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02

“該死的……”狄迪耶輕聲重複,笑得更為燦爛,直到那兩人再度轉身背對我們,“要不是他們生意做得那麽好,我才不想和他們做買賣。”

他說話時隻有嘴角動,就像是獄卒監視下的犯人,叫我覺得好笑。在澳大利亞監獄,那種低聲說話的技巧,叫作側閥發聲。那種說話表情,在我腦海裏曆曆在目,加上狄迪耶的說話姿勢,叫我不由得回想起獄中生涯。我聞到廉價消毒水的味道,聽到金屬鑰匙的哢嚓聲,摸到滲水的石頭。往事突然重現腦海,乃是出獄者、警察、士兵、救護車司機、消防隊員、其他見過和經曆過創傷的人共有的經驗。有時,回憶重現得太突然,與當下的環境太格格不入,這時唯一正常的反應就是失控的愚蠢大笑。

“你覺得我在開玩笑?”狄迪耶憤憤地吸著煙。

“沒有,沒有,一點都沒有。”

“那是真的,我真的沒騙你。為了搶那生意,曾爆發小戰爭。瞧,正說著,那場戰爭的勝利者也來了。那是拜拉姆和他的手下。他是伊朗人,是個打手,替埃杜爾·迦尼辦事,埃杜爾則替這城市的黑幫老大之一,阿布德爾·哈德汗(汗,Khan,對領導者的尊稱)賣命。他們贏了那場小戰爭,現在由他們掌控護照買賣。”

他微微點頭,要我注意剛走進拱門的一票年輕男子。他們身穿帥氣的西式牛仔褲和夾克,走到經理櫃台,跟利奧波德眾老板熱情地打招呼,然後在店內另一頭的桌邊坐下。這票人的頭頭是個高大粗壯的男子,三十出頭。他抬起圓圓的笑臉,從手下的頭頂掃視店裏,由右往左向其他桌的熟人一一點頭、微笑致意。他瞄到我們這桌時,狄迪耶揮手示意。

“血跡,”他低聲說,滿臉堆笑,“短期內,這些護照仍會沾有血跡。對我而言,那沒區別。就吃的來說,我是法國人;就愛情來講,我是意大利人;就生意來說,我是瑞士人——非常瑞士,嚴守中立。但為了這些書,還會有人流血,我非常肯定。”

他轉向我,眨了一次眼,再一次,仿佛要用他的濃眉斬斷不切實際的念頭。

“我肯定是醉了。”他說,帶著令人高興的驚訝,“我們再來一杯。”

“你喝吧,我喝完這杯就好。那些護照要多少錢?”

“從一百到一千,當然是美元。你想買一本?”

“不用……”

“啊哈!你的‘不用’是孟買黃金販子的‘不’。那種‘不’表示說不定,‘不’說得愈斬釘截鐵,就愈是說不定。需要時來找我,我會替你搞定,當然我要拿點抽頭。”

“你在這裏賺了不少……抽頭?”

“嗯……嗯,馬馬虎虎啦,能賺多少是多少。”他咧嘴而笑,藍眼珠因為酒精而發紅閃爍,“我安排雙方碰頭。碰頭時,我從雙方那裏拿取報酬。就在今晚,我安排了一筆買賣,兩公斤的馬尼拉大麻。你看那邊,水果旁邊的那些意大利遊客,留著金色長發的男人和穿紅衣的女孩,看到了嗎?他們想買。有個人,你看到沒?就是外麵街上那個髒襯衫、赤腳、等著拿傭金的家夥,他會把貨交給我,我再把貨交給阿傑。他做大麻買賣,厲害的壞蛋。看,他跟他們同桌,每個人都在笑。交易搞定了,我今晚的工作結束了,自由了!”

他敲敲桌麵,示意侍者再來一杯,但小瓶酒送來後,他雙手握著酒瓶一會兒,盯著瓶子瞧,陷入沉思,顯得憂心忡忡。

“你打算在孟買待多久?”他問,眼睛沒看我。

“不知道。怪了,最近幾天,似乎每個人都在問我這件事。”

“你已經待了出奇地久。大部分人恨不得趕快離開這城市。”

“有個導遊,名叫普拉巴克,你可認識?”

“普拉巴克·哈瑞?那個滿臉笑容的人?”

“就是他。他帶我四處參觀了幾個星期。我去過所有神廟、博物館、畫廊,還有一些市場。他說從明天早上開始,要帶我看看這城市的另一麵,他口中真正的孟買。聽他說得很有趣,我會為此再留一段日子,然後再決定接下來要去哪裏。不急。”

“不急,那真可悲。我如果是你,可不會這麽大剌剌承認這事。”他說,仍盯著酒瓶。他不笑時,臉鬆垮垮的,毫無血色。他看上去有病,那種一定得治療的病。“我們馬賽人有句俗話:不急的人,久久一事無成。我已經不急八年了。”

他的心情突然改變,拿起酒瓶將酒嘩啦啦倒進杯裏,笑著看看我之後,舉起酒杯。

“來,喝一杯!敬孟買,一個讓人不急的好地方!敬那些溫文有禮、願意收受賄賂的警察,他們受賄,盡管不是為了法紀,但也是為了秩序。敬baksheesh(賄賂)!”

“就敬那個!”我說,舉起酒杯和他的酒杯相碰,“那麽,狄迪耶,你是為了什麽留在孟買?”

“我是法國人,”他答,專注地看著他舉到半空中的威士忌,“我是同性戀,是猶太人,是罪犯,差不多就是這順序。孟買是唯一能讓我同時保有這四種角色的城市。”

我們大笑、飲酒。他轉頭凝視寬敞的酒吧,渴望的眼神最後落在一群印度男子身上。那群人坐在店門口附近。他打量了他們一會兒,邊打量邊緩緩啜飲。

“好吧,如果你決定留下,那你還真挑對了時間。眼前是改變的時代。大改變。你看那些人,胃口很好、大吃特吃的那些人,他們是塞尼克(Sainik,士兵),替席瓦軍(1)賣命的人。用當紅的英語政治術語來說,就是打手。你的導遊跟你談起席瓦軍了嗎?”

“沒有,我想沒有。”

“我要說,那是刻意的遺漏。席瓦軍是孟買的未來麵貌。或許他們的模式和政治手法是每個地方未來的走向。”

“哪種政治手法?”

“噢,地域性的,以語言為基礎的、種族的、搞分裂對抗的。”他嗤笑著回答,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同時扳著左手手指,列舉這四個特點。他的手很白、很柔軟,指甲長,指緣底下藏汙納垢,黑得明顯。

“恐怖的政治。我討厭政治,更討厭政治人物,他們把貪婪打造成宗教,不可原諒。人和貪婪的關係是非常私人的,不是嗎?席瓦軍控製了警察,因為他們是馬哈拉施特拉的政黨,而下層警務人員大部分是馬哈拉施特拉人。他們也控製了一些貧民窟,還有許多工會、一些報紙。他們事實上無所不有,唯獨缺錢。噢,他們有糖業大王和一些商人的支持,但真正的大錢,工業錢和黑錢,都掌控在帕西人和來自印度其他城市的印度教徒,以及他們最痛恨的穆斯林手裏。就此上演了爭奪戰,guerre économique(經濟戰),他們嘴裏講著種族、語言、地區,背地裏真正在搞的卻是這個。

“他們正在改變這城市,每天拿掉一些,增加一些。甚至連名字都改了,從Bombay改成Mumbai。他們目前還沒辦法改變各派的勢力範圍,但終有一天會成功。而且為達目的,他們幾乎什麽都敢做,幾乎和任何人都可以合作。有的是機會、好運。就在最近幾個月,一些塞尼克——噢,不是台麵上位居高位的那些——和拉菲克及他手下的阿富汗人、警方談成交易。警方把這城裏的鴉片煙館關到隻剩幾家,好換取金錢和特種利益。幾十家上等鴉片館,已經為吸鴉片者服務了數代的地方,就在一個星期內統統被關掉,永遠被關掉!平常我對肮髒的政治沒興趣,也對殺得你死我活的大企業鬥爭沒興趣。這世上隻有一種東西,比政治的交易更殘酷、更心狠手辣,那就是大企業的政治手段。但這一次,政治和大企業聯手摧毀鴉片,我就火大了!我問你,孟買沒有chandu——鴉片——和鴉片館,還叫孟買嗎?這世界是怎麽了?真是渾蛋!”

我看著他說的那些人,他們正埋頭扒飯,吃得很起勁。幾個大盤子擺滿餐桌,每一盤裏都有幾個小盤子,分別盛著米飯、雞肉和蔬菜。圍桌而坐的五個人全沒講話,大部分時間低頭對著餐盤,一口接一口把食物快速舀進嘴裏,很少看一眼同桌的夥伴。

“很妙的一句話,”我說,張嘴大笑,“政治交易和大企業的政治手段那句話,令人激賞。”

“哈,老哥,那我可不能掠人之美。那最早是卡拉跟我說的,後來我就常拿來用。我對自己犯下的許多罪感到愧疚,老實說是犯下的大部分罪,但我從沒有把別人的厲害說成是自己的。”

“好樣的。”我大笑。

“這個嘛,”他吐了口煙,“人得有所為有所不為。畢竟,文不文明,主要得看我們禁止什麽,而不在於我們允許什麽。”

他停下,以右手手指敲打著冰冷的大理石桌麵。好一會兒之後,他上下打量我。

“那是我的原創。”他說,對我沒特別注意到這句話似乎很惱火。看我沒反應,他又開口,“關於文明那一句……那是我的原創。”

“真他媽的妙。”我立即回應。

“算不上什麽。”他謙虛地說,然後盯著我的眼睛。我們兩人放聲大笑。

“冒昧問一句,那對拉菲克有什麽好處,關掉所有鴉片煙館那件事?他為什麽讚成?”

“讚成?”狄迪耶皺起眉頭,“哎呀,那就是他出的主意啦。嘎拉德(garad)——赤砂海洛因——比鴉片更有賺頭。如今,每個吸食鴉片的窮人都改吸嘎拉德。拉菲克控製嘎拉德。當然,不是全部。從阿富汗經巴基斯坦進入印度的赤砂有幾千公斤,沒有人能完全掌控。但他掌控了其中一些,孟買赤砂海洛因的一部分。這可是大有賺頭,老兄,大有賺頭。”

“政客為什麽讚成?”

“哎,從阿富汗進入印度的東西,不隻赤砂和大麻,”他壓低音量,再度從嘴角出聲,向我透露秘密,“還有槍、重武器、炸藥。在旁遮普邦,錫克人正在用這些武器;在克什米爾,則是穆斯林分離主義分子。你知道,有了武器,就有力量,替許多貧窮穆斯林發言的力量,而穆斯林是席瓦軍的敵人。控製了毒品買賣,就能左右槍支買賣。席瓦軍黨急著想控製槍支流入他們的地盤,馬哈拉施特拉邦,急著想控製金錢和權力。看看那邊,拉菲克與他手下的隔壁桌,那三個非洲人,兩男一女,看到了嗎?”

“嗯,我先前就注意到那女的,她很美。”

她年輕的臉龐上顴骨突出,鼻孔微張,嘴唇非常豐滿,整張臉好像是奔流的河水在火山岩上雕鑿而成。頭發編成無數的細長辮子,上頭綴有珠子。她跟朋友說了笑話,開懷大笑,雪白的牙齒閃閃發亮。

“美?我不覺得。就非洲人來說,我認為男人帥,女人隻能算是迷人。歐洲人剛好相反。卡拉很美,而我從沒碰見過像非洲男人那麽帥的歐洲男人。不過這是題外話,我隻想說那些尼日利亞人是拉菲克的客戶,他們在孟買和拉各斯兩地之間的生意,乃是與塞尼克人那樁交易的特許利益之一,也就是所謂的附加產品。席瓦軍有人手在孟買海關,許多錢被私下貪汙了。拉菲克的小陰謀是跨國陰謀,包含阿富汗、印度、巴基斯坦與尼日利亞在內,包含了警方、海關、政治人物等勢力的陰謀。這一切全是某個更大鬥爭的一部分,那鬥爭的目的就是掌控這個我們又愛又恨的孟買。那一切的陰謀,全從我心愛的老鴉片館被關閉的那一刻開始。真是可悲。”

“這個拉菲克,”我嘀咕著,語調不知不覺間流於輕浮,“很有男子氣概。”

“他是阿富汗人,他的國家在打仗,老哥。套句美國人的話,那使他占盡了優勢。他替瓦利德拉拉幫派聯合會做事,那是勢力最大的幫派聯合會之一。他最親密的戰友是楚哈,孟買的狠角色之一。但在這裏,在孟買這區,真正呼風喚雨的人是幫派老大阿布德爾·哈德汗。他是詩人、哲學家、黑幫老大,人稱哈德拜(Khaderbhai),意思是哈德大哥。還有人比哈德拜更有錢,軍火更強,但你要知道,他是很有原則的人,許多有利可圖的事,他不願幹。但這些原則給了他——我不知道用英語怎麽說——不朽的崇高地位,或許吧!而在孟買這一區,沒有人比他擁有更實質的權力。許多人認為他是聖徒,擁有超自然能力。我認識他,我敢說哈德拜是我見過的最有魅力的男人。容我誇大地形容一下,這使他成為真正了不起的人,因為我這輩子已碰見過許多有趣的男人。”

他停頓片刻,我們互看著對方,這番話在彼此心中激**。

“來,你沒喝!我不喜歡一杯酒喝了這麽老半天的人,那就像戴上保險套**。”

“不會吧,”我大笑,“我,呃,我在等卡拉回來。這時候她應該隨時會到。”

“噢,卡拉……”他講她名字時把顫音拉得老長,“你對我們神秘的卡拉到底有什麽企圖?”

“又來了。”

“或許應該問她對你有什麽企圖,對不對?”

他把那一升酒瓶裏剩下的酒倒進他的酒杯,加上剩下的蘇打水。他已持續喝了一個多小時,雙眼像拳擊手的手背一樣布滿血絲,但凝視的眼神並不飄忽,雙手動作並不含糊。

“在剛抵達孟買幾小時後,我就在街上看見她,”我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她身上有某種東西……我想我會在這裏待這麽久,她是原因之一。她和普拉巴克,我喜歡他們,見到的第一眼就喜歡。我是個平凡人,如果你了解我意思的話。就馬口鐵搭的棚戶和泰姬陵兩地而言,如果棚戶裏的人有趣的話,我會待在那裏,而不會去泰姬陵。雖然我還沒去過泰姬陵。”

“那裏會漏水。”狄迪耶輕蔑地說道,三言兩語把那棟建築奇跡說得不值一顧,“但你說有趣?卡拉有趣嗎?”

他再度放聲大笑,笑聲出奇地尖銳,近乎歇斯底裏。他往我的背上重重拍了一下,使他手中的酒灑了一些出來。

“哈!說得好,林,我欣賞你,盡管我的稱讚沒什麽公信力。”

他喝幹杯中的酒,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用手背擦拭他修剪到齊根的唇髭。看我麵帶疑惑,他把臉湊近我的臉,近到隻隔幾厘米。

“我解釋給你聽。看看這四周,你算算看有多少人?”

“嗯,六十到八十。”

“八十個人。希臘人、德國人、意大利人、法國人、美國人。來自各地的遊客。吃東西、喝酒、聊天、大笑。還有來自孟買的人,包括印度人、伊朗人、阿富汗人、阿拉伯人、非洲人。但這些人當中,有多少人有真正的權力、真正的天命、真正的dynamique(力量),可以掌控自己的處境、自己的時間、數千人的性命?我要告訴你,四個!這店裏隻有四個人很有力,其他人都像世界上大部分的人一樣:無力、醉生夢死、anonyme(默默無聞)。卡拉回來後,這店裏有力的人士就會變成五個。卡拉,你所謂有趣的人,就是這樣的人。小老弟,從你的表情看來,我知道你沒聽懂。這麽說吧,卡拉可以是很好的朋友,但也可以是很可怕的敵人。判斷別人擁有什麽權力時,得從他們與你為友、為敵兩方麵的能耐來看。而在這城市,一旦卡拉成為你的敵人,那可怕或危險的程度無人能及。”

他盯著我的眼睛,在尋找一些東西,從一眼移到另一眼,又移回原位。

“你知道我說的是哪種權力,對不對?真正的權力。讓人大紅大紫或死無葬身之地的權力。神秘莫測的權力,可怕至極又神秘莫測,可以活得毫無悔恨或遺憾的權力。林,你這輩子有沒有做過什麽讓你後悔的事?”

“有,我想我……”

“你當然有,我也有,後悔……我所做過的事……或沒有做的事。但卡拉沒有。這就是為什麽她能像其他人,這店裏少數的其他人,擁有真正的權力。她的心腸和那些人一樣,而你和我都沒有那樣的心腸。啊!對不起,我差不多醉了,我看到我的意大利朋友要走了。阿傑不會等太久,我得走了,得趁我完全醉倒前,去收我那微薄的傭金。”

他坐回椅子,兩隻柔軟白皙的手抓住桌子,身體重重靠著桌邊,猛地站起來。他沒再說話,沒看我一眼就走人。我看著他走向廚房,邁著老練酒鬼的步子左搖右晃、跌跌撞撞地從桌子間穿過。他的運動外套背部因靠著椅背而皺得厲害,長褲的屁股部位垂著幾道鬆垮的皺褶。在還不是很了解他之前,在還不知道他靠著犯罪和**,在孟買住了八年而沒和任何人結怨、沒向人借過一毛錢所代表的意義之前,我隻把他當作是個逗趣但無可救藥的酒鬼。這是很容易就會犯的錯誤,他的言行讓人容易產生這種誤解。

不管是哪個地方,黑市買賣的第一條規則,都是切勿讓人看透你的心思。狄迪耶從這條規則演繹出:隨時掌握別人對你的看法。破爛的衣服,糾結卷曲的亂發,某些地方還留著前一晚睡覺的壓痕,甚至他愛喝酒,把他塑造成一個軟弱無能的酒鬼,而這其實是他刻意要營造的形象。他把那角色演得惟妙惟肖,像個職業演員,讓人相信他無害且無助,因為真正的他其實正好相反。

但我沒多少時間思量狄迪耶和他那些令人費解的高論,因為不久後卡拉就回來了,我和她幾乎立刻就離開餐廳。我們沿著海堤走了好長的路才到她的小房子,海堤從印度門延伸到無線俱樂部飯店。那條路又長又寬,又冷清。在我們右手邊,一排懸鈴木後方,坐落著飯店和公寓。零星的燈光映現了窗內的家居生活:一麵牆上有尊雕塑;另一麵牆上有個書架、一張套著木框的印度神祇海報,海報周邊有花朵、嫋嫋上升的焚香;與街道齊平的窗戶的一角,露出祈禱時緊握著的細長雙手。

在我們左邊是全球最大港灣的一部分,遼闊的漆黑海麵上,百艘停泊船隻的燈火星羅棋布。點點燈火後麵的海平麵上,近海的煉油廠高塔閃動著噴出的火光。天上不見月亮,已將近午夜,但氣溫仍然像午後一樣炎熱。阿拉伯海漲潮時,偶爾會帶來水花,越過高及腰部的石堤:那是從非洲海岸,乘著西蒙風(2),一路盤旋過來的水汽。

我們緩緩而行。我不時抬頭望天,繁星點點,綴在黑色的夜幕中。牢獄生涯意味著年複一年不見日升、日落或夜空,每天十六小時,從下午到早上,關在囚房裏。監獄不是地獄,但裏麵也沒有天堂。它自成一個世界,但和地獄一樣糟。

“你善於傾聽的本事可能發揮得有點過頭了,你知道嗎?”

“什麽?噢,抱歉,我在想事情。”我道歉,把思緒拉回眼前,“嘿,趁我還沒忘記,這是烏拉交給我的錢。”

她收下那卷鈔票,看都沒看,塞進手提包。

“你知道嗎,真是奇怪。烏拉搭上莫德納,好擺脫把她當奴隸一樣控製的另一個人。從某方麵來說,如今她又成為莫德納的奴隸。但她愛他,因此,她很羞愧自己竟然騙他,偷藏起私房錢。”

“有些人就是需要這種主奴關係。”

“不止是有些人,”她回道,口氣突然帶著令人不解的悲痛,“你跟狄迪耶談自由,而他問你做什麽的自由時,你回答,可以說不的自由。雖然很怪,但我覺得,更重要的是,說是的自由。”

“說到狄迪耶,”我輕鬆愉快地說,想改變話題,讓她心情好一點,“我今晚等你時,和他聊了很久。”

“我想大部分都是狄迪耶在說。”她以猜測的口吻說。

“嗯,沒錯,是這樣,但很有意思,我喜歡這樣。我們第一次那樣聊。”

“他跟你說了什麽?”

“跟我說?”這話問得我覺得事有蹊蹺,隱隱表示有些事是他不該說的,“他跟我大略介紹了利奧波德某些人的背景。阿富汗人、伊朗人、席瓦軍人——或任何其他的稱呼,還有本地幫派老大。”

她淺淺一笑,帶著無奈。

“狄迪耶講的話,我是不會太當真的。他有時很膚淺,特別是他很正經的時候。他是那種一直對事情表麵窮追不舍的人,如果你懂我的意思。我曾經告訴他,他太膚淺,所以他最能理解的東西就是露骨的汙言穢語。奇怪的是,他喜歡這樣。我會為了狄迪耶說這種話。你不可以侮辱他。”

“我以為你們是朋友。”我說,決定不轉述狄迪耶對她的看法。

“朋友……嗯,有時是,我不是很清楚何謂朋友。我們認識有幾年了,過去曾住在一塊,他有告訴你嗎?”

“沒有,他沒有。”

“噢,我們在一塊住了一年,是我第一次到孟買時。我們合住在要塞區一間搖搖晃晃有裂縫的公寓,四周的牆壁、天花板已開始碎裂掉屑。每天早上醒來時,臉上常有從下陷的天花板掉下的灰泥,走道上總有剛剝落的石塊、木塊和其他東西。一兩年前雨季時,整棟建築垮掉,死了一些人。我有時會回去那裏,望著破洞裏的天空,那破洞上麵原本是我的臥室。我想你可能會說狄迪耶和我現在走得很近,但朋友,對我而言,每過一年,就覺得友誼這東西愈難理解。友誼像是沒人及格的代數小考。在我心情糟透時,我想,所謂的朋友,頂多隻能說是你不鄙視的人。”

她說得很正經,但我還是輕輕笑出聲。

“太不近人情了,我想。”

她看著我,眉頭緊蹙,然後她也笑了起來。

“或許是吧!我很累,最近幾個晚上我都沒睡夠。我不是有意挑狄迪耶毛病,但他有時候就是很煩人,你知道嗎。他有跟你說到我什麽嗎?”

“他……他認為你很美。”

“他這麽說?”

“是啊。他說到白人、黑人的美,然後說卡拉很美。”

她揚起眉毛,微微吃驚又帶著欣喜。

“好吧,我會把那當作是天大的讚美,盡管他是個令人討厭的大騙子。”

“我喜歡狄迪耶。”

“為什麽?”她立即問道。

“這個嘛,我不知道,我想是他的專業本色使然。我喜歡學有專長的人,而且他帶有某種悲哀……那悲哀有點觸動我。他讓我想起一些我認識的人與朋友。”

“至少他毫不隱瞞他的墮落。”她堅定地說,而我突然想起狄迪耶談及有關卡拉的一件事——神秘莫測的權力,“或許那正是狄迪耶和我共通的地方,我們兩人都討厭偽君子。虛偽隻是另一種殘酷。狄迪耶不殘酷,他狂放不羈,但不殘酷。他以前是很安靜的,但曾有幾次,他的風流事跡成為轟動全市的醜聞,或至少是住在此地的外國人人盡皆知的醜聞。有一天晚上,他那愛吃醋的愛人,一個年輕的摩洛哥男孩,拿著刀在科茲威路上追殺他。他們兩個渾身赤條條,在孟買,那可是非常驚世駭俗的事。而就狄迪耶來說,我敢說,那可叫他大大出醜。他跑進科拉巴警局,警察救了他。印度人對這類事觀念非常保守,但狄迪耶有條守則——絕不跟印度人亂搞,我想他們敬佩他這作風。有些外國人來這裏,隻為了和印度年輕男孩上床。狄迪耶看不起這種人,他隻跟外國人搞。如果這就是他今晚跟你說那麽多的原因,我也不覺得奇怪。搞不好他是想釣你,所以跟你講那些台麵下的勾當、台麵下的家夥,讓你佩服他見多識廣。噢,你好!Katzeli(貓咪)!嘿,你哪裏來的?”

我們在路上碰到一隻貓,貓兒蹲坐在海堤上吃人類丟棄的一包東西,身子瘦弱,毛呈灰色。它蹲低身子,麵帶怒容,既低沉咆哮又嗚嗚哀叫,但它再度低頭就食時,卻乖乖讓卡拉輕撫它的背。它幹癟又肮髒,有隻耳朵被咬成玫瑰花芽狀,身體兩側和背上有許多地方沒有毛,露出尚未愈合的傷口。

我很驚訝這隻瘦弱的野生動物竟肯讓陌生人輕撫,驚訝卡拉竟然會做這種事。叫我更驚奇的是,這貓竟然那麽愛吃以非常辣的辣椒為佐料的蔬菜飯。

“唉,看它,”她溫柔地說,“漂不漂亮?”

“噢……”

“你不欣賞它的勇氣、活下來的決心?”

“抱歉,我不是很喜歡貓。我不討厭狗,但貓……”

“但你非愛貓不可!在完美的世界裏,人在下午兩點時都會像貓。”

我笑:“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表達的方式很奇特?”

“什麽意思?”她問,立刻轉頭看我。

即使在街燈下,都能看到她漲紅著臉,幾乎快要生氣。那時候我不知道她著迷於英語著迷到有點走火入魔的地步。她努力讀、寫英語,絞盡腦汁想出她談話中那些珠璣之言。

“我隻是在說你表達想法的方式很獨特。別誤會,我喜歡,非常喜歡。例如,呃……拿昨天來說,我們談到真理。開頭大寫的真理,絕對的真理,最終的真理。世上有真理,有些東西是永遠顛撲不破的嗎?每個人,狄迪耶、烏拉、毛裏齊歐,甚至莫德納,都有他們自己的看法。然後你說,真理是每個人都假裝喜歡的壞蛋。那句話給了我當頭棒喝。你是在書上讀到的,還是在戲劇或電影裏聽到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哦,這就是了。我自認不可能轉述別人的話轉述得一字不漏。但你那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

“你讚同那句話嗎?”

“哪句?‘真理是每個人都假裝喜歡的壞蛋’那句?”

“對。”

“沒有,我不完全讚同,但我欣賞那個觀念,還有你表達那個觀念的方式。”

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叫我定睛凝視。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她開始瞥向旁邊時,我再度開口,吸引她的注意。

“你為什麽喜歡去比亞裏茨(3)?”

“什麽?”

“前幾天,你說比亞裏茨是你最喜歡的地方之一。我沒去過,沒辦法體會,但很想知道你為什麽那麽喜歡那裏。”

她微笑,皺皺鼻子,露出不解的表情,可能在嘲笑我,也可能心裏覺得高興。

“你還記得?那看來我應該告訴你,比亞裏茨……該怎麽解釋……我想是大西洋的緣故。我喜歡冬天的比亞裏茨,那時沒有遊客,海邊的氣候惡劣得讓人變成石像。隻見到人們站在荒涼的海灘凝望大海,像一尊尊雕像零散矗立在峭壁之間的海灘上,望著大海時心生恐懼,嚇得一動也不動。那和其他的海不一樣,和溫暖的太平洋或印度洋不一樣。那裏的大西洋,冬天時叫人不好受,殘酷無情。你能感受到它在呼喚你,你知道它想把你拉走,拉下海。但那是一種美,我第一次真正望著它時感動得落淚。我想走向它,想放掉自己,讓自己沒入那洶湧的波濤。沒有什麽比這更令人害怕的。但比亞裏茨的人是歐洲最包容、最隨和的,我想沒有什麽東西能讓他們興奮,也沒有什麽事情能讓他們表現得太出格。那有點古怪,在大部分的度假勝地,人們的脾氣普遍都不好,但海卻是平靜的;在比亞裏茨,情形正好相反。”

“你有一天會回那裏,我是說到那裏定居?”

“不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果我離開這裏,永遠離開,那就表示我會回美國。我在那裏長大,我父母死後,有一天,我希望能回去。我想我喜歡那裏,最喜歡那裏。美國散發出某種信心、直率……一種很勇敢的氣息。美國人也是。我不像美國人,至少我自覺不像,但跟美國人在一塊很自在,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比在任何地方跟任何民族在一塊更自在。”

“說說其他人。”我提議,想讓她繼續講話。

“其他人?”她問,突然皺起眉頭。

“利奧波德的人。狄迪耶和其他人。先從莉蒂希亞說起。你怎麽認識她的?”

她神情不再那麽緊繃,眼神飄過路邊的陰影,然後抬頭凝望夜空,仍然在想著,在思索著。街燈的藍白光映照在她的嘴唇上、大眼睛裏,化作水漾光彩。

“莉蒂希亞在果阿住過一陣子,”她開始說,聲音裏泛著柔情,“她跟一般人一樣,為了雙重目的而來到印度:交友和提升精神境界。她交到一些朋友,很喜歡他們,我想。莉蒂希亞還愛上一個人。但在精神方麵,她一直不是很順。她在同一年裏回了倫敦兩次,但又回到印度,想在心靈方麵做最後一試。她是為追求心靈而來。她說起話強勢而有主見,但她是個很有靈性的女孩。我想她是我們當中最有靈性的人,真的。”

“她怎麽過活?我不是要打探隱私,就像我先前說過的,我隻是想知道別人在這裏怎麽賺錢過活。我是說,這裏的外國人都靠什麽過活。”

“她是珠寶專家,專攻寶石和首飾。她替某些外國買家物色珠寶,抽取傭金,是狄迪耶替她找的工作。他在孟買人脈很廣。”

“狄迪耶?”我笑,十足驚訝,“我以為他們彼此看不順眼,唉!不到不順眼的程度。我以為他們無法忍受對方。”

“唉,他們水火不容,真的,但也真的是好朋友。如果其中一個人發生不幸,另一個人大概會崩潰。”

“毛裏齊歐呢?”我問,語調竭力保持平穩。這個高大的意大利人帥得讓人受不了,又自信得讓人受不了,我覺得他比我更了解卡拉,跟卡拉有交情,為此心裏很不是滋味。“說說他的事?”

“他的事?我不知道他有什麽事可說。”她答,又皺起眉頭,“他父母雙亡,留給他一大筆錢。他把錢都花光了,我想他因此練就了花錢的本事。”

“別人的錢?”我問。我大概問得太急切讓她起了疑心,因為她拿問題反問我。

“聽說過蠍子與青蛙的故事嗎?青蛙同意背蠍子過河,因為蠍子答應不蜇它的那個故事?”

“聽說過。然後過河過到一半,蠍子蜇了青蛙。它們慢慢沉入水裏時,快溺死的青蛙問蠍子為什麽要這麽做,蠍子說因為它是蠍子,而蠍子天生要蜇人的。”

“沒錯。”她歎口氣,緩緩點頭,眉頭終於不再緊蹙,“毛裏齊歐就是這樣。知道這點,他就不是個麻煩,因為你不會同意背他過河。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在監獄待過,完全知道她的意思。我點頭,問她烏拉和莫德納的事。

“我喜歡烏拉,”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又對我擺出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愚蠢、不可靠,但我同情她。她在德國時很有錢,染上海洛因成癮後,她家人把她趕出家門,然後她來到印度。到印度後,她跟一個壞蛋廝混,一個德國男人,像她一樣有毒癮的人。他叫她在一個充滿暴力與犯罪的地方工作,一個非常可怕的地方。但因為她愛那個家夥,為了他,她乖乖做。為了他,她大概什麽都肯做。有些女人就是這樣。在我看來,大部分戀愛中的女人都是這樣。你開始覺得心像是擠了太多人的救生艇,為了不讓它下沉,你拋掉驕傲,拋掉自尊和獨立。不久後,你開始拋掉其他人,你的朋友,你認識的每個人。而這仍然不夠,救生艇仍然在下沉。這時,你也知道,你就要跟著那救生艇一起沉下去了。我在這裏看到很多女孩子有這樣的遭遇,我想那是我討厭愛情的原因。”

我不確定她是在講自己,還是在影射我。無論如何,這番話很尖銳,我不想聽。

“那卡維塔呢?她有什麽特長?”

“卡維塔很了不起!她是自由工作者,你也知道的,自由作家。她想當記者,我想她會如願,我希望她如願。她聰明、誠實、有膽識,也很漂亮。你不覺得她很性感迷人嗎?”

“的確。”我附和,想起她那蜂蜜色的眼睛、豐盈勻稱的雙唇、修長會說話的手指,“她很美,但我認為,他們每個人都長得好看。就連狄迪耶,雖然神情委頓,卻帶有一絲拜倫勳爵的氣質。莉蒂希亞很可愛,雙眼總是帶著笑意,她的眼睛是不折不扣的冰藍色,對不對?烏拉長得像娃娃,圓圓的臉上有一雙大眼、一對厚唇,但那是很漂亮的娃娃臉。毛裏齊歐的帥,像雜誌上的模特兒,莫德納的帥不一樣,像鬥牛士之類的。而你……你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漂亮的女人。”

就這樣,我說了出來。就在我說出內心話而猶自震驚不已的當頭,我仍不知道她是否已聽懂,是否已識破我讚美他們和她漂亮的話語背後的意涵,進而看出激發我說出這些話的那種痛苦:滿懷愛意的醜男人時時刻刻感受到的那種痛苦。

她大笑,張大嘴巴盡情地開懷大笑,然後突然抓住我的一隻手臂,拉著我往前走,走在人行道上。就在這時,一陣哐啷哐啷的撞擊聲從陰影處傳出,仿佛是被她的大笑聲引出來似的。原來路邊有個乞丐,騎坐在木質的小板車上,小車有金屬滾珠軸承輪子,一路從人行道滑下馬路。他靠雙手劃地前進,到了冷清的馬路中央時,猛然轉身,止住板車。他那細得像螳螂腿般的可憐雙腿,交盤在板車上,塞在他身子底下,板車的平板隻有一張對折報紙那麽大。他穿著小學男孩的製服,卡其色短褲和粉藍色襯衫,年紀已經二十好幾,但這身衣褲對他而言仍然太大。

“晚安!”一會兒之後,他用英語大聲說道。他舉起一隻手,先是舉到額頭放下,然後再舉到胸前,動作細膩,極其謙恭有禮。再一個急轉身,帶著炫耀意味的轉身,他雙手劃地上路,在劃下通往印度門的下坡時加快速度。

我們看著他消失在遠方,然後卡拉伸手拉著我的手臂,再次領著我走在人行道上。我乖乖讓她帶著我走。我任由自己被婉約的海浪低訴聲、被她如快板的聲音所牽引,被那黑色夜空和她那比夜色更黑的秀發所牽引,被沉睡街道上的海水、樹木與石頭的氣味所牽引,被她溫暖肌膚上令人銷魂的香水味所牽引。我任由自己被拉進她的生活、這城市的生活。我送她回家,道了晚安,然後我輕聲哼著歌,走過一條條寂靜的街道,回到飯店。

(1) 席瓦軍(Shiv Sena),印度教極端主義政黨,以馬拉地人所建帝國的開國君主Shivaji為名。

(2) 非洲、阿拉伯半島等沙漠地帶的幹熱風。

(3) 比亞裏茨(Biarritz),位於法國西南部大西洋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