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是說我們終於要去看真正的買賣?”

“百分之百地真正,巴巴,”普拉巴克向我保證,“而且買賣也會非常多。接下來你會看到這城市真正的一麵。通常我不會帶遊客去那些地方。他們不喜歡,而我不喜歡他們的不喜歡。有時,他們太喜歡那些地方,而我更不喜歡那樣,是吧?你一定有個好頭腦,才會喜歡那些東西;也一定有一副好心腸,才沒有太喜歡那些東西。我欣賞你,林巴巴。你是我的好朋友。第一天,我們在你房間喝威士忌時,我就清楚地知道這點。接下來,用你的好頭腦、好心腸,你會把我的孟買看個透徹。”

這天我們搭出租車走在甘地路上,行經弗洛拉噴泉,前往維多利亞車站。距正午一個小時左右,那岩石峽穀上的車潮川流不息,許多人推著午餐車在路上奔跑,使車流大增。那些人從住宅和公寓挨家挨戶收取午餐,放進名叫賈爾帕安(jalpaan)的錫質筒狀容器,擺在長形木質手推車上的大托盤上,一台手推車至少放六人份。他們推著餐車,在巴士、卡車、摩托車、小轎車來來往往的車道上穿梭,將午餐準時送到全市各地的辦公室和店家。隻有從事這項遞送服務的人,才了解這行的竅門:了解這些幾乎不識字的男子,如何利用符號、顏色和關鍵號碼,擬出一套複雜得讓人看不懂的規則,以標示、辨認不同的筒子;了解數十萬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筒子,如何日複一日,由以汗水潤滑木軸承的輪車載著,快速送到全市各地數百萬的客人手上,每次都不出差錯;了解跑這樣一趟是以幾美分而非幾美元計費。這條不可見的物流是何等神奇,把普通平凡的東西與不可思議的東西連在一起。在那些年月裏,它流過孟買的每條大街小巷和每顆跳動的人心,若沒有它,從郵政服務到乞丐的懇求,都將停擺。

“那巴士是幾號,林巴巴?快說。”

“等一下。”我猶疑不定,從半開的出租車車窗費力往外看,努力想看出暫時停在我們對麵那輛紅色雙層巴士正麵那些卷曲的數字,“那是,啊,是104,對不對?”

“非常非常好!你已經把印地語數字學得很好了。這下你搭巴士、火車、看菜單、買大麻和其他好東西時,看數字就都沒問題了。接下來我問你,alu palak是什麽?”

“alu palak是馬鈴薯菠菜料理。”

“很好,但你沒說‘而且很好吃’。我喜歡吃這道菜。那麽,phul gobhi和bhindi是什麽?”

“是……對了,花椰菜和……秋葵。”

“正確,‘而且很好吃’,你又忘了說。Baingan masala是什麽?”

“是,啊……香料茄子。”

“又對了!怎麽,你不喜歡吃茄子?”

“對,對,沒錯!茄子也好吃!”

“我不是很喜歡茄子,”他嗤笑著說,皺起他的短鼻子,“再告訴我,chehra、munh、dil是什麽?”

“好……你別說……臉、嘴、心,對不對?”

“非常正確,沒錯。我一直看在眼裏,你用手抓食物吃,像標準的印度人吃法,做得很好。你向人要東西時,比如這個多少、那個多少、給我兩杯茶、再給我一些大麻,都隻講印地語。這些我全看在眼裏。林巴巴,你是我最棒的學生,而我也是你最棒的老師,對不對?”

“的確,普拉布,”我大笑,“嘿!小心!”

我大叫是想讓出租車司機有所提防,隻見他急轉彎,及時避開正打算在我們前麵轉彎的一輛牛車。司機是個身材魁梧的男子,黑皮膚,嘴唇上有粗硬的短髭。我冒失大叫,保住一車人的性命,但他卻似乎很火大。我們剛坐上這出租車時,他調整照後鏡,直到鏡子裏看不到別的東西,隻看到我的臉為止。這樁驚險事件之後,他氣鼓鼓地瞪著我,用印地語大吼大叫,痛罵了我一頓。他開車活像逃避追捕的歹徒,一路猛然左彎右拐,以超速甩開較慢的車子。對路上的其他人,他都是一副憤怒、凶惡、咄咄逼人的模樣。碰上較慢的車擋路,他立刻衝到距前車隻有幾厘米的近距離,猛按喇叭,硬逼前車讓路。如果慢車稍往左偏讓他過,他就開到旁邊,保持同樣速度,破口大罵一會兒後才加速離開。如果前麵又有慢車擋路,他就馬上加速前逼,重複這手法。有時在疾駛當中,他會突然打開車門,彎身向外,把帕安汁吐到馬路上,眼睛不看前方車況長達數秒。

“這家夥是個瘋子!”我低聲跟普拉巴克說。

“車開得是不怎麽好,”普拉巴克回答,兩隻手牢牢抵住駕駛座椅背以穩住身子,“但我得說,他吐汁、罵人的本事一流。”

“天哪,叫他停下!”車子突然加速衝進混亂車陣,猛然左彎右拐,車身左搖右晃,我大叫,“他會害我們沒命的!”

“Band karo(停)!”普拉巴克大叫。

他還罵了一句簡潔的髒話,司機這下更火大。車子高速疾馳時,他轉過頭惡狠狠地瞪我們,嘴巴張得老大,露出牙齒,雙眼圓睜,黑色的瞳孔充滿憤怒。

“Arrey(嘿)!”普拉巴克尖叫,手指著司機前方。

太遲了。司機急轉方向盤,雙臂僵住,猛踩刹車。車子繼續往前滑行,一秒、兩秒、三秒。我聽到他深深倒抽一口氣,發出粗嘎的響聲。那是吸氣的聲音,像是從河床爛泥裏抬起一塊扁石頭。然後是轟隆聲和破裂聲,車子撞上一輛停在我們前麵準備轉彎的車。我們應聲被甩到前麵,撞上他的椅背,又傳來兩聲轟隆爆裂聲。又有兩部車子撞上我們。

玻璃碎片和鍍鉻金屬飾板碎塊,劈裏啪啦落在馬路上,在撞擊後突然的寂靜裏,像是稀稀落落的冰冷喝彩。摔滾之中,我撞上車門。我感覺到血從眼睛上方的傷口流下,但除此之外,沒有大礙。我一扭一扭從車底直起身,坐回後座,察覺普拉巴克的雙手正放在我身上。

“林,你沒受傷吧?沒事吧?”

“我沒事,沒事。”

“你確定?沒有什麽地方受傷?”

“天哪,普拉布,我不在乎這家夥多會吐汁,”我緊張地大笑,既寬慰自己沒事,又精疲力竭地安慰自己,“至少他拿不到小費。你沒事吧?”

“我們得出去,林!”他回答,聲音升高為歇斯底裏的哀叫,“出去!出去!立刻!”

他那邊的車門被卡死,他開始用肩膀頂,但頂不開。他伸手過來,試我這邊的車門,立刻發現車門被另一輛車頂得死死的。我們對視,他顯得很害怕,鼓起的眼睛裏滿是恐懼。我整顆心都涼了。他立刻轉身,再度用身體猛撞他那邊的車門。

我腦海裏一片混亂,突然迸出一個清楚的念頭:火。他在擔心什麽?心裏一浮現這問題,我就不由得起疑心。我望著恐懼從普拉巴克喘著大氣的嘴巴中呼出,心裏認定出租車就要起火。我知道我們現在正被困在車子裏。我在孟買見過的出租車,後車窗都隻能開幾厘米。車門卡死,車窗無法打開,車子就要爆炸起火,我們被困在裏麵。活活燒死……他是因為這樣才那麽害怕?

我望向司機。他癱在方向盤與車門之間,一動不動,但發出呻吟。在薄襯衫底下,他那像算盤上一檔算珠的背脊隨著緩慢而薄弱的呼吸起伏。車窗外出現幾張臉,我聽到一些激動的聲音。普拉巴克看著人群,一下子轉向這頭,一下子轉向另一頭,臉部扭曲,顯得非常痛苦。突然間,他爬到前座,使勁打開前乘客座車門,接著立即轉身,出奇用力地抓住我的兩隻手臂,想把我拉過隔開我們的座位。

“這邊,林!立刻出來!快!快!”

我爬過座位。普拉巴克逃出車子,奮力鑽進圍觀的人群,而我往司機的方向伸出手,想把他拉離卡住他的方向盤,但普拉巴克再度伸手抓住我,動作非常粗暴。他一隻手的指甲抓破我的背,另一隻手揪住我的衣領。

“別碰他!林!”他幾乎是尖叫著說,“別碰他!別管他了,出來,立刻出來!”

他把我拖出車子,越過直往前擠的圍觀人牆。最後,我們坐在附近人行道的山楂樹下,查看彼此的傷勢。山楂樹長在鍛鐵尖刺圍籬裏,部分枝葉伸出圍籬。我右眼上方額頭上的傷口沒有想象中的嚴重,血已經止住,開始滲出清澈、漿狀的**。身上有幾處疼痛,但沒有大礙。普拉巴克托著硬把我拉出車子的那隻手臂,看來很痛。手肘附近已經腫得很大。我知道那是很嚴重的挫傷,但似乎沒傷到骨頭。

“看來你錯了,普拉布。”我罵,同時麵露笑容地替他點煙。

“錯了?”

“這麽驚慌地逃離車子,你真把我嚇得半死。我以為會起火,結果現在看來沒事。”

“噢,”他輕聲回答,眼睛盯著前方,“你以為我擔心起火?林,我不是擔心車子起火,而是擔心人群發火。你看看,那些人現在怎樣了。”

我們站起身,忍著肩痛和頸椎過度屈伸所造成的疼痛,望向十米外的事故現場。已有約三十人圍著那撞成一團的四輛車。其中一些人正努力將司機和乘客拉出受損的車子;其他人聚成數群,比手畫腳,大聲喊叫;更多的人從四麵八方擁來。因為事故受阻而動彈不得的其他司機和乘客也都下車加入人群。在我們的注視下,三十人變成五十人、八十人,然後一百人。

有個人成為群眾注目的焦點,就是那個試圖右轉,害我們的刹車完全死鎖而被撞上的司機。他站在出租車旁破口大罵,非常生氣。他是個拱背圓肩的男子,年紀四十五歲上下,身穿定做的灰色棉質獵裝,把他大得離譜的肚子裝進去。日益稀疏的頭發淩亂,獵裝的胸前口袋已被扯破,長褲有道裂口,腳下的涼鞋掉了一隻。那狼狽的模樣,加上他誇張的手勢和不停的叫囂,似乎讓圍觀群眾覺得比撞壞的車子更有意思,更吸引人。他的一隻手被割傷,傷口從手掌劃到手腕。圍觀群眾因為看這出好戲而變得安靜,這時他抹掉臉上傷口的血,灰色獵裝因此染上紅色,但他嘴裏仍不住叫罵。

此時,另一邊,幾個男人把一名婦女抬到旁邊的小空地,將她放在地上為她鋪的一塊布上。他們向群眾叫喊著下達指示,一段時間後,一輛木造手推車出現,由幾名露出胸膛的男人推著,這些人隻穿著背心和纏腰布(1)。婦人被抬上手推車,她的紅紗麗被折疊收攏起來,包住她的雙腿。她可能是這男人的妻子——我無法確定,但他的怒火瞬間升高,變得歇斯底裏。他粗暴地抓住她的雙肩搖晃,扯她的頭發。他以演戲般的誇大動作求群眾評評理,猛然張開雙臂,打自己淌血的臉龐。那是在誇大地模仿默片的動作,叫我不由得覺得荒謬又好笑。人受了傷是千真萬確的,而愈聚愈多的群眾裏沸騰的民怨也是千真萬確的。

半昏迷的婦人被簡陋的手推車護送遠去,那男子此時卻衝向出租車門,猛然打開車門。群眾反應一致,立刻把受傷而神誌不清的出租車司機從車裏拖出來,丟在引擎蓋上。司機舉起雙手,氣若遊絲地討饒,但十幾、二十、五十幾雙手往他身上落下,又打又扯,他的臉、胸、腹、**都挨了拳頭。指甲在他身上又抓又劃,把他一側的嘴角撕裂,裂口幾乎直達耳際,襯衫也被撕成碎片。那是瞬間發生的事。看著眾人圍毆那人,我告訴自己,這實在太突然了,我不知所措,沒時間反應。我們所謂的懦弱,往往隻是吃驚的另一種說法;所謂的勇敢,絕大部分談不上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如果這事發生在澳大利亞,我或許可以更有作為,補救一下。但這兒不是你的國家,這不是你的文化……看著那人被圍毆時,我這麽告訴自己。

還有一個念頭,那時隱晦不明而今清清楚楚的念頭:那人是個白癡,喜歡侮辱別人而好鬥的白癡,他魯莽愚蠢的行為差點要了普拉巴克和我的命。群眾對付他時,我心裏閃過絲絲怨恨,而他們一拳、一吼或一推的報複,至少有一小部分讓我感到泄憤的快感。我無助、怯懦、羞愧,袖手旁觀。

“我們得做點什麽……”我無力地說。

“已有夠多人在做了,巴巴。”普拉巴克回答。

“不,我是說我們得……難道我們無法幫他?”

“這家夥?我們無能為力。”他歎口氣,“林,你也看到的。在孟買,車禍是很糟糕的事。要盡快逃離車子或出租車或把你困在裏麵的東西。群眾對這類事情很沒耐性。看吧,要幫那家夥已經太遲了。”

群眾的圍毆快而猛,那男子的臉上和**的軀幹上,有許多傷口在冒血。在一聲信號下(不知怎的,群眾透過嘶吼和尖叫就收到某種信號),那男子被高高舉到頭上,被抬走了。他的雙腿緊緊並攏伸直,由十幾隻手牢牢托著。他雙臂張開,與身體垂直,也被牢牢托著。頭軟趴趴地往後垂,布滿汗水的鬆弛皮膚從臉頰垂到下巴。他雙眼張開,還有意識,倒著往後瞧:那黑色的眼睛裏布滿著害怕與愚蠢的希望。馬路另一邊的車流自動分開,好讓這些人通過。那男子由群眾用手和肩扛著,猶如被釘在十字架上,緩緩消失於遠方。

“嘿,林,走吧。沒事吧?”

“沒事。”我小聲而含糊地說,勉強拖著腳走到他身旁。我的自信已消失於肌肉、骨頭的酸痛中,舉步維艱,每一步都如千斤重,靠意誌死撐。嚇到我的不是暴力,我在監獄裏看過更慘不忍睹的景象,而且那時我的心情比現在平靜得多。我矯揉造作的自滿一下子煙消雲散。我在孟買待了幾個星期,看過神廟,去過市場,上過餐廳,交了新朋友,自認已漸漸了解這個城市,但眼前的公憤眾怒讓這城市一下子變得陌生。

“他們……會怎麽處置他?”

“我猜,他們會帶他去警局。克勞福市場後麵有個警局,管那地區的。到了那裏,或許他運氣好能活著,或許會沒命。這家夥很快就會遭到報應。”

“你見過這種事?”

“啊,見多了,林巴巴。有時我開我堂兄襄圖的出租車。我見過太多憤怒的群眾,這就是我那麽擔心你和我自己的原因。”

“為什麽會變成那樣?為什麽他們那麽瘋狂?”

“誰曉得,林。”普拉巴克聳聳肩,加快腳步。

“等一下,”我停住,按住他肩膀要他放慢,“我們要去哪裏?”

“繼續去遊覽,不是嗎?”

“我想……或許……今天就算了。”

“算了?為什麽?我們有個十足精彩的交易要看,林巴巴。所以,走吧,na?”

“那你的手臂怎麽辦?不需要去給人看看?”

“林,不礙事的。這趟遊覽結束時,我們會在一個我常去的鬼地方喝點威士忌。那就是很好的藥。所以,別說了,走吧,巴巴。”

“噢,既然你這麽說,好吧。但我們該走別的方向,不是嗎?”

“還是會走別的方向,巴巴,”普拉巴克答,語氣有點急迫,“但得先走這邊!在火車站那邊有電話。我得打電話給我堂兄,他現在在陽光餐廳工作,當洗碗小弟。他想替他兄弟蘇雷什找個開出租車的工作,我得把被人抬走的那個司機的編號和老板名字告訴他。那家夥的老板需要新司機,這麽好的機會,我們得快,不是嗎?”

普拉巴克打了電話。幾秒鍾後,我們坐上另一部出租車,他繼續帶我參觀這城市的黑暗麵,沒有一絲猶疑,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似的。他也沒再跟我提起這事。我偶爾提起時,他隻是聳聳肩,或者語氣平淡地說我們運氣好,沒受重傷。在他看來,這場車禍就像夜總會裏的鬥毆,或足球比賽時各擁一方的球迷打群架,稀鬆平常,不值一提,除非你正巧置身那事件的核心。

但在我眼中,那場突如其來、野蠻、叫人困惑的暴動,那個出租車司機,整個人漂浮在頭、肩、手翻湧的人潮中逐漸遠去的景象,是個轉折點。那件事讓我有了新看法。我突然理解到,如果想留在孟買,留在這個我已愛上的城市,我就得改變,我必須投入。這城市不容我當個冷漠、疏離的旁觀者。我如果想留下,就得認識到孟買會把我拖進她癡迷、憤怒的河流。我知道,我遲早得跨出人行道,走進那該死的群眾,親身接受磨煉。

懷著從那件**與奇事中滋生的這種決心,我跟著普拉巴克展開環遊孟買黑暗麵的旅程。首先,他帶我到距董裏區不遠的一處奴隸市場。董裏是孟買的人口密集區,以擁有清真寺、市場、專精蒙古料理的餐館而著稱。大道變成街道,街道變成巷道,最後巷子窄到出租車無法通行。我們棄車步行,蜿蜒曲折的小巷人來人往,非常熱鬧。順著喀提林的巷子愈往裏走,我們所處的時代離我們愈遠。汽車和摩托車陸續不見蹤影,空氣變得較幹淨、清新,沒有其他地方普遍彌漫的柴油和石油廢氣汙染,我們聞到香料味和香水味。車聲漸稀,終至不複聞,取而代之的是街頭聲音:一班小孩在小院子裏背誦《古蘭經》;婦女在門口搗香料、石頭相碰的刮擦聲;磨刀匠、拍鬆褥墊的、修理爐子的和其他沿街叫賣的小販樂觀的喊叫聲。到處傳來人們用嘴巴和手發出的聲音。

我們走在迷宮般的巷弄,一個轉彎,經過一長排停放腳踏車的鐵架。接著,就連這些簡單的機器也消失。貨物捆成一大捆,由挑夫頂在頭上運送。熱得人難以忍受、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孟買太陽,從此處卸下:巷弄裏陰暗、涼爽、不見日光。建築隻有三層樓高,頂多四層,矗立在蜿蜒的小巷旁,像要俯身壓來。天空隻剩一抹淡藍。

這些建築古老而破舊。原本堂皇而氣派的石造立麵,如今剝落、髒汙,散布著隨意修補的痕跡。頭頂上,到處可見小陽台往外突出,與對麵的小陽台相會,距離近到伸長手就可以碰到對麵陽台,把東西遞過去。偶爾瞥見屋內,牆壁未粉刷,樓梯搖搖欲墜。許多人家敞著一樓窗戶,以露出臨時店鋪,陳售的東西有糖果、香煙、食品雜貨、蔬菜、器皿。顯然,這裏雖然鋪設了水管,但很簡陋。我們經過幾個地方,看到那裏的婦女拿著鐵罐或陶罐到戶外唯一一個水龍頭取水。所有建築表麵爬著像蜘蛛網般縱橫交錯的電線和導線管,仿佛就連現代和現代動力的象征和來源都隻是大手一揮就會被拂掉的脆弱的臨時管線。

左彎右拐的窄巷似乎屬於另一個時代,隨著我們愈深入迷宮巷弄,居民的外貌也似乎變得和現代愈遙遠。在這城市其他地方尋常可見的西式棉質襯衫和長褲,隨著我們腳步的深入,愈來愈罕見,最後除了在最年幼的小孩身上,這類打扮完全不見蹤影。男人是色彩多樣的傳統打扮:長及膝蓋、從脖子到腰部有成排珠母紐扣的絲質長襯衫;素色或帶有條紋的束腰帶長袖長袍;類似西方僧侶服的連帽鬥篷;白色或念珠色、款式各異的無簷便帽,以及黃、紅、鐵青色的頭巾。這一區雖然生活貧困,女人身上的飾物卻更搶眼,飾物雖不值錢,設計卻極其繁複、用心。她們額頭、臉頰、手和手腕上種姓地位的文身也同樣搶眼。每個女人**的腳上,都戴了銀鈴腳鐲和螺旋狀黃銅趾戒。

這數百位居民的穿著,似乎是居家尋常打扮,是為自己而打扮,而非為出外溜達而打扮。他們以一身傳統穿著示人,似乎安然自得。街道也很幹淨。建築雖然龜裂、髒汙,窄小的過道擠滿山羊、雞、狗和人,每個瘦削的臉龐流露著貧窮生活的愁容和空洞,但街道和人都徹頭徹尾地幹淨,不見汙痕。

接著我們轉進更古老的小巷,巷道狹窄到兩人錯身而過都非常勉強。對麵走來的人會先跨進門口,讓我們先過,再前行。這些小路上方有頂棚和遮棚遮著,非常陰暗,前後能見度隻有幾米。我緊盯著普拉巴克,深怕落單迷路,走不出去。矮小的普拉巴克頻頻回頭,要我注意前麵路上鬆動的石頭,或台階與頭頂上的障礙物。我全副心思在預防這些危險,因此失去方向感。我腦海中的孟買市地圖旋轉、模糊、漸漸消失,我無法判定海的方位,以及到這地區途中所經過的那些重要地標——弗洛拉噴泉、維多利亞車站、克勞福市場——的方位。我不知自己置身何處。我覺得自己太過深入這些窄巷,覺得敞開的家戶大門和香水濃鬱的人體,散發出讓我透不過氣的濃濃人情味,因而覺得自己似乎走在屋裏,走在人家家裏,而不是走在屋與屋之間。

我們遇見一位小攤販老板,他穿著汗漬斑斑的棉背心,翻動盤子裏的麵糊狀食物,盤裏的油噗吱作響。盤子下的煤油爐發出藍色火焰,這是周遭唯一的光源。那火焰很詭異,讓人想起修道院的生活。他的心情寫在臉上,日複一日、報酬微薄的工作,使他眼神裏徘徊著某種極度痛苦與沉悶、壓抑的憤怒。普拉巴克走過他身旁,走進黑暗。我走近那男子時,他轉頭正對我,眼神與我交會。一時之間,他藍色火光下的憤怒全傾瀉在我身上。

多年後,我結識的阿富汗遊擊隊朋友在坎大哈攻城戰附近的山上,聊了幾小時印度電影和他們最喜愛的寶萊塢電影明星。印度演員是世界上最會演戲的演員,其中一人說道,因為印度人懂得如何用眼睛叫喊。那位在小巷裏以賣油煎食物為生的小販,以叫喊的眼神盯著我,以篤定的姿態定住我,猶如他已把一隻手伸進我胸膛。我動彈不得。我的眼神在說:我很難過,很難過你得做這工作,很難過你的世界、你的人生如此炎熱、陰暗、無人過問,很難過我闖進……

他仍盯著我,手裏緊握著煎盤的把手。我的心髒怦怦跳了一下、兩下、三下,我滿腦子可笑又可怕的想法,心想他是不是要把滾燙的熱油往我臉上潑。恐懼讓我不由得猛然移動腳步,我雙手平貼著潮濕的石牆牆麵,小心緩慢地走過他身旁。走到他身後兩步時,我踩到路上的裂縫,重心不穩摔倒,把另一個人也拖倒。那人是個上了年紀的男子,身子瘦弱。隔著他粗糙的短袖束腰外衣,我感覺到他如柳條籃般的嶙峋瘦骨。我們倆重重一跌,跌在某戶人家敞開的門口附近,那老人撞到頭。我急忙起身,結果又踩在一堆鬆動的石頭上而滑倒。我想扶起那老人,但有個老婦人蹲坐在門口,她拍打我的手,要我不要靠近。我用英語道歉,絞盡腦汁想著對不起的印地語怎麽說——怎麽說?普拉巴克教過我……Mujhako afsos hain……就是這句,我說了三四遍。那些話回**在建築與建築間漆黑、寂靜的走道上,猶如喝醉者在空****的教堂裏的祈禱。

那老人輕聲呻吟,低頭垂肩坐在門口。那老婦人用頭巾一角擦拭他的臉,然後伸出頭巾,要我看看上麵鮮紅的血跡。她一句話也沒說,但滿布皺紋的臉上全是鄙夷的不悅。她那簡單的動作,伸出沾血頭巾的動作,似乎在說:瞧,你這個蠢蛋,你這個笨手笨腳的野蠻人,看看你幹的好事……

我覺得熱氣快讓我窒息,漆黑和環境的陌生讓我喘不過氣。牆壁似乎在壓迫我的雙手,仿佛靠著雙臂力撐,我才不致被牆壁完全包圍。我往後退,離開那對老人,最初踉踉蹌蹌,然後猛往前衝,衝進那隧道的陰影。一隻手騰空伸出抓住我的肩膀。輕輕一抓,但嚇得我差點大叫。

“這邊,巴巴。”普拉巴克說,輕聲暗笑,“你跑到哪裏去了?隻有這條路。接下來沿著這走道外側走,因為走道中間很髒,明白嗎?”

他站在一處入口,身後是狹窄的走道,穿過兩棟建築的無窗牆之間。他微笑著,牙齒和眼睛閃現微光,但他身後一片漆黑。他轉身背對我,張開雙腳,直到兩腳各頂到牆壁,然後雙手抵牆,拖著擦著牆壁的腳,小步小步地走。他認為我會跟上。我正在遲疑,見到他拖著腳步的笨拙身影消失於漆黑中,我才趕緊伸出腳抵著牆,拖著腳跟上。

我聽到普拉巴克在我前麵,但光線太暗,看不到他。我一隻腳偏離牆腳,靴子踩到路中央一坨黏糊糊的東西,一股惡臭從那又軟又黏的東西裏冒出來,我把雙腳死貼著牆壁,小步往前滑行。有矮胖而厚重的東西滑過,厚墩墩的身體擦過我的靴子,發出刮擦聲。幾秒鍾後,又有一隻,然後再一隻,搖搖晃晃經過我身旁,身體沉沉滑過我靴子的趾頭部位。

“普拉布!”我吼叫,不知道他在前頭多遠,“有東西跟我們在一塊!”

“什麽東西,巴巴?”

“地上!有東西爬過我的腳!沉沉的東西!”

“這裏隻有老鼠在爬,林。沒有別的東西。”

“老鼠?有沒有搞錯!這些東西大得像牛頭。天哪,這叫什麽觀光,老哥!”

“大老鼠沒關係,林。”普拉巴克輕聲回答,聲音從我前方黑暗處傳來,“大老鼠很友善,不會傷人,如果你不攻擊它們的話。隻有一件事會惹得它們抓咬你。”

“什麽事?快說!”

“大叫,巴巴,”他輕聲答,“它們不喜歡聲音太大。”

“噢,這下好!你現在才告訴我,”我壓著嗓子說,“還有多遠?我已經開始有點發毛了。”

我沒發現他停了下來,一頭撞上,把他頂在飾有鑲板的木門門麵上。

“到了。”他小聲說,伸手敲門。敲門時敲一下停一下,再敲一下,再停一下,透著蹊蹺。門裏傳來粗重門閂滑動的刮擦聲和哐當聲,門打開,亮光突現,刺得我們一時睜不開眼。普拉巴克抓住我的袖子,拉著我一起進去。“快,林!不能讓大老鼠跑進去!”

我們走進一個小房間,牆上沒有窗子,陽光隻能從頂上蓋著生絲綢的長方形天空中照進來。我聽到人聲從這死巷裏傳來。有個身形高大的男子砰一聲關上大門,然後轉身麵對我們,沉著臉,露出牙齒。普拉巴克立刻開口安撫他,輕聲細語,動作帶著討好的意味。那男子一再搖頭,不時插嘴說“不行,不行,不行”。

他比我高。我離他很近,近到能聽到他大鼻孔的呼吸聲,就像是多岩海岸上風灌進洞穴的呼呼聲。他頭發很短,露出的耳朵像拳擊手的練習手套那麽大、那麽多疙瘩。他的方臉表情多而生動,臉上的肌肉組織似乎比一般人背上的肌肉組織更為有力。他挺著大肚子,胸膛和我兩肩一樣寬,隨著呼吸上下起伏。唇髭呈細致的匕首狀,更增添他臉上的怒氣。他看著我,帶著十足的厭惡,叫我不由得暗自祈禱:“老天啊,別要我跟這男人打架。”

他舉起雙手,要普拉巴克不要再用好話哄騙他。那是雙大手,手上布滿皺紋和硬得足以將停在船塢的油輪側麵的藤壺刮掉的老繭。

“他說不準我們進去。”普拉巴克解釋。

“那好,”我答,伸手到那男子身後,急切地想開門,一副順理成章的模樣,“你可別說我們沒試過開門走人。”

“不要,林!”普拉巴克製止我,“這件事我們得跟他理論理論。”

高個子男子雙臂交疊在胸前,卡其襯衫的縫線繃得微微作響。

“我想這不是好主意。”我小聲而含糊地說,帶著不自然的微笑。

“絕對是好主意!”普拉巴克堅持,“遊客不準來這裏,或者應該說不準到其他任何人口市場,但我已經告訴他,你不是那樣的遊客,而且你會說馬拉地語。他不相信,問題就在這裏。他不相信有外國人會說馬拉地語。因此,你得說幾句給他聽聽。然後你等著瞧,他會讓我們進去。”

“我隻懂二十句左右的馬拉地語,普拉布。”

“那就夠了,巴巴。大膽說出來,你會明白。快,報上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沒錯,像我教你說的那樣。不是用印地語,而是用馬拉地語。沒問題,開口就是了……”

“啊,啊,maza nao Lin ahey(我姓林)。”我輕聲說,沒有把握。

“Baapree(我的天)!”高個子男子倒抽一口氣,眼睛睜得老大,十足吃驚。

我信心大增,又講了一些最近幾星期普拉巴克教我的短語。

“Maza Desh New Zealand ahey. Ata me Colabala rahella ahey.”我的國家是新西蘭,現在住在科拉巴。

“Kai garam mad'chud!”他大聲說,首度露出笑容。這個短語的字麵意思是“什麽渾蛋東西”,但常在談話中被恣意賦予新意,因此可以粗略翻譯為表示驚訝或惱怒的“哇”。

大個子抓住我的肩頭使勁緊捏,表示友善。

我把我知道的馬拉地短語一股腦兒全搬出來,先秀出我請普拉巴克教我的第一句話——我非常喜歡你們的國家,最後搬出我在餐廳裏常不得不提出、但在這鬥室裏顯然很突兀的請求語——我喝湯時麻煩關掉電扇……

“夠了,巴巴。”普拉巴克張開嘴咯咯大笑。我閉嘴不講,結果換那高個兒興奮地嘰裏呱啦猛講。普拉巴克替他翻譯,點頭,比畫雙手。“他說他是孟買警察,名叫威諾。”

“他是警察?”

“千真萬確,林。他是警察。”

“警察會管到這裏?”

“沒有啦,兼職而已。他說他非常、非常高興認識你……

“他說你是他遇到的第一個會講馬拉地語的白人……

“他說有些外國人會講印地語,但沒有外國人會講馬拉地語……

“他說馬拉地語是他的母語。他是蒲那人……

“他說他們蒲那人說的馬拉地語非常地道,你該去那裏聽聽……

“他說他太高興了!你就像他的兒子……

“他說你一定要去他家,讓他請客,見見他的家人……

“他說那要一百盧比。”

“什麽意思?”

“小費,林。要進去,就要一百盧比。現在就給他。”

“哦,沒問題。”我從口袋裏摸出幾張紙鈔,抽出一百盧比遞給他。隻見錢入他手掌,一下子就消失無蹤,手法之利落,在警察圈裏絕無僅有,就連藏豆騙術(2)老手都要大歎不如。高個子男子以伸出雙手握手的方式收下錢,一隻手掌在胸前抹過,仿佛吃了三明治後抹掉胸前的碎屑,然後一副若無其事的老練樣子,搔搔自己的鼻子。錢就這麽消失不見了。他指著狹窄的走道,示意我們可以進去。

從大門和那道明亮的陽光之後,我們經過兩個急彎,走了十幾步,來到一個類似院子的地方。幾個男子坐在粗糙的木質長椅上,三兩成群地站著聊天。有些是阿拉伯人,身穿寬鬆的棉袍,纏著頭巾。有個印度男孩在他們之間走動,奉上長玻璃杯紅茶。有些男子好奇地打量普拉巴克和我,讓人不悅。普拉巴克咧嘴而笑,揮手招呼。他們轉過身去,繼續他們的交談。偶爾有一兩個男子抬頭,查看坐在長條木椅上、破舊帆布棚底下的一群小孩。

從明亮的入口小房間走過來時,感覺這裏較暗。由幾塊帆布殘片拚湊而成的大布高低不平,遮住院裏大部分天空。四麵牆壁都沒有門窗,牆麵是褐色和洋紅色。透過帆布遮棚上的裂縫,我看到寥寥幾個窗戶,但都用板子封死了。這個約略呈方形的空間,其實不是真正的院子,看起來像是無意中形成的錯誤,像是幾乎無人記得的一場建築意外,似乎是在這擁擠的街區或其他建築廢墟上興建和重建房子的過程中所形成。地麵鋪的瓷磚是從廢棄的廚房、浴室地板隨意撿來的。兩隻無罩的燈泡像是結在枯萎藤蔓上的奇怪果實,提供一絲微弱的照明。

我們移到安靜的一角,接下奉上的茶,靜靜啜飲了片刻。然後,普拉巴克用輕緩的語調向我介紹這裏,這個他稱為人口市場的地方。坐在破爛帆布棚底下的小孩是奴隸,來自西孟加拉邦的龍卷風災區、奧裏薩邦的旱災區、哈裏亞納邦的霍亂疫區、旁遮普邦的分離主義戰亂區。這些小孩出身於天災人禍地區,被探子招募或買下,往往隻身一人搭乘火車,橫越數百上千公裏路,來到孟買。

聚在院子裏的男子是買家或代理商。他們看起來沒什麽興趣,隻顧著聊天,大部分時候不理會長條椅上的小孩,但普拉巴克告訴我,他們正在低調地討價還價,而且就在我們看著時正要達成交易。

怎麽會有人這麽冷酷無情?我怎麽能看到那景象,看著那些小孩,卻不出手製止?我為何沒報警?我為何沒弄把槍自行阻止這事?那原因就和所有大問題的原因一樣,錯綜複雜。我是個通緝犯,被追捕的罪犯,生活在逃亡中。報警或向有關當局通報,不是我能做的。我是這個陌生國度的外地人:這不是我的國家,不是我的文化。我得更了解情況,至少得了解他們的語言,才可以大膽介入。人生的慘痛經驗告訴我,竭盡所能想改善情況,有時即使抱持最純正的動機,也會適得其反。我即使拿槍回來掃射那處奴隸市場,大概還會有同樣的買賣在那迷宮般曲折巷弄的其他地方另起爐灶。我雖是外地人,對這可是很清楚。而在別處成立的新奴隸市場,說不定會更糟。我沒有能力肅清這買賣,我心知肚明。

那時候我所不知道的,且在那“奴隸日”之後困擾我許久的,是我怎能待在那裏,看著那些小孩而沒有崩潰。很久以後我才理解,有部分原因出在澳大利亞監獄和我在監獄裏碰到的人。其中有許多人已經是第四或第五次入監。而其中還有更多人和眼前這些印度童奴一樣,小小年紀就在感化學校(男孩之家和少年訓練中心)開始牢獄生涯。其中有許多人遭毒打、挨餓、關進獨居房,還有被性侵犯。隨便找個在監獄待得夠久的人問問,對方都會告訴你,讓人變得冷酷無情的東西就是司法製度。如今承認這事,我覺得奇怪又羞愧,但在當時,我很高興某事、某人、某個經驗已讓我變得鐵石心腸。普拉巴克帶我遊曆孟買的黑暗麵時,正是這鐵石心腸讓我不至於被剛開始聽到的聲音、見到的景象所傷害。

突然掌聲響起,化為短暫回音,一名小女孩從長椅上起身,跳舞唱歌,唱的是某部印地語賣座電影裏的情歌。接下來的幾年裏,我又聽了數百次這首歌,每次聽我都會想起那個小孩,十歲的小孩,和她出奇響亮、高亢、尖細的聲音。她扭腰擺臀,模仿妖媚**女郎,推高她根本未發育的胸部。買家和代理商突然間眼睛為之一亮。

普拉巴克扮起類似維吉爾(3)的角色。他不斷用他那輕聲細語解釋我們所見到的和他所知道的。他告訴我,那些小孩若不是有幸來到人口市場,大概活不到今日。以物色孩童為業的探子遊走於各災區,哪裏有旱災、地震、水災,哪裏就有他們的身影。瀕臨餓死的父母看著自己的小孩陸續生病、死亡,因此見到這些探子就如見到救世主,立即跪下親吻他們的腳,懇求他們買下一個兒子或女兒,好至少保住一個小孩。

但他們活著,普拉巴克說,那些男孩和女孩。他們是幸運兒。每有一個小孩經過這裏的人口市場轉賣到他地,就代表另有至少一百名小孩,受著難以言說的饑餓而死亡。

提及饑民、死者、奴隸時,普拉巴克的語調保持一貫的愉悅、輕快。事實真相比個人體驗更奧妙,有些事不是我們眼見為憑,甚至不能以我們的感覺為準,那是讓人領悟光憑聰明未必能看透人世奧妙的一種真相,讓人明白感受與現實不能混為一談的一種真相。麵對那真相,我們通常無能為力。了解那真相所要付出的代價,就像是了解愛所要付出的代價,有時大到無人願意承受。那不盡然會使我們更愛這世間,但的確使我們不至於去恨這世間。而了解那真相的唯一辦法,就是對別人說出真相,就如同普拉巴克告訴我的那樣,就如同我現在告訴你們的那樣。

(1) 纏腰布(lungis),用一塊布纏腰而成、狀如長裙的衣著。

(2) 藏豆騙術(shell-game),將豆藏在手中,謊稱在胡桃殼下,以此騙人錢財的把戲。

(3) 維吉爾(Virgil),古羅馬詩人。在但丁的《神曲》裏,充當地獄的導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