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星期變成三星期,一個月變成五個月。在科拉巴街頭跟我的遊客客戶做生意時,我偶爾會遇見狄迪耶或維克蘭,或是利奧波德酒吧的其他人。有時也會見到卡拉,但從沒跟她講話。我不想在我窮困且住在貧民窟時與她四目相對。貧窮與自尊是歃血為盟的拜把兄弟,但最終總是有一方會殺死另一方。

在第五個月時,我完全沒見到阿布杜拉,但陸續有陌生、偶爾有怪異的傳信人來貧民窟告訴我他的消息。有一天早上,我獨自坐在屋裏的桌前寫東西,貧民窟的狗突然狂吠,讓我從書寫中驚醒。我從未聽過那種狂吠,裏麵含有憤怒和驚駭。我放下筆,但未開門,甚至未離開椅子。狗在夜裏經常很凶狠,但大白天裏這麽狂吠,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那聲音讓人好奇,又讓人驚恐。我察覺到狗群愈來愈近,慢慢接近我的小屋,緊張得心怦怦直跳。

一道道金色晨光穿過蘆葦席上的孔隙,射進屋內。塵埃飛揚的光線,隨著巷子裏急速奔馳而過的人影,斷續閃滅。除了狂吠聲,又多了喊叫聲與尖叫聲。我環顧四周,小屋裏唯一稱得上武器的東西,隻有一根粗竹棍。紛亂的吠叫聲和人聲似乎聚集在我的屋外,我拿起竹棍,鎖定我的房門。

我拉開權充大門的薄膠合板,手中的棍子立即落地。眼前半米外,一隻巨大的棕熊高高站在我麵前,嚇人、結實又毛茸茸的身軀塞住門口。它靠後腿輕鬆站立,巨掌舉到我肩膀的高度。

大熊讓貧民窟的狗發狂,它們不敢進入熊的攻擊範圍,轉而齜牙咧嘴地互相攻擊。熊不理會狗和興奮的人群,朝大門彎下腰,盯著我的眼睛。那大而有靈性的眼睛,呈透明的淺黃褐色。熊咆哮著,那聲音轟隆低沉,奇異地叫人心情平靜,比我心裏喃喃念著的禱詞更打動人心,完全沒有威脅性。我傾聽那聲音,恐懼悄然消失。隔著半米,我感覺到那吼聲的聲波陣陣打在我胸口。它彎下身來,靠得更近,最後它的臉離我的臉隻有幾厘米。它嘴邊的白沫化為**,順著它濕濕的黑下巴滴下。這熊沒有要傷害我的意思。不知為何,我就是知道它不會傷害我,它的眼睛在訴說著別的東西。在心髒怦怦直跳、身體靜止不動的當兒,我與熊四目對望。僅僅幾秒,我就被它那未被理智衝淡而充滿感情的哀傷打動,強烈而純粹,讓我不禁想這樣一直對視下去。

狗群相互撲咬,在仇恨與害怕的極度痛苦中哀鳴、狂吠。它們恨不得咬下熊的肉,它們憤怒,但更感到害怕。孩子尖叫,眾人狼狽避開發狂的瘋狗。熊緩慢而笨拙地轉身,突然猛衝出去,朝狗群甩下巨掌。狗群四散,一些年輕男子趁機用石頭和棍子把它們趕得更遠。

熊左右搖晃著身子,用它那憂傷的大眼掃視人群。這下我總算能把它看個清楚。我注意到它戴了皮項圈,上頭凸著一根根短釘,係著兩條長鏈。循著拖地的鏈子,會看到兩名男子手持鏈頭。我這時才看到這兩個人,他們是馴熊師,身穿背心、頭巾和長褲,全身上下都是令人目瞪口呆的藍色,就連胸部和臉也都塗成藍色,熊的鐵鏈和項圈也是。熊轉身再度站在我麵前。冷不防地,拿著鐵鏈的其中一人叫了我的名字。

“林先生?我想你是林先生吧?”他問。

熊歪著頭,好似是它在發問。

“沒錯!”人群裏有些人大聲說,“沒錯!這就是林先生!這就是林巴巴!”

我仍然站在自己小屋的門裏,驚訝得說不出話,也動不了。人群大笑、歡呼,一些膽子較大的小孩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幾乎近到猛然伸出手指就可碰到熊的位置。他們的母親厲聲尖叫、大笑,把他們抓回自己的懷裏。

“我們是你的朋友,”其中一個藍麵人用印地語說,他的牙齒在藍色的襯托下,白得發亮,“我們替人傳信息給你。”

另一名男子從背心口袋拿出一張皺巴巴的黃色信封,高高舉起給我看。

“信息?”我勉強集中心思問道。

“沒錯,給你的重要信息,先生,”前一個男子說,“但首先你得做一件事。你得履行一個承諾,我們才能給你這封信。很鄭重的承諾,你會很喜歡的承諾。”

他們用印地語講,我不熟悉vachan這個表示“承諾”的詞。我走出小屋,小心翼翼地繞過大熊。人比我預期的多,他們擠在一塊,就在大熊巨掌剛好揮不到的地方。幾個人重複講著印地語vachan。幾種不同語言的談話聲,加上喊叫聲、狗吠聲、丟石頭的趕狗聲,為這場小**製造了音效。

石頭小路上沙土漫天飛揚,我們雖置身現代城市的中央,這個滿是簡陋竹屋和張口結舌的群眾的地方,卻像是位於遺世獨立山穀裏的村子。我終於看清楚那兩位馴熊師,覺得他們簡直是怪物。塗上藍漆的手臂與胸膛下,布滿結實的肌肉,長褲上裝飾了銀鈴、銀盤和紅、黃色的絲質流蘇。兩人都是長發,頭發編成雷鬼樂手那種長發綹,每一條都有兩根手指那麽粗,發梢則裝飾著銀線圈。

有隻手搭上我的手臂,我嚇得差點跳起來。是普拉巴克,他一貫的笑臉異常開心,黑色的眼睛裏滿是喜悅。

“我們真是有福氣,能有你跟我們一起住,林。你總是帶給我們那麽多新鮮刺激的事!”

“這可不是我帶來的,普拉布。他們到底在說什麽?他們想幹什麽?”

“他們有信要給你,林。但把信交給你之前,得履行一個vachan,承諾。有個……你知道的……catches(有個條件)。”

“Catches?”

“對啊,當然。這是英文吧?Catches,那意思就像是因為和善對人而招來的小小報複。”普拉巴克開心地咧嘴而笑,抓住機會跟我解釋英文。他習慣(或者是偶爾)在最讓人火大的時候跟我講這個。

“普拉布,我知道catch是什麽意思,但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誰?誰叫他們帶信來?”

普拉巴克用印地語連珠炮似的哇啦哇啦講個不停,很高興自己成為這次交談的焦點。馴熊師頗為詳盡地回答他,說得跟他一樣快。他們說的話有許多我聽不懂,但群眾裏近得聽得到的人猛然放聲大笑。熊四肢著地,嗅我的腳。

“他們說什麽?”

“林,他們不願說是誰發的信。”普拉巴克說,勉強按捺住大笑,“這是個天大的秘密,他們不能說。他們接到指示,把信帶給你,不做任何解釋,還帶了個難題給你,類似要你履行承諾。”

“什麽難題?”

“哦,你得抱住那熊。”

“我得幹嗎?”

“抱住那熊。你得給它一個大大的擁抱,就像這樣。”

他伸出手,緊緊抱住我,頭緊貼我胸口。群眾猛拍手叫好,兩名馴熊師尖叫,聲音尖得刺耳,就連熊都受氣氛感染而站立,砰砰跺腳跳起吉格舞。我一臉迷惑,麵有難色,引得眾人再笑,笑得更大聲。

“門兒都沒有。”我搖頭說。

“是真的啦!”普拉巴克大笑。

“別開玩笑!不行。”

“Takleef nahin!”一名馴熊師大喊,“沒事!很安全,卡諾很友善,它是全印度最友善的熊。卡諾喜歡人。”

他更靠近熊,用印地語大聲下令。卡諾站得直挺挺時,這名馴熊師往前一跨抱住它。熊雙掌圍住他前後搖,幾秒鍾後,它放掉馴熊師,馴熊師轉身,接受群眾的喝彩,滿臉堆笑,像表演明星那樣一鞠躬。

“不行啦。”我再次說。

“噢,別這樣嘛,林,抱抱那隻熊。”普拉巴克懇求,而且笑得更大聲。

“我什麽熊都不抱,普拉布。”

“別這樣嘛,林。你不想知道那個信息嗎?”

“不想。”

“說不定很重要。”

“我不在乎。”

“你說不定會喜歡那隻抱人的熊,林?”

“才不會。”

“難說。”

“不會。”

“唉,那你希不希望我再給你幾個大擁抱,當作練習?”

“不,還是免了。”

“那麽,就抱抱那隻熊,林。”

“恕難從命。”

“噢,拜……托啦。”普拉巴克哄道。

“不要。”

“哎呀,林,拜托抱抱那隻熊嘛。”普拉巴克鼓勵道,尋找群眾支持。我屋子附近幾條巷子擠了幾百人。小孩爬上較堅固的幾間小屋頂,居高臨下地觀看,讓人捏把冷汗。

“抱抱!抱抱!抱抱!”他們哀求,大叫。

我環顧四周,看著一張張臉,大笑的臉,知道已別無選擇。我跨出兩步,大大張開雙手,慢慢將自己貼上卡諾的粗毛。毛底下,它的身體出奇地柔軟,幾乎是肥嘟嘟的。但粗壯的前肢全是肌肉,它在我肩膀的高度抱住我,力氣之大不是人類所能擁有的,此時我了解到什麽叫作全然無助。

可怕的念頭閃過我的腦海,卡諾能一把折斷我的背脊,就像我折斷鉛筆那麽容易。我耳朵緊貼著卡諾的胸膛,它的聲音在它的胸膛裏隆隆作響。我鼻孔裏滿是類似濕青苔的氣味,還有股新皮鞋和小孩毛毯的味道。除此之外,還有股刺鼻的阿摩尼亞味,像是正被鋸子鋸開的骨頭。群眾喧鬧漸漸平息。卡諾很溫暖,它左右搖擺身子。我抓在手裏的毛很柔軟,如同狗頸背上的毛。我緊抓住毛,跟著它搖擺。在它強而有力的擁抱下,我覺得自己仿佛從某個無法形容的平和與應許的崇高之地飄浮起來,或者說落下來。

有人搖我的肩膀。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跪下來。卡諾已放開我,走到短巷的盡頭,在它的馴熊師、大批群眾及瘋狗的陪伴下,邁著重重的步伐緩緩走開。

“林巴巴,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一定是……暈了還是怎樣。”

“卡諾抱得你很舒服,是不是?喏,你的信。”

我走回小屋,坐在用條板箱製成的小桌前。皺巴巴的信封裏,是成套的黃色信紙,紙上的字是英文,我想那大概是作家街上某個專業寫信員所打的。寄信者是阿布杜拉。

親愛的兄弟:

Salaam aleikum(祝你平安)。你跟我說你們會給人熊抱,我想那是你們國家的習俗。盡管我覺得那很奇怪,盡管我不懂,但我想你在這裏一定會很寂寞,因為孟買沒有熊。為此,我找來一隻熊給你抱,請享用。希望它和你國家的抱抱熊差不多。我很忙,也很健康,感謝上帝。事情忙完了,我很快就回孟買,印沙阿拉。願上帝保佑你和你的兄弟。

阿布杜拉·塔赫裏

普拉巴克站在我左肩旁,把信的內容慢慢念出來。

“啊哈,是阿布杜拉。照理說,我不該告訴你他盡幹些傷天害理的事,但其實他就是這樣的人,即使在我沒告訴你他就是這樣的人的時候。”

“看別人的信很不禮貌,普拉布。”

“不禮貌,沒錯。不禮貌這個詞的定義,就是即使別人說不要做,我們仍想要做,對不對?”

“那些帶熊來的家夥是何方神聖?”我問他,“住哪裏?”

“他們靠那隻跳舞熊賺錢,來自北方邦,印度的發源地,但他們四處流浪。現在他們住在納迦爾海軍區的貧民窟,要我帶你去嗎?”

“不用。”我低聲說,把信重看一遍,“不用,現在不用,以後再說。”

普拉巴克走到敞開的屋門前,停在那裏,若有所思地盯著我,小圓頭歪向一邊。我把信放進口袋,抬頭看他。我想他有話要說,因為他額頭上有些許著力專注的跡象,但後來似乎改了主意。他聳聳肩,微笑。

“今天會有病人來嗎?”

“我想待會兒會有一些。”

“那我們會在午餐會見,是不是?”

“當然。”

“你……你要不要我幫你做什麽?”

“不,謝了。”

“你要不要我鄰居的太太替你洗襯衫?”

“洗我的襯衫?”

“對,它有熊的味道,你身上有熊的味道,林巴巴。”

“沒關係,”我大笑,“我還有點喜歡這味道。”

“好吧,那我走了。我要去開我堂兄襄圖的出租車了。”

“好。”

“那好,我走了。”

他走出去,我再度孤身一人,貧民窟的聲音充塞於我周遭:小販叫賣聲、小孩玩耍聲、女人大笑聲、從收音機傳出極盡失真的情歌,還有幾百隻動物的聲音。再過幾天就會下大雨,許多流動散工和表演藝人,比如那兩位馴熊師,已在全市各地的貧民窟覓得棲身之所。我們的貧民窟就來了三群弄蛇人、一隊耍猴人、許多飼養鸚鵡等鳴禽的人落腳。通常將馬兒拴在海軍營區附近空曠地的人,將他們的坐騎牽到我們的臨時馬廄。山羊、綿羊、豬、雞、小公牛、水牛各有好幾隻,甚至還有一隻駱駝和一隻大象!貧民窟簡直成了超大型的挪亞方舟,在洪水即將到來時,為各種動物提供避難所。

貧民窟的居民歡迎動物,沒有人質疑它們的居留權,但它們的到來的確帶來了新麻煩。它們居留的第一晚,大家都在睡覺時,耍猴人的猴子跑掉一隻。這隻調皮鬼在幾間小屋的頂上竄來竄去,然後頭一低,溜進某群弄蛇人住的小屋。弄蛇人把眼鏡蛇放在有蓋的柳條籃裏,籃子以竹質的伸縮門閂鎖住,每個蓋子上麵各壓一塊石頭。那隻猴子拿掉其中一塊石頭,打開有三條眼鏡蛇的一個柳條籃。猴子爬上安全的屋頂高處尖叫,吵醒弄蛇人,弄蛇人大叫示警。

“Saap alla!Saap alla!Saap!”有蛇!蛇!

貧民窟頓時一片混亂,睡眼惺忪的居民拿著煤油燈、提著火把跑來跑去,朝每個暗處照,還拿出棍子和竿子互打腳和脛部,有些較脆弱的小屋則被雜遝的人群撞倒。最後,卡西姆·阿裏出麵恢複了秩序,將弄蛇人組成兩支搜索隊。經過徹底的搜索,他們終於找到了眼鏡蛇,將它們放回籃子。

這些經人**過的猴子懂得十八般武藝,包括一流的偷竊本領。一如孟買境內大部分的貧民窟,我們這裏治安良好,完全沒有偷竊的事。家家戶戶門不上鎖,沒有密室藏東西,猴子到了這裏正可橫行無阻、大顯身手。每天都有一臉不好意思的耍猴人,不得不在屋前擺張桌子,把自家猴子所偷的東西全擺出來供失主認領。猴子顯然偏愛小女孩的玻璃手鐲、銅質手環與腳環。即使耍猴人已替它們買了花哨的小東西係在它們毛茸茸的手臂和腿上,它們仍按捺不住偷這類飾品的衝動。

卡西姆·阿裏最後決定,讓所有猴子在待在貧民窟期間一律係上鈴鐺,結果這些猴子精得很,硬是有辦法脫掉鈴鐺或讓鈴鐺不出聲。有一天,快天黑的時候,我看到兩隻猴子大搖大擺走在我屋外不見一人的小巷裏,雙眼圓睜,帶著猿猴的內疚和調皮。其中一隻猴子已拿掉脖子上的鈴鐺,它靠雙腿直立行走,與另一隻猴子一前一後,同時用雙手固定住同伴身上的鈴鐺,讓它不致發出聲音。盡管心靈手巧,但鈴鐺聲的確使它們通常悄無聲息的蹦跳變得較易被人察覺,從而減少它們偷竊的次數,讓它們的主人在貧民窟比較抬得起頭。

許多原本住在我們貧民窟附近街頭的遊民,連同那些流動散工,遷入我們相對較安全的小屋。他們是所謂的人行道住民,棲身在任何可覓得的無人土地上,棲身在足以搭起他們脆弱的處所,同時還有空間讓人行走的任何人行道上。在孟買數百萬遊民中,他們的居住環境最惡劣,房子最簡陋。雨季來臨時,他們的處境向來岌岌可危,有時根本保不住家園,因此許多人來到貧民窟避難。

他們來自印度各地,有阿薩姆人和泰米爾人,有卡納塔克人和古吉拉特人,有來自特裏凡得琅、比卡內爾和戈納勒格的人。雨季期間,原已過度擁擠的貧民窟又多擠進五千人。扣除獸欄、商店、倉庫區、街道、小巷、茅廁占去的空間,我們每個人隻擁有約兩平方米的生活空間。

超乎尋常的擁擠,帶來緊張和新難題,但大體上新來者都能得到寬容的對待。我沒聽到有人說不該幫他們或不歡迎他們。事實上,真正嚴重的難題來自貧民窟之外。這多出來的五千人,還有隨著雨季逼近而擠進其他貧民窟的數萬人,原以街頭為家,原本都在所在地區的店鋪采買日常必需品。每個人買的東西都不多,主要是雞蛋、牛奶、茶、麵包、香煙、蔬菜、煤油、童裝等,但整體加起來,卻是當地店鋪重要的財源、生意的大宗。但這些新來者遷入貧民窟後,往往轉而在貧民窟內的數十家小店消費。在老購物區的合法商店買得到的東西,在這些非法的小店裏幾乎樣樣不缺。食物、衣服、油、豆子、煤油、酒、大麻,乃至電器用品,都有販賣。這貧民窟大體上自給自足,而貧民窟商界的財經、稅務顧問強尼·雪茄估計,貧民窟居民在這裏的消費金額,應該是外頭的二十倍之多。

各地的店家和小生意人都痛恨生意興隆的貧民窟小店瓜分他們的生意。即將來臨的大雨把人行道住民都給逼到貧民窟裏,這讓那些店家和小生意人由痛恨升級為怒不可遏,於是和當地地主、房地產開發商,以及其他害怕、反對貧民窟擴張的人聯手,從科拉巴以外幾個地區招來兩幫流氓,出錢要他們破壞貧民窟店家的補給線。從大市場采購蔬菜、魚或幹貨裝在手推車上,準備運回貧民窟店家的人遭到騷擾,除了貨品損壞,有時甚至遭到人身攻擊。

我就替幾名遭這些惡棍攻擊的小孩和年輕男子治過傷。惡棍揚言要潑硫酸。貧民窟居民得不到警方協助(因為他們已經打點過警察,讓警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家隻好團結起來共禦外敵。卡西姆·阿裏將小孩組成數個小隊,巡邏貧民窟周邊,留意敵人的動靜,並把年輕壯漢組成幾隊,護送到市場采購的人。

我們的年輕男子和那些受雇的惡棍已爆發過幾場衝突。我們每個人都知道,雨季一旦來臨,衝突會更多,敵人下手會更狠。緊張情勢升高,但店家之間的戰爭可沒讓貧民窟的居民意誌消沉。貧民窟裏的店鋪反倒人氣大增,店家成為平民英雄:有感於居民的情義相挺,他們回報以大甩賣、降價、嘉年華似的購物氣氛。貧民窟是個有機體,為對抗外來威脅,它以勇氣、團結、孤注一擲的大愛(我們通常稱為生存本能)等抗體相應。貧民窟如果守不住,其中的居民就一無所有,也無處可容身。

有次我們的補給線遭攻擊,幾名年輕男子受傷,其中一位是貧民窟旁建築工地的工人。他是十九歲的納雷什。朋友和鄰居跟著卡諾與馴熊師離去,而我陷入短暫、寂靜的孤獨時,就是他的說話聲和他在我未掩屋門上的自信叩門聲,替我驅散了那份孤獨。納雷什未等我應門,就進屋跟我打招呼。

“哈羅,林巴巴,”他用英語跟我打招呼,“每個人都在說你抱了熊。”

“哈羅,納雷什。手臂怎麽樣?要不要我看看?”

“如果你還有時間的話,當然好。”他答,改用他的母語馬拉地語,“現在剛好是休息空當,我大約在二十分鍾內就得回去。如果你忙,我可以改天再來。”

“不忙,現在可以。來,坐下,我看看。”

納雷什的上臂被人用理發師的折疊式剃刀劃了一道,傷口不深,我先前已替他綁上繃帶,照理說應該已經愈合。但他工作環境潮濕不幹淨,加重了感染的風險。兩天前我替他上的繃帶髒了,被汗水浸透。我拆下繃帶,把髒掉的敷料放進塑料袋,之後要丟進公共火堆燒掉。

傷口已經開始愈合,但仍是一片猩紅帶著些許淡黃色的炎腫。哈德拜的麻風病人先前給了我一罐十升裝的手術消毒液。我用它洗了雙手,然後清理傷口,大體上用擦的方式洗淨,直到毫無白色感染痕跡為止。那想必很痛,但納雷什忍住,臉上毫無疼痛的表情。幹了之後,我把抗生素藥粉撒進傷口,蓋上幹淨的紗布,纏上繃帶。

“納雷什,普拉巴克跟我說,前幾天晚上你差點被警察逮到。”我一邊處理傷口,一邊用我的蹩腳馬拉地語結結巴巴地說。

“普拉巴克就是有這討厭的習慣,喜歡到處宣傳事情。”納雷什皺起眉頭。

“還用你說。”我立即回答,兩人大笑。

一如大部分的馬哈拉施特拉人,納雷什很高興我有心學他的語言,他也和大部分的馬哈拉施特拉人一樣講得慢而標準,好讓我聽懂。在我眼中,馬拉地語和英語完全不同:其他語言,例如,德語或意大利語,和英語有類似之處,有共享的字,但在馬拉地語中完全找不到。但馬拉地語學來容易,因為馬哈拉施特拉人知道我想學後非常興奮,非常熱心地教我。

“你如果繼續跟阿席夫那幫人去偷東西,”我說,口氣較嚴肅,“你總有一天會被逮到。”

“我知道,但我希望不會,我希望佛陀站在我這邊,我是為了妹妹才這樣做。我祈求平安無事,因為我不是為自己而偷,而是為我的妹妹。她再過不久就要嫁人了,但是答應要付的嫁妝錢仍然不夠。那是我的責任,我是長子。”

納雷什勇敢、聰明、工作勤奮、對小孩子很有愛心。他的小屋比我的大不了多少,卻還住了他的父母和六個弟妹。他睡在外麵的地上,好騰出空間讓弟妹睡在裏麵。我去過他的屋子幾次,我知道他在世上所擁有的東西,全放在一隻塑料購物袋裏。裏麵有一套供換洗的粗布衣、正式場合和去廟裏時所穿的一條好質料長褲、一件襯衫、一本佛經、幾張照片、一些盥洗用品。除此之外,他孑然一身。他工作所賺的錢或用偷來的小東西換來的錢,全交給母親,需要時才跟母親要點小零用錢。他不喝酒、不抽煙、不賭博。人窮,眼前又看不出光明的未來,所以他沒有女朋友,也很難討到老婆。他的日常消遣之一,就是跟同事去最便宜的戲院看電影,一星期一次。但他是個開朗、樂觀的年輕人。有時,我深夜回家,走在貧民窟裏,看他縮著身子,睡在屋外的小路上,瘦削的年輕臉龐上帶著沉睡的疲倦笑容,一派安詳。

“那你呢,納雷什?”我問,用安全別針固定繃帶,“什麽時候討老婆?”

他站起身,彎曲手臂以放鬆緊纏的繃帶。

“普娜姆嫁人後,還有兩個妹妹要嫁人,”他解釋說,麵帶微笑,搖搖頭,“得先替她們找到婆家。在我們孟買,窮男人得先替姐妹找到丈夫,自己再討老婆。很奇怪,是不是?Amchi Mumbai, Mumbai amchi!(這是我們的孟買,孟買是我們的!)”

他走出門,未向我致謝,到小屋讓我治病的人通常都這樣。我知道不久後的某天,他會邀我到他家吃飯,或送我水果和特殊的焚香做回報。這裏的人以行動而非語言表達感謝,而我已接受這習慣。納雷什纏著幹淨的繃帶走出小屋,幾個看見他的人走上前來要我治療。我一一治了他們的病痛,包括鼠咬、發燒、感染起疹、癬,也跟他們每個人聊天,了解最新的八卦。八卦消息就像無所不在的塵暴,沸沸揚揚,不斷掃過小巷和水溝。

最後一位病人是個老婦人,由侄女陪同前來。她說胸口左側痛,但印度人男女授受不親的規定,使得檢查病情變得很複雜。我請那女孩叫人來幫忙,她找了兩個年輕友人到我小屋。兩名友人在老婦與我之間高舉一張厚布,讓我完全看不到她。那女孩站在她嬸嬸旁邊,視線可越過厚布,看到坐在另一邊的我。然後,我摸自己的胸部各處,那年輕侄女照我所摸的位置,摸她嬸嬸的胸部。

“這裏會痛嗎?”我問,摸著自己**上方的位置。

簾子後麵,那侄女摸她嬸嬸的胸部,詢問同樣的問題。

“不會。”

“這裏呢?”

“不會,不是那裏。”

“這裏呢?”

“對,那裏會痛。”她答。

“這裏,或這裏呢?”

“不會,那裏不會。這裏有一點。”

就這麽比手畫腳,透過她侄女那雙看不見的手,我終於判定這老婦胸部有兩個發疼的腫塊。我還得知她深呼吸、舉重物時胸部會痛。我寫了封短箋給哈米德醫生,詳述我的二手觀察結果和結論。我要那女孩立刻帶她嬸嬸去給哈米德醫生看,把我的短箋拿給哈米德。話剛說完,就聽到身後有人說話。

“你知道嗎,你這窮日子看起來過得挺愜意的。人即使真的窮困潦倒,也有可能散發出叫人難以抗拒的魅力。”

我驚訝地轉身,見到卡拉雙手環抱胸前,倚在門邊。嘴角露出要笑不笑的挖苦表情。她一身綠,寬鬆絲質綠長褲和長袖綠上衣,加上更綠的披巾。黑發自然放下,太陽下閃著銅色光澤。雙眼也閃耀著綠色,是夢幻潟湖裏溫暖、清淺的水。她實在是太美了,美得像橫跨天際的夏日紅霞。

“來多久了?”我問,大笑。

“夠久了,久到可以看你如何用這古怪的信仰療法治病。你現在都是用隔空感應替人治病?”

“印度女人很固執,就是不讓陌生人摸她的**。”病人和她的親人魚貫走過卡拉身旁、走出小屋時,我回答。

“沒有人是完美的,就像狄迪耶常說的。”她拉長聲調說,臉上露出毫無笑意的得意之笑,“對了,他很想念你,要我替他問候你。其實,他們全都想念你。從你開始這紅十字會的日常工作後,我們就很少在利奧波德見到你。”

我很高興狄迪耶和其他人沒忘記我,但我沒有正視她的眼睛。孤身一人時,我覺得在貧民窟裏很安全,忙得很滿足。每次看到貧民窟以外的朋友,內心的某個角落就會因羞愧而黯淡下來。哈德拜曾跟我說,恐懼和內疚是時時纏擾有錢人的黑天使。我不確定是否真是如此,不確定他是否隻是希望如此。但生活經驗告訴我,絕望和屈辱時時纏擾窮人。

“進來吧,真是讓我不敢相信,坐……坐這裏,我剛剛……稍微打掃過。”

她走過來,坐在木凳上。我拿起裝有廢棄紗布和繃帶的塑料袋,把剩下的垃圾掃進袋子。我再度用酒精洗過雙手,把藥裝進小架子。

她掃視小屋四處,用挑剔的眼神檢視每樣東西。我跟著她的視線轉,覺得我的小屋真是破舊髒亂得可以。我一人住在這小屋裏,覺得它相對於無處不擁擠的周遭,實在是寬敞得奢侈。如今,有她在身邊,我卻覺得它寒磣而狹促。

**的泥土地板龜裂而高低不平,每麵牆上都有我拳頭般大的洞,使我的生活時時暴露在外麵熱鬧小巷的爭吵和活動中。孩童透過牆洞窺看卡拉和我,說明了我如何沒有隱私可言。屋頂的蘆葦席下陷,某些地方甚至已經塌掉。我的廚房隻有一隻煤油爐、兩個杯子、兩個金屬盤、一把小刀、一把叉子、一個湯匙和一些香料罐,這些用具全塞在一個擺在角落的紙箱裏。我習慣一次隻買一餐吃的東西,所以屋裏沒有食物。水裝在馬特卡陶罐裏。那是貧民窟的水,我不能拿給她喝,因為我知道卡拉不能喝這種水。我僅有的家具是一張小桌子、一張椅子、一隻木凳、一麵用來處理藥物的卡紙板。我還記得收到這幾件家具時我有多高興。在貧民窟裏,它們很稀有。跟著她的視線,我看到木頭上的裂縫、黴菌斑,還有用鐵絲和細繩盡力修補的痕跡。

我回頭望向她所在的地方,她在木凳上點起煙,從一邊嘴角吐出煙。一股非理性的厭惡湧上心頭,我幾乎生起氣來,因為她讓我看見這屋子不體麵的真相。

“這裏……這裏不怎麽好,我……”

“沒關係,”她說,看出了我的心思,“我在果阿的時候,在這樣的小屋住過一年。那時我過得很快樂,每一天我都歡歡喜喜地回到那裏。我有時在想,人的快樂和所住屋子的大小正好成反比。”

她說這話時,左邊眉毛高高揚起,要激我回應她的眼神,直視她的眼睛。因為這動作,我和她之間的阻隔冰消瓦解。我不再厭惡。我知道,不知為什麽就是確定,是我自己心裏在希望我的小屋更大些、更明亮些,或更豪華些,她根本沒這念頭。她不是在評頭論足。她純粹是四處看,看每樣東西,甚至看我的感受。

鄰居的十二歲兒子薩提什背著他兩歲大的小堂妹進我的屋子,他站在卡拉身旁盯著看,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她也盯著薩提什,盯得同樣專注。我突然覺得他們兩個人,印度男孩和歐洲女人,在那一刻,何其相似。兩人都有飽滿的嘴唇、富於表情的嘴巴、烏黑的頭發。卡拉的眼睛是海綠色的,那男孩的是深古銅色的,但兩雙眼睛都帶著嚴肅的表情,散發興致昂揚、詼諧的味道。

“Chai bono(去泡杯茶),薩提什。”我對他說。

他匆匆對我一笑,快步走出門。就我所知,卡拉是他在這貧民窟裏見到的第一個外國女士。他很興奮能為她端茶送水。我知道接下來幾個星期,他會一再跟其他小孩談起這件事。

“那麽,說說你是怎麽找到我的,怎麽有辦法進來這裏。”隻剩我們倆時,我問她。

“進來?”她皺起眉頭,“拜訪你不犯法吧?”

“不犯法,”我笑,“但也不常有。我在這裏很少有訪客。”

“其實很容易。我走出街道,請人帶我去找你,就這樣。”

“然後他們帶你來這裏?”

“不完全是這樣。他們很保護你,你知道嗎,他們先帶我去找你朋友普拉巴克,他再帶我來你這裏。”

“普拉巴克?”

“是,林,你找我?”普拉巴克說著,從門外他藏身偷聽的柱子後麵一蹦跳進門。

“我以為你要去開出租車。”我悄悄說道,露出我知道最能逗他開心的嚴肅表情。

“我堂兄襄圖的出租車,”他說,咧嘴而笑,“是有人在開,但開的人是我另一個堂兄普拉卡什。現在是午餐休息時間,兩個小時。那時我在強尼·雪茄的屋裏,突然有人帶著卡拉小姐去那裏。她想見你,我就來了。很好,不是嗎?”

“是很好,普拉布。”我歎了口氣。

薩提什回來,捧著盤子,盤上有三杯熱甜茶。他遞上茶,撕開內有四塊餅幹的小袋子,以儀式般鄭重其事的神情將餅幹遞給我們。我以為他會自己吃掉第四塊,結果他把那餅幹放在手掌心,用他髒兮兮的拇指指甲劃出平分線,折成兩半。他比了一下大小,拿起稍稍大一點的那一半遞給卡拉,另一半給他的小堂妹。小家夥坐在門口,小口咬著餅幹,非常開心。

我坐在直靠背椅上,薩提什上前蹲在我腳邊的地板上,肩膀靠著我的膝蓋。我深知,這罕見的親昵動作對薩提什來說是一大突破。在這同時,我卻不敢寄望卡拉注意到這點,並對此印象深刻。我們喝完茶,薩提什收拾空杯子,一句話都沒說,走出屋門。在門口,他牽著小堂妹要離去時,給了卡拉一個久久的迷人微笑。

“他是個好孩子。”她說。

“沒錯,我隔壁鄰居的兒子。你今天鼓舞了他,他平常很害羞的。對了,什麽風把你吹來我這破房子?”

“噢,我隻是碰巧來這個地區。”她平淡地說,眼睛望著我牆上的洞,十幾張小臉正透過那些洞盯著我們。我聽到其他小孩在講話,問薩提什有關卡拉的事。她是誰,林巴巴的老婆?

“路過啊?該不會是想念我,有點想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