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國王在維裏耶爾

難道你們是隻適於被拋棄在那裏,

仿佛沒有靈魂,

血管裏再沒有血的平民屍體嗎?

——主教在聖克萊芒教堂的演說

九月三日,晚上十點鍾,一個憲兵騎馬疾馳過大街,驚醒了維裏耶爾全城的人。他帶來消息,國王陛下星期日在當地駐蹕,這天是星期二。省長批準,就是說,要求組織一個儀仗隊,排場要盡可能豪華。一個信使被派往維爾吉。德·雷納爾先生夤夜趕回,發現全城沸反盈天。人人各有打算,百無聊賴的人租下陽台,要觀看國王進城。

誰指揮儀仗隊呢?德·雷納爾先生立即看出,為那些要讓路而拆掉房子的人家著想,讓德·穆瓦羅先生當指揮是至關重要的。這能使他有條件得到第一副市長的位置。德·穆瓦羅先生的虔誠是沒有什麽可挑剔的,但是他從來沒有騎過馬。此人三十六歲,膽小如鼠,生怕摔下馬來,成為笑柄。

市長在清晨五點鍾就派人把他請來。

“您看,先生,我要征求您的意見,像您實現一切有教養的人對您的希望,已經任職那樣。在這個不幸的城市裏,手工製造業興旺發達,自由黨人變成了百萬富翁,他們渴望掌握政權,善於利用一切作為他們的武器。我們要為國王的利益、君主製的利益、首先是我們神聖的宗教利益著想。先生,依您看,儀仗隊的指揮能委托誰來做呢?”

盡管德·穆瓦羅先生對馬怕得要命,他最終還是像殉教者一樣接受了這個榮耀。“我會舉止得體。”他對市長說。剩下的時間勉強能叫人整理軍服,七年前這些軍服在一位王族(1)路過時用過。

七點鍾,德·雷納爾夫人同於連和孩子們一起,從維爾吉趕回來。她看到客廳裏擠滿了自由黨人的太太們,她們宣揚各黨派要團結一致,懇求她讓她的丈夫答應,給她們的丈夫在儀仗隊裏安排一個位置。其中一個聲稱,如果她的丈夫選不中,他會憂慮過度而破產。德·雷納爾夫人把這些人全部迅速打發走。她顯得十分忙碌。

於連十分驚奇,而且更加生氣的是,她對他守口如瓶,絕口不提令她激動的事。我早就料到會這樣,他痛苦地想,麵對有幸在家裏接待一位國王,她的愛情便銷聲匿跡了。吵吵鬧鬧的場麵使她目眩神迷。要等到她的門第觀念不再攪亂她的腦子時,她才會重新愛我。

奇怪的是,他卻越發愛她了。

房子裏到處是室內裝潢工人,於連白白地花了很長時間窺伺,想找到和她講句話的機會。最後,他看到她從他的臥房出來,拿著他的一套衣服。隻有他們兩個人。他想跟她說話。她就是不肯聽他講話,一溜煙走了。我愛上這樣一個女人真是傻瓜,野心使她變得像她丈夫一樣狂熱。

她還要分外狂熱呢。她生怕觸犯於連,從來不敢向他承認,她的強烈願望之一,就是看到他脫掉那身陰沉沉的黑衣服,哪怕是隻脫下一天也好。她施展出對一個如此樸實自然的女人來說委實出色的手腕,先是得到德·穆瓦羅先生,繼而得到專區區長德·莫吉隆先生的同意,讓於連進儀仗隊,使得五六個年輕人落了選,他們都是非常富裕的製造商的子弟,至少其中兩個是堪稱楷模地虔誠。瓦勒諾先生打算把他的敞篷四輪馬車借給城裏最俏麗的女人,讓人讚賞他的幾匹諾曼底駿馬;他也同意讓於連騎上他的一匹馬,盡管這是他最憎恨的人。所有的儀仗隊員自己擁有或者借到一套帶銀質上校肩章的漂亮的天藍色軍服,七年前,這些肩章曾經閃閃發光。德·雷納爾夫人想搞到一套新服裝,她隻有四天時間,要派人到貝桑鬆,把軍服、武器、軍帽等一個儀仗隊員的全部行頭運回來。有趣的是,她認為在維裏耶爾給於連定做服裝是輕率從事。她想讓他和全城的人都感到意外。

籌建儀仗隊和鼓動人心的工作一結束,市長又要忙於安排盛大的宗教儀式:國王希望路過維裏耶爾時,去參拜聖克萊芒的著名遺骨。這份聖骨保存在布雷-勒奧,離城約有一法裏。人們期望教士人數要多,這是最難安排的一件事。新上任的本堂神父馬斯隆先生千方百計不讓謝朗先生出席。德·雷納爾先生向他指出這樣做不慎重,可是枉然。先生的幾個祖先曾經長期擔任這個省的省長,他被指定為陪同國王。他認識謝朗神父已有三十年。他到達維裏耶爾以後,準會打聽謝朗神父的消息。如果他發現謝朗神父失意落魄,他這個人會到謝朗神父蟄居的小房子探望,他身邊的隨從會跟隨左右。多響亮的一記耳光啊!

馬斯隆神父回答:“如果他出現在我管轄的教士中間,我在這裏和貝桑鬆都要丟臉。他是個冉森派(2)哪,偉大的天主!”

“不管您怎麽說,親愛的神父,”德·雷納爾先生接過話茬說,“我不會冒險讓維裏耶爾市政府受到德·拉莫爾先生的羞辱。您不了解他,他在宮廷裏屬於正統觀點,但在這裏——外省,他愛惡作劇和挖苦人,處心積慮要使人難堪。僅僅為了開心,他會讓我們在自由黨人的眼裏出乖露醜。”

經過三天的磋商,直到星期六的午夜過後,馬斯隆神父的自尊心才在市長的恐懼麵前屈服,這種恐懼已變成了勇氣。必須寫一封好言相慰的信給謝朗神父,請他參加參拜供在布雷-勒奧的聖骨的儀式,誠然,那是在他的高齡和羸弱的身體許可的情況下。謝朗先生替於連要求了一封邀請信,於連要以助祭的身份陪伴他。

星期天一清早,幾千農民從附近的山裏趕來,擠滿了維裏耶爾的街道。陽光燦爛。將近三點鍾,這人山人海終於**起來,有人看到在離維裏耶爾兩法裏的岩石上生起一大堆火。這個信號表明國王剛剛來到本省的土地上。所有的鍾馬上敲響起來,一尊設在城裏的西班牙古炮在連續射擊,慶賀這個重大事件。一半的居民爬上了屋頂。所有的婦女出現在陽台上。儀仗隊開始向前行進。人們在讚賞光彩奪目的軍裝,每個人都認出一個親戚或朋友。大家嘲笑德·穆瓦羅先生的驚恐,他戰戰兢兢的手時刻準備抓住馬鞍架。但是人們注意到一件事,把其餘的情景拋之腦後。隊伍第九列的頭一名騎手是個非常俊俏的小夥子,身材修長,起初人們認不出他來。過了一會兒,有些人發出憤怒的喊聲,而另外一些人驚得目瞪口呆,表明引起了普遍的轟動。大家認出這個騎著瓦勒諾先生的諾曼底駿馬的年輕人,就是木匠的兒子索雷爾。特別是自由黨人,齊聲反對市長。什麽,因為這個喬裝成神父的小農民是他孩子的家庭教師,他就肆無忌憚,挑選他為儀仗隊員,而把那些富有的製造商某某、某某先生排除在外!“這些先生,”有位銀行家太太說,“真該侮辱一下這個在糞堆裏出生的無恥小子。”“他很陰險,身佩一把軍刀,”她身旁的男子回答,“他奸詐毒辣,會用刀砍他們的臉。”

貴族圈子更加危言聳聽。那些貴婦互相詢問,這樣處置不當是不是市長獨斷專行。一般來說,大家倒認為他應該蔑視出身卑賤。

正當於連成了眾矢之的時,他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生來十分大膽,騎在馬上比這個山城的大多數年輕人都來得穩當。他從婦女們的眼裏看出大家在議論他。

他的肩章格外閃閃發亮,因為是嶄新的。他的坐騎時不時直立起來,他心裏樂開了花。

他的幸福無邊無際,這時正經過古城牆附近,那門小口徑火炮發出的轟鳴聲使他的馬驚跳出隊列。真是幸運之至,他沒有摔下來。從這時起,他感到自己是個英雄。他是拿破侖的副官,在攻擊一個炮台。

有一個人比他還要幸福。起先她在市政廳的一個窗口看到他經過,接著她登上敞篷四輪馬車,迅速地繞了一個大圈,當於連的馬把他帶到隊列之外的時候,她恰好來到,嚇得直哆嗦。她的敞篷四輪馬車從一座城門疾馳出去,她終於來到國王要經過的那條大路上,在塵土飛揚的莊嚴氣氛中,隔開二十步跟隨著儀仗隊。當市長榮幸地向陛下致歡迎詞時,成千上萬個農民高呼:國王萬歲!一個小時以後,國王聽完了所有的致辭,正要進城時,那門小口徑火炮又開始急促地發出炮聲。但是接著發生了一個意外事件,並非出在那些曾經輾轉於萊比錫和蒙米拉依(3)的炮手身上,而是出在未來的第一副市長德·穆瓦羅先生身上。他的坐騎無精打采地把他甩落在大路唯一的泥坑裏,這件事引起了一場混亂,因為必須把他拉出來,國王的馬車才好通過。

國王陛下在美輪美奐的新教堂下車,這一天,教堂掛上了所有的深紅色帷幔。國王需要先用餐,然後再立即上車,去參拜著名的聖克萊芒的遺骨。國王一到教堂,於連就朝德·雷納爾先生的邸宅疾馳而去。到了那裏,他唉聲歎氣地脫下漂亮的天藍色服裝、軍刀和肩章,重新穿上已經磨損的瘦小的黑衣服。他又跨上馬,不多一會兒便來到布雷-勒奧教堂,它坐落在景色秀麗的山岡之頂。熱情高漲使農民人數越來越多,於連心想,在維裏耶爾,人們擠得水泄不通,在這座古老的修道院周圍,擁擠著一萬多人。由於大革命時期破壞文物,這座修道院已經倒塌一半,王朝複辟時期以來修複得富麗堂皇,人們開始談到有奇跡出現。於連找到謝朗神父,神父狠狠地叱責了他一通,交給他一件教士道袍和一件寬袖白色法衣。他迅速穿上,尾隨謝朗先生去見阿格德(4)的年輕主教。這位新近任命的主教是德·拉莫爾先生的侄子,他負責帶領國王參拜聖骨。但是找不到這位主教。

教士們急不可待。他們在古老修道院陰暗的、哥特式的回廊裏等著這位首腦。總共召集了二十四位本堂神父,用來代表從前的布雷-勒奧的教務會,一七八九年以前,教務會由二十四個議事司鐸組成。本堂神父們對主教的年輕足足遺憾了三刻鍾,他們認為教務會的教長先生該回到屋裏去找主教大人,通知他國王即將到達,前往祭壇的時候到了。謝朗先生由於年事已高,成為教長。盡管他對於連心中有氣,還是示意於連跟隨在後。於連穿上寬袖白色法衣倒也像模像樣。他用了不知什麽教士化妝方法,把他那頭漂亮鬈發弄得十分平直,但是,出於一時疏忽,在道袍的長褶襇下麵露出了儀仗隊員的馬刺,使謝朗先生更為惱火。

幾個打扮得花裏胡哨的高大仆人已來到主教的套房,他們愛搭不理地回答老本堂神父,主教大人還不能見客。他想解釋,作為布雷-勒奧教務會尊貴的教長,他有特權隨時見到主祭的主教,仆人卻嘲笑他。

於連心高氣傲,仆人的傲慢無禮惹惱了他。他跑遍古老修道院的走廊,遇到每一扇門都搖一搖。有一扇非常小的門,他一使勁就打開了。他來到一個修士的小房間,麵對主教大人那些身穿黑衣服、脖子上掛著項鏈的貼身男仆。看到他急匆匆的模樣,這些人以為他是主教召來的,就放他過去。他走了幾步,來到一個極其陰暗的哥特式大廳,廳裏裝有黑色橡木護壁板;尖拱形的窗子上,除了一扇窗以外,都用磚頭封上。水泥活很粗糙,不做任何掩飾,跟護壁板的古色古香形成刺目的對照。在布戈涅的考古學家當中,這個大廳聞名遐邇,它是大膽的查理公爵約於一四七〇年為了贖罪而修建的。寬大的兩側擺著精雕細刻的神職禱告席,上麵可以看到用色彩各異的木頭表現的《啟示錄》(5)中的一切奧義。

這種使人抑鬱的富麗堂皇,由於看得到**的磚頭和仍然泛白的灰泥而降低了價值,於連深有所感。他默然地止住腳步。在大廳的另一頭,靠近能射進光線的唯一窗子,他看見一麵桃花心木框的活動鏡子。一個年輕人身穿紫袍和鑲花邊的寬袖白色法衣,可是光著頭,站在離鏡子三步遠的地方。這件家具擺在這樣的地方,顯得很古怪,不消說,它是從城裏搬來的。於連發現年輕人麵有慍色,他用右手對鏡子莊重地做出祝福的動作。

這可能意味著什麽?他心想。這個年輕教士是在預演一個儀式嗎?或許他是主教秘書……他會像仆人一樣傲慢無禮……說實話,沒關係,試試看吧。

他往前走去,慢吞吞地穿過大廳,目光始終盯住那扇唯一的窗子,望著那個年輕人。年輕人繼續緩慢地做著祝福動作,無窮地反複,一刻也不休息。

隨著於連走近,那張慍怒的臉他看得更清楚。鑲花邊的寬袖白色法衣十分華貴,使於連不由自主地在離華美的鏡子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了。

我有責任說話,他終於這樣想。但是大廳的華麗已經使他情緒激動,別人將對他說出的粗暴言辭先一步冒犯了他。

年輕人在活動穿衣鏡裏看到他,回過身來,陡地放下慍怒的臉色,柔聲細氣地對他說:“那麽,先生,終於修好了嗎?”

於連瞠目結舌。由於這個年輕人轉向了他,於連看到對方胸前的十字架:這是阿格德的主教。這樣年輕,於連心想,最多比我大七八歲!……

他對自己的馬刺感到羞愧。

“大人,”他膽怯地回答,“我是教務會教長謝朗先生派來的。”

“啊!有人大力向我推薦過他,”主教說,彬彬有禮的口吻使於連更加著迷,“我請您原諒,先生,我把您當成要給我送主教冠的那個人。在巴黎裝箱時沒有放好,靠近冠冕頂部的銀線織錦有一片被嚴重損壞了。這會產生極壞的效果,”年輕主教愁容滿麵地說,“而且讓我這樣等著!”

“大人,如果閣下允許的話,我去找主教冠。”

於連美麗的眼睛產生了作用。

“去吧,先生,”主教彬彬有禮地回答,“我馬上要用。讓教務會的各位久等,我非常抱歉。”

於連走到大廳中央,朝主教回過頭去,看到他又開始做祝福動作。他在幹什麽?於連心想,不用說,這是即將舉行儀式之前,教士必不可少的準備。待他來到那些貼身男仆守候的教士小房間時,他看到主教冠在他們手裏。這些人不由得向於連威嚴的目光讓步,把主教大人的主教冠交給了他。

他對送主教冠感到很自豪:他穿過大廳時放慢腳步,恭恭敬敬地捧著主教冠。他看到主教坐在鏡子前麵,但是,盡管他的右手很疲倦,還是不時做著祝福動作。於連幫他戴好主教冠。主教晃了晃腦袋。

“啊!很穩,”他滿意地對於連說,“請您稍微離開一點,好嗎?”

於是主教快步走到大廳中間,然後再慢步走近鏡子,恢複了慍怒的神色,莊嚴地做著祝福的動作。

於連驚訝得一動不動。他真想弄個明白,但是不敢。主教停了下來,望著於連,莊嚴的神態很快就消失了。

“您覺得我的主教冠怎樣,先生,戴得很合適嗎?”

“非常合適,大人。”

“不太往後嗎?那會顯得有點傻,不過也不應該像軍官的筒狀軍帽那樣戴得很低,蓋在眼睛之上。”

“我覺得非常合適。”

“國王見慣了值得尊敬的,無疑也十分莊重的教士。尤其因為我的年齡,我不願意顯得太輕浮。”

主教又開始一麵走一麵做祝福的動作。

“很清楚,”於連說,終於大膽地做出這種理解,“他在練習祝福。”

過了一會兒,主教說:“我準備好了。先生,請去通知教長先生和教務會的諸位先生。”

不久,謝朗先生由兩個最年長的本堂神父尾隨著,從一扇雕刻得富麗堂皇的巨大的門進來,於連適才沒有看見這扇門。但是這次於連按照他的地位站在最後,教士們擠在門口,他隻能越過他們的肩膀去看主教。

主教緩步穿過大廳。當他來到門口時,本堂神父一個個排成了儀式的行列。儀式隊伍先是亂糟糟的,然後一麵朝前走,一麵唱著聖詩。主教殿後,夾在謝朗先生和另外一個耄耋的本堂神父之間。於連作為謝朗神父的隨員,溜到貼近主教大人的旁邊。隊伍沿著布雷-勒奧修道院的長廊向前。雖然陽光燦爛,走廊還是幽暗潮濕。隊伍終於來到內院的柱廊下。於連被這樣壯觀的儀式驚得呆住了。主教的年輕喚醒了他的野心,在他看來,這個高級教士的敏感和溫文爾雅平分秋色。這種彬彬有禮與德·雷納爾先生的迥然不同,即使後者在情緒好的日子也是如此。越是上升到社會的最高層,於連想,越能遇到這種可愛的風度。

大家從邊門走進教堂。驟然間,一個可怕的響聲在古老的拱頂下麵發出回音,於連以為拱頂倒塌了。依然是那門小口徑火炮在轟鳴,八匹馬奔跑著,剛剛把它拉到這裏。炮一到,就由萊比錫戰役的炮手們架好。每分鍾鳴放五炮,仿佛普魯士人近在眼前一樣。

可是這令人讚歎的炮聲對於連不再發生作用了,他不再想到拿破侖和軍人榮譽。他在想,這麽年輕就當上阿格德的主教!阿格德在哪裏呢?有多少收入呢?或許二三十萬法郎吧?

主教大人的仆人擎著一頂色彩絢麗的華蓋出現了。謝朗先生舉著其中一根竿子,而事實上是於連在高舉著。主教站在華蓋下麵。他確實做到了顯得老成持重。我們的主人公的讚賞無以複加。一個人有手段,什麽事做不到呢!他想。

國王進來了。於連有幸貼近看到他。主教熱情洋溢地向國王致辭,而且沒有忘記裝得誠惶誠恐,以示對陛下謙恭有禮。我們不想重複描繪布雷-勒奧的儀式了。在半個月內,這些描繪占滿了本省所有報紙的欄目。通過主教的講話,於連知道國王是大膽的查理的後裔。

後來,於連負責核對這次儀式花費的賬目。德·拉莫爾先生為他的侄子謀得了主教職位,他想灑脫一點,負擔所有的費用。光是布雷-勒奧的儀式就花掉三千八百法郎。

在主教致辭和國王致答辭以後,陛下站到華蓋下麵。隨後,他非常虔誠地跪在祭台旁邊的一隻墊子上。祭台周圍是神職禱告席,這些禱告席比地麵高兩級台階。於連坐在謝朗先生腳邊的第二級台階上,幾乎像羅馬的西斯廷教堂(6)裏在紅衣主教旁邊拉長袍後衣裾的小教士一樣。感恩讚美詩的音樂響起,香煙繚繞,火槍和大炮連續不斷發射。農民們由於幸福和虔誠而心醉神迷。這樣的一天挫敗了雅各賓派各種報紙出一百期的勞績。

於連離國王有六步遠,國王確實一心一意在祈禱。他第一次注意到一個身材矮小、目光銳利的人,身穿幾乎沒有繡花的衣服。但是在這件非常簡樸的衣服上,有一條天藍色的綬帶。他比其他許多爵爺離國王更近。這些爵爺的服裝繡滿金絲織成的圖案,按照於連的說法,連料子都看不到了。稍後他知道這便是德·拉莫爾先生。他覺得德·拉莫爾先生神態倨傲,甚至目中無人。

這個侯爵不會像漂亮的主教那樣彬彬有禮,他心想,啊!教士職業使人變得和藹、明智。國王是來參拜聖骨的,而我卻根本看不到聖骨。聖克萊芒會在哪裏呢?

他身旁的一個小教士告訴他,尊貴的聖骨放在這座建築頂部的一間長明室(7)裏。

長明室是什麽地方呢?於連心想。

但是他不想打聽這個詞是什麽意思。這時他更加聚精會神。

在國君參拜的情況下,按照規定,議事司鐸都不陪伴主教。可是,開始朝長明室行進時,阿格德的主教大人叫上謝朗神父。於連大膽地尾隨在後。

登上一道長樓梯以後,來到一扇極小的門前,但哥特式的門框金光閃閃。活兒看上去昨天才完工。

門前聚集著二十四個跪倒的少女,都是維裏耶爾的名門閨秀。打開門之前,主教在這些個個長得標致的少女中間跪下。在他高聲祈禱時,她們好像欣賞不夠他漂亮的花邊,他優雅的風采,他如此年輕和溫和的麵孔。這個場麵使我們的主人公喪失了他剩下的一點理智。門遽然打開。這個小房間仿佛被亮光籠罩著。祭台上可以看到一千多支大蠟燭,分成八行,用花束隔開。最純的乳香從聖殿的門口一陣陣湧出清香。新近修成金碧輝煌的長明室非常小,可是空間很高。於連注意到祭台上的蠟燭高達十五尺以上。少女們禁不住發出讚美的喊聲。在長明室的小門廳裏隻能容納二十四名少女、兩個本堂神父和於連。

不久,國王來到,隻有德·拉莫爾先生和侍從長跟隨在後。其餘侍衛留在外麵,跪倒在地,同時持槍致敬。

國王陛下與其說是跪倒,還不如說是撲倒在跪凳上。隻是到這時,於連貼在金色的門上,從一個少女**的手臂底下,看到了聖克萊芒迷人的塑像。聖克萊芒身穿年輕羅馬士兵的服裝,隱蔽在祭台下麵。他的脖子上有一個很寬的傷口,好像在流血。藝術家有超常的表現。奄奄一息的眼睛半閉半合,但是充滿魅力;一抹初生的髭須點綴在嘴上;嘴巴半張開,好像還在祈禱。看到這幅情景,於連旁邊的少女淚如雨下,有一滴眼淚落在了於連的手上。

萬籟俱寂,隻有從遠處方圓十法裏以內的所有村莊傳來的鍾聲擾亂了岑寂。祈禱了一會兒以後,阿格德的主教請求國王允許他講話。他發表了簡短的演說,用詞簡單,但效果更好,所以非常動人。

“年輕的基督信女們,千萬不要忘記,你們見到塵世最偉大的國王之一,跪在至高無上和可怕的天主的仆從們麵前。這些在世上受到迫害和殺害的、弱小的仆從,就像你們從聖克萊芒還在流血的傷口中所看到的那樣,他們在天上高奏凱歌。年輕的基督信女們,你們將永遠記住這一天,你們將憎恨褻瀆宗教的人,是嗎?你們會永遠忠於如此偉大、可怕而又善良的天主嗎?”

說完這些話,主教威嚴地站起來。

“你們答應我這樣做嗎?”他說著像得到啟示似的伸出手臂。

“我們答應做到。”少女們淚水漣漣地說。

“我以威嚴的天主的名義,接受你們的承諾!”主教聲如洪鍾地又說,“儀式到此結束。”

國王本人也流下眼淚。過了很久,於連才冷靜下來,打聽從羅馬給布戈涅公爵、善人菲利普(8)運來的聖人遺骨放在哪裏。別人告訴他,遺骨藏在迷人的蠟像裏。

國王陛下開恩應允那些在長明室陪伴過他的小姐,可以佩戴一條紅緞帶,帶子上繡著這些字:“憎恨瀆神,永遠敬神”。

德·拉莫爾先生吩咐分發給農民一萬瓶葡萄酒。晚上,在維裏耶爾,自由黨人找到一個理由來張燈結彩,比保王黨人燈火輝煌百倍。國王起駕前拜訪了德·穆瓦羅先生。

(1) 指國王的弟兄或子侄。

(2) 冉森派,天主教的一支,但被視為異端。17世紀的法國作家拉辛、帕斯卡爾信仰冉森派。

(3) 萊比錫和蒙米拉依,萊比錫是德國城市,蒙米拉依是法國的一個村子,拿破侖曾於1813年和1814年分別在這兩個地方打敗聯軍。

(4) 阿格德,法國南部埃羅省的村鎮。

(5) “啟示錄”是《新約》的最後一卷,展示世界末日的種種景象。

(6) 西斯廷教堂,在梵蒂岡,建於1473年,內有米開朗琪羅的《最後的審判》等著名壁畫。

(7) 點著蠟燭的停屍室。

(8) 善人菲利普(1396—1476),大膽的查理的父親,布戈涅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