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一如平常時間走進利奧波德,在我附近的桌旁停下,跟朋友講起話。這個時候,我再度思索著該用什麽言語,形容她綠色眼睛所散發出的葉狀光輝。我想起葉子和蛋白石,想起島嶼周邊海域溫暖的淺水區。但卡拉眼中那靈動的翠綠色更為柔和、更加溫柔,且被瞳孔周圍如向日葵的金色光芒照得熠熠生輝。最後我終於找到那顏色,在自然界中找到與她美麗眼眸完美匹配的綠,但那已是在利奧波德那晚之後好幾個月的事了。奇怪而令人費解的是,我竟然沒告訴她。如今,我真悔恨,悔恨當初沒告訴她。

過去的事永遠映照在兩麵鏡子上:一麵是明鏡,映照已說過的話、已做過的事;一麵是暗鏡,映照許許多多未做的事或未說的話。如今我後悔沒在一開始時,沒在認識她的頭幾個星期時,甚至沒在那個晚上就告訴她……我喜歡她。

與她有關的事物,我無一不喜歡。我喜歡她以瑞士腔美語唱出的赫爾維西亞歌曲,喜歡她惱怒時,以拇指和食指將頭發慢慢推到後麵的樣子。我喜歡她聊天時的犀利聰慧,經過所喜歡的人或坐在他們旁邊時,她自在、輕柔地觸碰他們的樣子。我喜歡她允許我目不轉睛地凝視她,直到她覺得不自在,卻仍麵露微笑以淡化尷尬,而不將目光移開的樣子。

她以那眼神直視世界,以那目光壓倒世界,我喜歡她這一點,因為那時候我不喜歡這世界。這世界欲置我於死地或捉我入牢籠。這世界想把我捉回我逃脫的那所監獄,在那裏,那些穿著獄警製服、領薪水做正事的家夥,曾把我拴在牆上踢,直到我斷了骨頭。或許這世界這樣做有正當的理由。或許那是我應得的。但有人說,壓製反而讓某些男人心生反抗,而我一生時時刻刻都在反抗這世界。

這世界和我格格不入,在初認識的頭幾個月裏,卡拉這麽告訴我。她說,這世界一直想讓我重新歸順,但徒勞無功。我想我完全不是那種寬容的人。而從一開始,我就在她身上看到這種特質。從第一分鍾開始我就知道她跟我多麽相似。我知道她有著近乎殘暴的決心,有著近乎殘酷的勇氣,有著極度渴望人愛的孤單。我全知道,但我一句話也沒說。我沒告訴她我有多喜歡她。逃獄後最開始幾年,我變得麻木,人生的種種苦難轟得我身心俱疲。我的心走過無聲的深淵。沒有人、沒有東西能傷我,沒有人、沒有東西能讓我快樂。我變得堅強,但對男人來說,這大概是最悲哀的事。

“你快變成這裏的常客了。”她揶揄道,在我桌邊坐下時,用手弄亂我的頭發。

我喜歡她這樣,那意味著她對我已有精確的觀察,她知道我不會生氣。那時候我三十歲,長得醜,比一般人高,厚胸寬肩粗臂膀。很少有人弄亂我的頭發。

“是啊,我想是。”

“你又跟著普拉巴克四處遊玩了?今天去了哪裏?”

“他帶我去看了象島石窟。”

“很漂亮的地方。”她低聲說,眼睛望著我,但另有心事,“有機會的話,應該去這個邦北部的阿旃陀石窟、愛羅拉石窟去看看。我在阿旃陀的一個石窟裏待過一夜,是我老板帶我去的。”

“你老板?”

“對啊,我老板。”

“你老板是歐洲人,還是印度人?”

“其實都不是。”

“談談他是什麽樣的人。”

“為什麽?”她問,直直瞪著我,麵帶不悅。

我隻是想聊聊,想盡可能把她留在身邊,跟我講話,沒想到她卻回了這麽突兀的一句,有著提防的味道。

“沒什麽,”我笑著回答,“隻是好奇在這裏如何找到工作、如何賺錢,就這樣而已。”

“哦,我在五年前遇見他,在長途飛行航班上。”她說,看著雙手,神態似乎回複輕鬆,“我們在蘇黎世搭上同一班飛機。我要飛往新加坡,但抵達孟買時,他已說服我跟著他下飛機,替他工作。到石窟那趟旅行……有點特別。他不知是通過什麽辦法,跟有關當局安排好那趟行程,我跟著他去那裏,那一晚在一個大石窟裏住,石窟裏滿是石雕佛像,還有上千隻吱吱叫的蝙蝠。我很安全。他派了一名貼身守衛守在石窟外。但那是一次很不可思議、很奇特的經驗。那真的幫我……看清事情。有時人得用適切的方式將自己的心打碎,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

我不清楚她話中的意思,但她停下來,希望我有所回應時,我裝懂,點了頭。

“打碎自己的心之後,人就會有所體悟,或者說你能感受到全新的東西,”她說,“那是唯有如此才能領會或感受到的東西。而我,在那晚之後,知道在印度以外的地方,我絕不會再有那種感覺了。我知道那種感覺,但無法解釋,不知怎的,我就是覺得自己像回到了家,溫暖而安全。而且,嗯,我現在仍在這裏……”

“他做哪一行?”

“什麽?”

“你老板,他做什麽的?”

“進口,”她說,“和出口。”

她陷入沉默,轉頭掃視其他桌子。

“想家嗎?”

“我家?”

“噢,我是說你的另一個家。你沒想過瑞士的家鄉嗎?”

“從某方麵來說,我是想過。我來自巴塞爾,你去過那裏嗎?”

“沒有,我沒去過歐洲。”

“噢,那你該去,去時一定要去巴塞爾看看。你知道嗎,那是個非常歐洲的城市。萊茵河貫穿巴塞爾,把它分成大巴塞爾和小巴塞爾,兩邊的風格和人情大不相同,就好像同時住在兩個城市裏。我曾經很中意這點,而且它就位於三個國家交會處,徒步就可以跨過邊界進入德國和法國。隻要離開這城市幾公裏,你就可以在法國吃早餐,吃法國長棍麵包配咖啡,在瑞士吃午餐,在德國吃晚餐。我懷念瑞士,更懷念巴塞爾。”

她停下來歇口氣,抬起頭,隔著沒上睫毛膏的柔軟睫毛看著我。

“抱歉,幫你上了一堂地理課。”

“哪裏,沒有啦,請繼續說,很有意思。”

“你知道的,”她說得很慢,“我喜歡你,林。”

她熱情的綠色眼睛直盯著我。我覺得臉微微發燙,不是因為難為情,而是因為慚愧,慚愧她竟然把“我喜歡你”說得這麽輕鬆,慚愧我不敢跟她說這句話。

“你喜歡我?”我問,努力想表現出隨意問問的樣子。我看她緊閉雙唇,淺淺微笑。

“沒錯,你是個好聽眾。那很危險,因為那是令人難以抗拒的。有人傾聽,真心誠意地傾聽,是這世上第二難得的事。”

“那第一難得的事呢?”

“大家都知道。世上第一難得的是權力。”

“噢,是嗎?”我問,放聲大笑,“那性呢?”

“算不上。除了出於生理需求,性終究是為了權力。那才是人這麽汲汲於追求性的原因。”

我再度大笑:“那愛呢?許多人說愛是世上最難得的東西,而不是權力。”

“他們錯了,”她說得簡潔有力,“愛與權力相斥,因此我們才會這麽害怕愛。”

“卡拉,我的大姐,你在說什麽!”狄迪耶·利瓦伊加入我們,在卡拉身旁坐下,“我不得不下個結論,你對我們林兄居心不良。”

“你又沒聽到我們在說什麽!”她叱責道。

“不需要聽到,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你說了什麽。你在跟他說你那些謎一般的理論,搞得他暈頭轉向。卡拉,你忘了我太了解你了。來,林,我們會立刻治好你!”

他對著一名紅衣侍者大喊“四號”,那男子製服的胸前口袋上印了數字“4”。“嘿!Char number(四號)!給我來瓶啤酒!卡拉,你要什麽?咖啡?噢,四號!Ek coffee aur. Jaldi karo!(一杯咖啡。快!)”

狄迪耶·利瓦伊隻有三十五歲,但臉上已滿是橫肉和深深的皺紋。他的臉部臃腫,透著憂愁,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了許多。因為氣候潮濕,他總是穿著寬鬆的帆布長褲、粗斜紋棉襯衫、起皺的灰色毛料運動外套。他濃密卷曲的黑發似乎永遠和他的衣領上緣齊平,一如他疲倦臉龐上的胡子楂,看上去總像是至少三天沒刮一樣。他的英語口音很重,用英語挑釁、批評人時帶著冷冷的惡毒,不管對方是熟人還是陌生人,都一樣。有人討厭他的粗魯和愛教訓人,但還是忍著,因為他常常很有用處,且偶爾還不可或缺。他熟門熟路,從手槍、寶石到最上等的泰國白色海洛因,不管是哪種東西,他都知道在這城市的哪個地方可以買到或脫手。而且,誠如他有時所吹噓的,隻要價錢合理,隻要不致嚴重危害個人舒適和安全,他幾乎無所不為。

“我們在談人們對世上最難得的東西有不同的看法,”卡拉說,“但我沒必要問你怎麽想。”

“你會說我心目中最難得的東西是錢,”他懶洋洋地說道,“而我們倆的看法其實都沒錯。凡是精神正常、理性的人,終有一天會領悟到,錢幾乎代表一切。從長遠的曆史來看,那些偉大原則和高貴道德都很有道理,但每天都要實際地過日子,是錢讓人得以把日子過下去,人因為缺錢才不斷努力。林,你呢?你怎麽說?”

“他還沒發表高論,而你一來攪和,他更沒有機會說。”

“現在大家扯平啦,卡拉。說說看,林,我很想知道。”

“哦,如果你堅持的話,我要說是自由。”

“做什麽的自由?”他問,說到最後一個字時微微發笑。

“我不知道,或許就是說‘不’的自由。有了那種程度的自由,其實就夠了。”

啤酒、咖啡送來。侍者把飲料往桌上重重一放,非常粗魯無禮。那時候,孟買的商店、飯店、餐廳的服務,不再是迷人或討好人的殷勤有禮,反倒變成唐突與敵視的粗魯。利奧波德侍者的差勁態度遠近馳名。卡拉曾說,那是全世界我最喜歡去的地方,因為會被當作糞土般看待。

“喝一杯!”狄迪耶舉起酒杯與我的酒杯相碰,“敬自由……喝酒的自由!Salut(幹)!”

他把高杯子裏的酒喝了一大半,張開嘴大聲舒口氣,很是滿足,接著把剩下的喝光。他替自己再倒了一杯,就在這時,又有兩個人加入,坐在卡拉和我之間。一男一女,男的是個膚色黝黑、麵帶憂思、營養不良的年輕人,他表情抑鬱、不苟言笑,是個西班牙人,名叫莫德納,從事與法國、意大利、非洲遊客的黑市買賣。他的同伴是個身材修長而貌美的德裔妓女,名叫烏拉,她接受他當她的男朋友已有一段時間。

“哈,莫德納,你來得正好,下一輪酒就讓你請。”狄迪耶叫道,伸手越過卡拉,拍打他的肩膀,“可以的話,我要一杯威士忌蘇打水。”

這個較矮的男子被這一拍,立刻往後縮,麵露不悅,但還是把侍者叫到他身邊,點了飲料。烏拉跟卡拉講話時夾雜著德語、英語,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但因此蓋住她談話裏最精彩的部分。“我怎麽想得到,na?我怎麽可能知道他是個Spinner(胡說八道的人)?十足地verrückt(瘋狂)。我告訴你,一開始,他就隻是直直盯著我。說不定你會認為那是個跡象?

“或許,他盯著人看有點太久了。Na ja(那好吧),在房間十分鍾,er wollte auf der Klamotten kommen(他想射在我衣服上),在我最好的衣服上!我跟他扭打,才保住我的衣服,der Sprintficker(媽的)!Spritzen wollte er(他想射),在我整件衣服上!Gibt's ja nicht(結果沒射)。後來,我去浴室吸了點可卡因,回來後發現da? er seinen Schwanz ganz tief in einer meiner Schuhe hat(他的屌竟然深**入我的一隻鞋裏)!你說怎麽會有這種事?在我鞋子裏!Nicht zu fassen(真是無法理解)!”

“看開點,”卡拉和顏悅色地說,“瘋子總知道怎麽找到你,烏拉。”

“Ja,leider(是啊,真遺憾)。我能說什麽?老是被瘋子愛上。”

“別聽她的,我親愛的烏拉,”狄迪耶安慰她,“男女間相處得好,有許多是建立在瘋狂上。甚至,每段相處得好的男女關係,都是建立在瘋狂上!”

“狄迪耶,”烏拉歎口氣,說出他的名字時帶著特別甜美的笑,“我有請你他媽的開口嗎?”

“沒有!”他笑笑,“但我原諒你這個錯。大姐,這類事情,在我們之間,一向不用明示,彼此心知肚明。”

威士忌送來,四小瓶,侍者拿起用鏈條吊在皮帶上的銅質開瓶器,撬開兩瓶蘇打水的蓋子。他任由蓋子彈落桌子,掉落地麵,然後拿起髒抹布唰唰擦抹濕答答的桌麵,水花四濺,逼得我們左閃右躲。

兩名男子從餐廳裏的不同地方走近我們的桌子,一個跟狄迪耶談起話,另一個跟莫德納說起話。烏拉趁這空當靠向我。她從桌子底下塞了東西到我手裏,感覺像是一小捆紙鈔,眼睛向我示意,要我裝作沒事。她跟我講話時,我趕緊把紙鈔塞進口袋,看都沒看。

“你決定要在這裏待多久了嗎?”她問。

“還沒,不急。”

“有沒有人在某地等你,或等著你去見她?”烏拉問,堆起**的笑容,那笑容很老練,但沒有感情。賣弄**已是她的習慣。她對客人、朋友、侍者,甚至她擺明不喜歡的狄迪耶,都擺出這副笑容。事實上,她對所有人都是如此,包括她的愛人莫德納。接下來的年月裏,我聽到不少人批評烏拉是個**,有些人說得很難聽。我不讚同他們。跟她混熟之後,我覺得她到處賣弄**,是因為那是她所知道的唯一一種表達親切的方式。她借此表達和善,借此確保別人對她和善,尤其是男人。她深信這世間不夠和善,而且不止一次如此表示過。那不是深刻的感覺,不是深奧的想法,但就此事來說,那不是什麽錯事,而且不傷人。不管怎樣,她很漂亮,笑容討人喜歡。

“沒有,”我撒謊,“沒有人等我,我沒要去見什麽人。”

“你完全沒有,wie soll ich das sagen(我該怎麽說),計劃?沒有任何打算?”

“也不能這麽說。我要寫本書,正在做研究。”

自逃獄以來,我已學到,跟人透露局部事實——我是個作家——給了我管用又可變通的借口。那夠含糊,當我一旦多盤桓數日或倉促離去,也不致讓人起疑;而做研究這字眼則夠籠統,讓我可以順理成章打聽我有時得查明的某些事情,例如交通、旅行和取得假證件等問題。此外,這借口讓我得以保有某種程度的隱私:光是放話說要講講我正在進行的工作,通常就能讓想要打探我生活的人打退堂鼓,隻有那些好奇到無可救藥的人才不死心。

我曾經是作家。在澳大利亞時,我二十出頭就在寫作了。當我婚姻破裂,失去女兒的監護權,把人生葬送在毒品、犯罪、入獄、逃獄中時,我才剛出版第一部作品,正要在文壇揚名立萬。即使在逃亡中,寫作仍是我每日的習慣,仍是我例行作息的一部分。即使在利奧波德酒吧,我口袋裏仍然塞滿了草草寫在紙巾、收據和紙片上的劄記。

我從未停止寫作,不管人在何處,不管處境如何,我都沒改變這習慣。初來孟買那幾個月的生活,我之所以能記得這麽清楚,就是因為我一有時間獨處,就寫下我對那些新朋友的看法,還有跟他們交談的內容。寫作是保住我性命的功臣之一,每日將生活點滴形諸文字,天天如此訓練,如此化繁為簡,有助於我克服羞愧和隨之而來的絕望。

“哎,Scheisse(媽的),我看不出孟買有什麽好寫的,這地方一無是處,ja(對吧)?我朋友莉薩說,他們造出‘pits(鬼地方)’這個詞時,心裏想的就是這裏。我覺得很貼切。可以的話,你應該去寫別的地方,像是拉賈斯坦,聽說那裏不賴。”

“她說得沒錯,林,”卡拉補充,“這裏不是印度。這裏有來自印度各地的人,但這裏不像印度。孟買是個自成一體的世界,真正的印度不在這裏。”

“不在這裏?”

“在別的地方,在光線照不到的地方。”

“我想你說得沒錯。”我答,微笑表示欣賞這措辭,“但到目前為止,我喜歡這裏。我喜歡大城市,而這裏是世界第三大城。”

“你說話的調調越來越像你的導遊,”卡拉開玩笑說,“我覺得,普拉巴克可能把你教育得太成功了。”

“我想是吧,兩個星期下來,他每天塞給我許多精確的數據。就一個七歲輟學、在孟買街上自己學會讀寫的人來說,他實在很不簡單。”

“什麽精確的數據?”烏拉問。

“嗯,例如,孟買人口官方數據是一千一百萬,但普拉布說,從事非法買賣的人更了解實際的人口數,他們估計有一千三百萬至一千五百萬。而且,這裏的人每天用兩百種方言和語言在交談。兩百種,真夠嚇人!孟買就像是世界的中心。”

仿佛為了呼應這段有關語言的談話,烏拉跟卡拉說話時速度很快,且刻意用德語。莫德納示意離開,烏拉站起身,收拾錢包和香煙。這位不苟言笑的西班牙人不發一語地離開餐桌,走向通往街上的開放式拱道。

“我找到工作了。”烏拉當著眾人說,嘟起嘴,顯得很迷人,“明天見,卡拉。十一點左右,ja?林,如果你明晚也在,也許我們能一起吃晚飯?我很期待。拜!Tschus(再見)!”

她跟在莫德納身後出去,酒吧裏許多男人色眯眯地盯著她。狄迪耶趁機跑到別桌找幾個熟人,剩下卡拉和我。

“她不會的,你要知道。”

“不會什麽?”

“她明晚不會和你一起吃飯,那是她的一貫作風。”

“我知道。”我咧嘴而笑。

“你喜歡她,是不是?”

“是啊,我喜歡。怎樣,你覺得很有趣?”

“從某方麵來看是。她也喜歡你。”

她停住不語,我想她是打算解釋她的觀點,沒想到她再度開口時,卻改變了話題。

“她給了你一些錢,美元。她用德語跟我說了,以免莫德納知道。你應該把錢給我,她會在明天十一點時找我拿。”

“好,現在就給你?”

“不,不要在這裏給我。我得走了,等下有約。大概一小時後我會回來,可以等我到那時候嗎?或者你再回來,到時候跟我碰麵?你可以送我回家——如果你願意的話。”

“行,我到時會在。”

她起身離開,我也起身,替她把椅子往後拉。她對我淺淺一笑,一邊眉毛揚起,帶著嘲諷或譏笑,或兩者都有。

“我之前不是在跟你開玩笑,你真的該離開孟買。”

我看著她走出店門,跨進私人出租車後座。那車顯然早已在門外等候。乳白色的車子慢慢駛進夜間緩緩移動的車流,前座乘客的車窗伸出一隻男人的手,粗手指上握著一串綠色念珠。他向行人一揮,要他們讓開。

又是孤家寡人。我坐下,把椅背往後靠著牆壁,讓自己被利奧波德酒吧的活動和店裏喧囂的客人包圍。

利奧波德是科拉巴最大的酒吧和餐廳,也是孟買較大的酒吧和餐廳之一。一樓臨街的長方形店麵和其他四家餐廳一樣寬,靠兩座金屬門進出,金屬門往上卷,收進木拱裏,讓店裏的客人能飽覽科茲威路——科拉巴最繁華、最繽紛的街道。二樓是較不顯眼且有空調的小酒吧,由數根粗壯的圓柱支撐;一樓則由這些圓柱區隔成幾個差不多大的區域,許多餐桌圍著圓柱集中擺置。柱上和許多空白牆麵上有鏡子,為這酒吧增添了吸引顧客的一大特色:讓他們能夠小心翼翼,甚至完全不為人知地打量及欣賞其他人,或向其他人拋媚眼。對許多客人而言,看著自己的影像同時映現在兩麵或多麵鏡子上,乃是人生一大樂事。利奧波德是讓人們來看人、被人看,還有看著自己被別人注視的地方。

那裏大概有三十張桌子,每張桌麵都是印度的熏珍珠大理石材質,搭配至少四張雪鬆木椅子。卡拉常戲稱那些椅子是六十分鍾椅,因為坐起來很不舒服,讓客人坐不到一小時就想走人。挑高的天花板上有許多大吊扇在嗡嗡運轉,讓白色的鍾擺形玻璃吊燈也跟著緩緩晃動。上了漆的牆壁、門窗與鏡子的四周,都鑲了桃花心木飾條。甜點和果汁用了多種水果,包括巴婆果(paw paw)、木瓜、番荔枝、橙、葡萄、西瓜、香蕉、柳橙與四種當令杧果。某麵牆上整麵陳列了這些水果,琳琅滿目,美不勝收。硬柚木的大櫃台像帆船的橋樓,坐落在忙碌的餐廳裏。櫃台後麵可見到忙進忙出的侍者和蒸騰的炊煮熱氣,再裏麵是一條狹長的走道,偶爾可見到忙得不可開交的廚房一角。

凡是走過寬大的拱門,進入利奧波德這個由燈光、色彩、大量木質鑲條構成的小小天地者,無不驚豔於它雖已褪色卻仍華麗的優雅。但它最美麗絕倫之處,隻有最卑微的工人才有幸欣賞,因為隻有在酒吧打烊、清潔工在每天早上搬走桌椅時,地板的美麗才會展露出來。地板上精細複雜的瓷磚圖案仿自北印度某宮殿的地板圖案,黑色、奶油色、褐色的六角形,從中央光芒四射的旭日往外輻射。因此,為王公而設計的鋪砌圖案,隻向清潔工——這城裏最窮、最逆來順受的工人——偷偷展露其無與倫比的奢華,而專注於炫目鏡中映影的遊客則無緣一窺其美麗。

每天早上開張,地板清理幹淨後,利奧波德難得有冷清的一小時,成為這熙熙攘攘城市裏的寧靜綠洲。從那之後直到午夜打烊,它總是高朋滿座。客人來自全球上百個國家,許多當地人,包括外籍僑民和印度人,從城裏各角落來這裏做買賣。買賣的東西從毒品、貨幣、護照、黃金、性,到無形但同樣有利可圖的影響力,應有盡有。所謂的影響力,指的是台麵下的賄賂、包庇。在印度,許多會麵、升遷和合約都是靠賄賂、包庇促成的。

利奧波德是非官方的免稅區,與科拉巴警局隔著一條熱鬧的大街,正麵相對。向來很有效率的警察,對店裏的勾當卻全然視而不見。

但是一個奇特的二元對立法則卻施行於樓下與樓上、餐廳內與餐廳外,且支配在該處所進行的所有交易。印度妓女戴著茉莉花環,裹著綴有珠子的紗麗,一身圓滾滾,不準進入樓下酒吧,隻能在樓上酒吧陪客人。歐洲妓女隻準坐在樓下酒吧,撩撥桌邊的男人,或幹脆在街上拉客。酒吧內可公開談論毒品和其他違禁品的交易,但實際貨品交易隻能在酒吧外。常可見到買賣雙方談妥價錢,走出店外,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然後走回酒吧,坐回原桌。即使是官員和居間關說者也受這些不成文規則的約束:在樓上酒吧陰暗隔間談妥的協議,卻要在人行道上握手、交錢後,才算真正搞定。這樣就不會有非議,說人們是在利奧波德酒吧內收受賄賂或行賄。

區隔、連接合法與非法活動的細微規則,再沒有什麽地方比這裏定得更巧妙,但這些規則並非利奧波德的多元小社會所獨有。路邊攤上的小販,大剌剌販賣名牌仿冒品;停在路邊的出租車司機收受小費,對後座發生的不法或違禁情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對街警局賣力工作的警察,其中有些人付了高額的賄賂,才能取得這個市中心的肥缺。

在利奧波德連續坐了幾晚,傾聽周邊桌子客人的談話後,我聽到許多外國人和印度人抱怨孟買貪腐橫行,公共領域和商業領域無處不貪。在這城市待了短短幾星期後,我就知道這些控訴往往有其道理,而且真有其事。但世上哪個國家沒有貪腐?哪個體製沒有不當使用金錢的事情?有權有勢的精英人士借由打點回扣,借由在最盛大的群眾大會上捐助競選資金,圖謀自己的事業和野心。有錢人都比窮人長壽、健康,不管哪裏都一樣。

不正當的賄賂和正當的賄賂,兩者不同,狄迪耶曾經這麽告訴我。不正當的賄賂,每個國家都一樣,但正當的賄賂,是印度的特產。他說這話時,我會心一笑,因為我知道他的意思。印度是公開的,印度是坦率的。從到印度的第一天,我就很欣賞這點。我的本能不是去批評。在這個我漸漸喜歡上的城市裏,我的本能是去觀察、去融入,並樂在其中。在接下來的年月裏,我的自由,甚至我的性命,就靠著印度人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作風才得以保住。但那時我還沒體會到這點。

“怎麽,獨自一人?”狄迪耶倒抽一口氣,回到我桌邊,“C'est trop(太過分了)!老哥,你難道不曉得,孤單一人在這裏是有點討人厭的事?我還得告訴你,討人厭是我的特權。來,喝一杯。”

他在我旁邊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叫來侍者加點飲料。幾個星期以來,我幾乎每個晚上都會在利奧波德跟他說上話,但我們倆從未單獨相處。他決定在烏拉、卡拉或別的朋友回來之前,先過來跟我同桌的舉動,叫我嚇了一跳。這微微表示了接納,我感激在心。

他不停用手指敲桌麵,直到威士忌送來。他大口喝掉半杯,輕鬆下來後,轉頭對我眯眼一笑。

“你在想事情。”

“我在想利奧波德這家店,眼睛四處看,想看個仔細。”

“這裏很糟,”他歎口氣,搖搖他長著濃密鬈發的頭,“我受不了自己居然這麽喜歡來這裏。”兩名男子朝我們走來,引起狄迪耶的注意。他們穿著在腳踝束口的寬鬆長褲,袖子與下擺都長及大腿的襯衫,外麵套著深綠色背心。他們向他點頭,他則回以燦爛的笑容並揮手,然後他們加入離我們不遠的另一桌。

“危險人物。”狄迪耶低聲說,眼睛盯著他們背後,臉上仍帶著笑容,“阿富汗人。拉菲克,小個子那個,過去搞書的黑市買賣。”

“書?”

“就是護照。過去,他曾是老大,呼風喚雨的人物。現在,他搞巴基斯坦境內的赤砂海洛因生意。他靠赤砂賺了不少錢,但很怨恨失去了書的生意。在爭奪地盤時死了一些人,其中大部分是他的人馬。”

照理他們不可能聽到我們說話。但就在這時,那兩個坐著的阿富汗人轉身,盯著我們,一臉凶惡、嚴肅,好像在回應狄迪耶講的話。跟他們同桌的另一個人彎身靠近他們,跟他們講話。那人指著狄迪耶,然後指著我,接著他們轉移目光,直直盯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