道。這是他童年時代兩個朋友的名字,由於他在一八一四年的傲慢表現,他跟他們疏遠了。他們不是貴族,他想改變他們從童年起一直保持的平等口氣。

其中之一的法爾科茲,既有頭腦,又有膽量,是維裏耶爾的紙商,在省城買下一家印刷廠,還辦了一份報紙。聖會決意使他破產,他的報紙被查封,他的印刷廠執照被吊銷。在這樣狼狽的情況下,十年來他第一次試著給德·雷納爾先生寫信。維裏耶爾市長認為應該像羅馬人那樣回答:“如果王上的大臣降格向我垂詢,我會告訴他:鐵麵無情地讓外省所有的印刷廠主破產,讓印刷業和煙草一樣實行專賣。”這封給摯友的信,當時受到全維裏耶爾人的讚賞,德·雷納爾先生如今恐懼地回想起這封信的措辭。那時誰會對我說,以我的地位、財產和十字勳章,有一天我會後悔呢?他時而遷怒於自己,時而遷怒於周圍的人,度過了可怕的一夜,幸虧他沒有想到窺伺他的妻子。

我已經習慣同路易絲相處,他心想,她知道我所有的事情。即使明天我有再結婚的自由,我也找不到人代替她。於是,他寧願這樣想:他的妻子是清清白白的。這樣想以後,不必表現出剛強,倒也使他心裏舒暢。他想,受到誹謗的女人多著呢!

“怎麽!”他邁著跌跌撞撞的步子,突然嚷道,“我要像一個毫不足道的人、一個叫花子那樣,忍受她和她的情夫嘲笑我嗎?難道要讓全維裏耶爾的人惡意侈談我的寬厚嗎?人們談到沙爾米埃(這是當地人所共知的一個受騙丈夫)時,有什麽話說不出來呢?一提到他,人人嘴邊不是都浮出微笑嗎?他是個好律師,可是有誰提起他的口才呢?啊!沙爾米埃!大家管他叫沙爾米埃·德·貝爾納——這是用使他蒙受恥辱的那個人的名字來稱呼他。”

“謝天謝地,”德·雷納爾先生有時候又說,“我沒有女兒,我懲罰母親的方式絕不會損害到我的孩子們的前程。我可以抓住這個小鄉下佬和我妻子幽會,殺死他們兩個。這樣也許就不至於留下笑柄。”這個想法很合他的心意,他考慮怎樣進行每個步驟。刑法對我是有利的,無論如何,我們的聖會和我在陪審團的朋友們都會救我。他檢查他那把非常鋒利的獵刀,但想到流血,他又畏葸不前了。

我可以把這個無恥的家庭教師痛打一頓,再把他趕走。可是在維裏耶爾,甚至在全省,會引起多大的轟動啊!法爾科茲的報紙被查封以後,報紙主編便從監獄裏被放出來。我曾促使他失去收入六百法郎的職位。據說這個平庸的文人居然敢在貝桑鬆重新露麵,他會巧妙地公開指摘我,使我無法把他送上法庭!……這個肆無忌憚的家夥會千方百計地暗示他說的都是實情。一個出身名門望族,像我這樣有地位的人,受到所有平民的憎恨。我會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巴黎那些可怕的報紙上。噢,天哪!多麽駭人的深淵啊!要看到“雷納爾”這個古老的姓氏陷在可怕的泥淖裏……如果我旅行的話,就必須改名換姓,什麽!要放棄這個給我榮耀和權勢的姓氏!不幸真是無以複加!

如果我不殺死我的妻子,而是把她趕走,讓她丟盡臉麵,她的姑母在貝桑鬆,會親手把全部財產贈給她。我的妻子會帶著於連到巴黎去生活。在維裏耶爾,大家都會知道這件事,我還是會被人看成冤大頭的。這個不幸的人從燈光暗淡下來發現天開始拂曉。他到花園裏呼吸新鮮空氣。這時,他差不多決定,不要鬧得滿城風雨,尤其他想到這樣一來會使他在維裏耶爾的好朋友興高采烈。

在花園裏散步使他平靜了一些。“不,”他嚷道,“我絕不能失去我的妻子,她對我太有用了。”他惶恐地設想他的家沒有他的妻子會是什麽樣子。他的親戚隻有年邁、愚蠢、惡毒的德·R……侯爵夫人。

一個合情合理的想法在他腦際出現,但實行起來要有剛強的意誌力,遠遠超過這個可憐的人所具有的一點毅力。如果我留下妻子,他心想,我了解自己,有朝一日,她使我失去耐心的時候,我就會責備她的過錯。她自尊心很強,我們會鬧翻,而她這時還沒有繼承到她姑媽的遺產呢,這一切便要發生了。那時,大家會譏笑我!我的妻子愛孩子,最後一切都歸他們所有。而我呢,我將成為維裏耶爾人的笑柄。他們會說,什麽,他連向妻子報複都不會!我一味懷疑,而不加證實,豈非更好?但這樣一來,我便捆住了自己的手腳,以後我絲毫不能責備她了。

過了一會兒,德·雷納爾先生受到傷害的虛榮心又發作了,他絞盡腦汁回憶在維裏耶爾的娛樂場或貴族俱樂部的台球室裏,聽人提出的各種辦法。有些能說會道的人暫停下注,用取笑受騙的丈夫來尋開心。此時此刻,他覺得這些取笑多麽殘酷啊!

天哪!我的妻子為什麽沒有死掉?那樣的話,我就不會遭到嘲諷了。我為什麽不是鰥夫呢?我就可以到巴黎最上流的社交界過上半年。在鰥夫的想法帶來的片刻快樂之後,他的想象又回到查明真相的方法上。等到半夜所有人睡下以後,是否在於連的臥室門前撒上一層薄薄的麩皮呢?第二天早上天亮時,他可以看到腳印。

“不過這個辦法不行,”他突然氣衝衝地嚷道,“艾麗莎這個下流女人會發覺的,家裏人很快就會知道我在吃醋。”

在娛樂場流傳的另一個故事裏,有個丈夫為了廓清自己的不幸遭遇,好像貼封條一樣,用一點兒蠟將一根頭發粘在他妻子的門上和那個情夫的門上。

經過一小時又一小時的遊移不定,這個能弄清自己命運的辦法,在他看來肯定是最好的,他考慮要使用一下,這時,在一條小徑的拐角,他遇到自己期望她死去的那個女人。

她從村子裏回來。她到維爾吉的教堂裏望彌撒。有一個傳說,在冷靜的哲學家看來非常不可靠,她卻深信不疑。根據這個傳說,當今使用的這個小教堂,就是當年德·維爾吉老爺城堡裏的那一個。德·雷納爾夫人打算在這個教堂裏祈禱,但這個想法一直在困擾她。她不斷設想她的丈夫在打獵時仿佛出於意外,殺死了於連,到了晚上,又讓她吃他的心。

她在想,我的命運取決於他聽了我講的話以後怎麽想。在這決定命運的一刻鍾以後,或許我再也找不到機會跟他說話了。他不是一個受理智支配的聰明人。我倒可以靠我脆弱的理智,預料他的所作所為或者說些什麽。由他來決定我們的命運,他有這個權利。但是這個命運也取決於我是否靈活,是否有能耐來駕馭這個反複無常的人的想法。眼下憤怒使他變得盲目了,連一半事物的真相都看不見。偉大的天主!我需要才幹、冷靜,哪裏才能獲得呢?

走進花園,老遠就望見她丈夫的時候,仿佛在魔法的作用下,她恢複了平靜。亂糟糟的頭發和衣服,表明他一夜沒睡。

她交給他一封拆開但折疊好的信。他呢,沒有打開信,用一雙狂亂的眼睛望著妻子。

“這是一封可惡透頂的信。我從公證人的花園後麵經過時,一個麵目可憎的人交給我的。他說他認識您,受過您的恩惠。我要求您辦一件事,就是毫不延遲地把這個於連先生送回他家裏。”德·雷納爾夫人急匆匆地說出這句話,興許言之過早,但既然非說不可,不如擺脫掉這件麻煩事。

她看到自己的話使丈夫喜形於色,她也喜不自禁。從他凝視她的目光裏,她明白於連猜對了。她非但不因這千真萬確的禍事而難過,反而心想:真是天才,真是十全十美的洞察力!將來他怎麽不會飛黃騰達呢?唉!那時,他功成名就,便會把我忘掉。

她對心上人這番小小的讚美,使她完全平息了慌亂。

她慶幸自己采取了這個措施。我也無愧於於連,她心想,有一種甜蜜和親切的快感。

德·雷納爾先生害怕表態,一言不發,在審視第二封匿名信,如果讀者記得的話,這封信是用鉛字貼在一張淡藍色的信紙上構成的。有人千方百計地嘲弄我,疲憊不堪的德·雷納爾先生心裏想。

又是要認真對付的侮辱,而且總是由於我的妻子引起的!他差一點要用粗俗不堪的話罵她一頓,但想到貝桑鬆那筆遺產,才好不容易忍住了。他強烈需要找一樣東西出氣,把這第二封匿名信揉成一團,開始邁著大步踱來踱去。他需要離開他的妻子。過了一會兒,他又回到她身邊,平靜多了。

“重要的是拿定主意,把於連辭退,”她馬上對他說,“他畢竟隻是一個工人的兒子。您給他幾個埃居作為補償,再說,他有知識,很容易找到工作。譬如到瓦勒諾先生家或德·莫吉隆專區區長家,他們都有孩子。因此,您絕不會損害他什麽……”

“您這樣說真夠愚蠢的!”德·雷納爾先生用可怕的聲音嚷道,“對女人能指望什麽見識呢?您從來不注意該做什麽才是合情合理的。您怎麽會明察事理呢?您懶散慵倦,隻有捉蝴蝶才來勁兒,有這樣軟弱無能的人,家門真是不幸!……”

德·雷納爾夫人隨他去說,他滔滔不絕。用當地人的說法,他在出氣。

“先生,”她終於對丈夫說,“女人的名譽是女人最寶貴的東西,我就像一個名譽受到侮辱的女人在說話。”

德·雷納爾夫人在這場令人難以忍受的談話中,一直保持冷靜。她是否還能跟於連住在一個屋簷下,取決於這次談話。她在搜索一些念頭,要最有效地克製丈夫的盲目怒氣。他對她發泄的侮辱性言辭,她完全無動於衷,她不在聽,當時想著於連。他會對我滿意嗎?

“我們對這個小農民體貼入微,甚至送給他很多禮物,他可能是清白無辜的,”她終於說,“不過我第一次受到侮辱,仍然是他引起的……先生!我看到這封可惡透頂的信時,已打定主意,不是他就是我,離開您的家。”

“您想大鬧一場,敗壞我的名譽,也敗壞您的名譽嗎?您會讓維裏耶爾的許多人幸災樂禍。”

“不錯,您有管理才能,使您、您的家和全城都欣欣向榮,人人都嫉羨……好吧!我去鼓動於連向您請假,到山上的木材商家裏過一個月,這個木材商是這個小工人高尚的朋友。”

“不要這樣做,”德·雷納爾先生相當平靜地回答,“我所要求的,偏偏是您不要跟他說話。您會火上加油,而且會讓我跟他吵起來。您知道這位年輕的先生一觸即發。”

“這個年輕人一點不知分寸,”德·雷納爾夫人接口說,“他可能很有知識,您對此是了解的,但說到底,他不過是一個真正的農民。對我來說,自從他拒絕娶艾麗莎以後,我對他就沒有好印象。這能獲得一筆穩妥可靠的財產,他卻借口她有時偷偷去拜訪瓦勒諾先生。”

“啊!”德·雷納爾先生說,眉毛聳得很高,“怎麽,於連對您這樣說過嗎?”

“不,沒有說得這樣明確。他總是跟我談起他的誌向是從事聖職。不過,請相信我,對這些小人物來說,第一誌向是掙到麵包。他相當明白地向我暗示,他不是不知道這些秘密拜訪。”

“而我呢,我卻不知道!”德·雷納爾先生大聲地說,又勃然大怒,而且字字加重語氣,“我不知道在我家裏發生的事……怎麽!艾麗莎和瓦勒諾之間有什麽瓜葛嗎?”

“唉!說來話長,親愛的朋友,”德·雷納爾夫人笑著說,“也許沒搞什麽勾當。他們的來往開始得很早。那時,在維裏耶爾,有人認為,您的好朋友瓦勒諾和我之間存在柏拉圖(2)式的小小愛情,他聽了並不會生氣的。”

“我一度有過這個想法,”德·雷納爾先生氣鼓鼓地拍拍腦袋,大聲地說,他的發現接二連三地出現,“而您對我隻字不提?”

“難道要為了我們親愛的所長的虛榮來一次小小的發作,使兩個朋友鬧翻嗎?有哪一個上流社會的女人,他沒有寫過幾封極其風趣,甚至有點風流的信呢?”

“他給您寫過嗎?”

“寫過很多。”

“馬上給我看這些信,我命令您這樣做。”德·雷納爾先生感到自己增高了六尺。

“我不會做這種事,”她回答他,不慌不忙,甚至到了漫不經心的地步,“等您哪一天心平氣和了,我再給您看。”

“馬上拿來,見鬼!”德·雷納爾先生怒火衝天地叫道,但是十二小時以來,他還沒有這樣快樂過。

德·雷納爾夫人十分嚴肅地說:“您能向我發誓,絕不跟乞丐收容所所長為這些信發生爭吵嗎?”

“不管爭不爭吵,我可以不要他管理棄兒。但是,”他怒氣衝衝地繼續說,“我馬上要這些信,信在哪裏?”

“在我書桌的抽屜裏。可是,我自然不會將鑰匙交給您。”

“我會砸開抽屜。”他嚷道,朝妻子的臥房跑去。

他果然用一根鐵棒砸破了從巴黎運來的、有紋理的、珍貴的桃花心木書桌,以前,他以為桌上有汙跡,便用衣服的下擺經常去擦拭。

德·雷納爾夫人奔上鴿舍的一百二十級樓梯,把一條白手絹的一角紮在小窗子的鐵柵欄上。她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她的眼裏噙滿淚水,朝山上的大樹林眺望。不用說,她心想,於連在茂密的山毛櫸樹叢下麵,窺視著這個幸福的信號。她側耳細聽了很久,然後,她咒罵單調的蟬鳴和鳥兒的啁啾。要是沒有這討厭的嘈雜聲,從巨石那邊發出的歡樂喊聲便會傳到這裏。樹頂形成像草地一樣平坦、廣闊的深綠色斜坡,她貪婪的目光在上麵掃視著。她十分激動地想,他怎麽沒有想到發明一種信號,告訴我說,他的幸福和我的一模一樣呢?直到她擔心她的丈夫來找她,才從鴿舍上下來。

她看到他怒火中燒。瓦勒諾先生四平八穩的句子與這樣激動地閱讀是並不相稱的,他匆匆瀏覽一遍。

趁丈夫在喊叫,她抓住時機,說給他聽:“我還是回到原來的想法上去。應該讓於連旅行一次。不論他在拉丁文方麵有多大的才能,他畢竟是一個農民,往往很粗魯,而且缺乏分寸。每天,他自認為彬彬有禮,對我說一些誇張而又俗氣的恭維話,大概是從小說中背下來的……”

“他從來不看小說,”德·雷納爾先生嚷道,“我十拿九穩。您認為我是個盲目的一家之主,不知道家裏發生的事嗎?”

“啊!”德·雷納爾先生又叫道,用從來沒有過的重拳狠狠一擊,震得桌子和房間都晃動,“用鉛字貼成的匿名信和瓦勒諾的信,用的都是同樣的紙。”

終於中計了!……德·雷納爾夫人心想。但她表現出被這個發現嚇得目瞪口呆的樣子,而且沒有勇氣再多說一句話,遠遠走到客廳盡頭的長沙發上坐下。

這一仗的開端打贏了。為了阻止德·雷納爾先生找匿名信的假設作者去交涉,她有許多事要做。

“您怎麽不想想,缺乏足夠的證據,就跟瓦勒諾先生大吵一場,是愚不可及嗎?有人嫉妒您,先生,這怪誰呢?怪您有才幹。您英明果斷的行政管理,您華麗優雅的房子,我給您帶來的嫁妝,尤其是我們可以指望從我的好姑母那裏獲得的巨大遺產,數量被人無限誇大的那筆遺產,這一切使您變成了維裏耶爾的頭號人物。”

“您忘了門第。”德·雷納爾先生說,有了一點笑意。

“您是省裏最顯赫的貴族之一,”德·雷納爾夫人討好地說,“如果王上能自由決定,給門第以正當權力,您一定能進貴族院等機構。處在目前這樣優越的位置上,您想給嫉妒的人一個話柄嗎?

“同瓦勒諾先生談起他的匿名信,這就等於在整個省裏宣布,一個德·雷納爾家的人也許是輕率地把這個小小的平民引為知己,他卻找到辦法來冒犯主人。您剛發現的這些信如果能證明,我對瓦勒諾先生的愛情做出過反應,您就該殺死我,我死一百次也是罪有應得,但是不應該對他發泄怒氣。請想想,您的鄰居全都是巴不得有一個借口,對您的優越地位進行報複。請想想,您在一八一六年曾經促成幾次逮捕。這個藏到屋頂上的人(3)……”

“我想的是,您對我既不尊重,也不友好,”德·雷納爾先生大聲地說,這樣的回憶勾起他的全部懊惱,“我又不是貴族院議員!”

“我想,我的朋友,”德·雷納爾夫人微笑著說,“我將來比您富有,我做您的妻子已有十二年,根據這些理由,我應該有發言權,尤其對今天這件事更應如此。如果您更喜歡於連先生,而不是我,”她帶著假裝得不像的惱怒添上說,“我準備到我姑媽家過冬。”

這句話說得非常成功,語氣斬釘截鐵,又力圖禮貌周到,使德·雷納爾先生下了決心。但是,按照外省的習慣,他仍然說了很久,提出所有的理由。他的妻子讓他去說。他的語氣裏還帶上憤怒。最後,兩個小時毫無用處的喋喋不休,把這個發了一宿脾氣的人的精力耗盡了。他把自己如何對待瓦勒諾先生、於連,甚至艾麗莎的行動路線確定下來。

在這場重要的交鋒中,德·雷納爾夫人有一兩次幾乎要對這個人的真正不幸感到幾分同情,他畢竟做了她十二年的丈夫。可是真正的愛情是自私的。況且她時刻期待他承認昨天收到匿名信,而他就是不說。德·雷納爾夫人還不能切實了解,這個決定她命運的人心裏會怎麽想。因為在外省,是由丈夫拿主意的。做丈夫的叫苦不迭會招來嘲笑,但這種事在法國已日益變得無所謂了。而他的妻子呢,倘若他不給她錢,她就要淪為每天掙十五個蘇的女工的境地,況且好心腸的人雇用她時,還會有所顧忌呢。

土耳其後官的姬妾,可以想方設法去愛蘇丹,他是至高無上的,她絕對沒有希望通過一連串的小手腕,竊取到他的權力。主子的報複是可怕的、血腥的,但也是軍人方式的,寬宏大量的:紮一刀便結束一切。在十九世紀,一個丈夫則是借用公眾的鄙視來殺死他的妻子,那就是讓所有的沙龍都對她閉門不納。

德·雷納爾夫人一回到房裏,便強烈地意識到處境危險。她看到房間淩亂不堪,心裏很不是滋味。她所有的漂亮小匣子上的鎖全被砸開了,好幾塊地板被撬了起來。他會對我毫不容情!她心裏想,居然損壞他那麽喜歡的彩色拚花地板。當她的孩子穿著濕漉漉的鞋子走進來,他會氣得滿臉通紅。現在永遠損壞了!看到這種暴烈行為,她剛才因太快取得勝利而對自己的責備,渙然冰釋了。

在晚餐鍾聲即將敲響之前,於連帶著孩子們回來了。上飯後點心,仆人們退下去時,德·雷納爾夫人非常冷淡地對他說:“您向我表示過,想到維裏耶爾去住半個月,德·雷納爾先生準您請假。您隨便什麽時候動身都可以。但是,為了不讓孩子們虛度光陰,每天有人把他們的翻譯給您送去,讓您批改作業。”

“當然,”德·雷納爾先生用十分尖酸的語氣補上說,“我給您的假期不超過一星期。”

德·雷納爾夫人把她上午所做的事迅速告訴了他。

於連在德·雷納爾先生的臉上看到一個異常懊惱的人那種焦慮不安。

“他還沒有拿定主意。”待客廳裏隻有他們倆的時候,他對情婦說。

“今天夜裏再詳細講。”她笑著補充說。

女人的奸詐!於連心想,促使她們欺騙我們的,是什麽樣的歡樂!什麽樣的本能啊!

“我發現您出於愛情,既心明眼亮,又十分盲目,”他有點冷淡地對她說,“今天您的舉動令人讚歎,可我們今晚打算見麵是謹慎的嗎?這幢房子裏到處有敵人,請想,艾麗莎對我恨之入骨呢。”

“這仇恨跟您對我的冷若冰霜銖兩悉稱。”

“冷淡也罷,我使您陷入危險之中,我應該把您救出來。萬一碰巧德·雷納爾先生問起艾麗莎,她一句話就讓他知道底細了。為什麽他不會全副武裝,藏在我的房間周圍呢……”

“什麽!甚至連勇氣也沒有了?!”德·雷納爾夫人帶著貴族小姐的傲慢態度說。

“我絕不會自慚形穢,去談論自己的勇氣,”於連冷冷地說,“這是卑下的行為。世人是根據事實來判斷的。但是,”他捏住她的手,又說,“您想象不到我多麽愛您,如果在這次殘酷地離別之前能克製著向您告辭,我隻會高興。”

(1) 引文是英文,意為:這都是我們生性脆弱的緣故,不是我們自身的錯,因為上天造下我們是哪樣的人我們就是哪樣的人。——《第十二夜》。引文見該劇第二幕第二場。

(2) 柏拉圖(公元前427—前347),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式的愛情指精神戀愛。

(3) 影射1816年在聖伊萊爾發生的一件事:一個客店老板信奉波拿巴主義,受到極端保王黨人忌恨,被誣告參加陰謀,他躲到鄰居的房頂上,遭到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