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02

“嘿,別得寸進尺。”她譏笑道。

“本性難移。遺傳問題,我的列祖列宗幾乎都是愛得寸進尺的人,別放在心上。”

“我把每件事都放在心上,身為人,就是要這樣。我想請你吃午飯,如果你已經看完病人的話。”

“哎呀,我午餐有約,其實——”

“噢,沒關係,那就——”

“不是,不是,很歡迎你一起來,如果你想的話。那是誰都可以參加的,我們今天有個慶祝午餐,就在這裏。如果你……能接受我們的款待,我會很高興。我想你會喜歡。告訴她,她會喜歡,普拉布。”

“我們會有個非常棒的午餐!”普拉巴克說,“我挨著空肚子,就等著大吃一頓。東西很好吃,你會吃得很痛快,別人會以為你懷孕大肚子。”

“好,”她說得很慢,然後看著我,“你的普拉巴克,真能說服別人。”

“你該見見他父親。”我搖搖頭回答,認命地聳聳肩。

普拉巴克驕傲地鼓起胸膛,開心地左右擺頭。

“那我們要去哪裏?”

“天空之村。”我告訴她。

“我想我應該沒聽過那地方。”她皺起眉頭說。

普拉巴克和我大笑,她額頭上狐疑的皺紋變得更深。

“你不可能聽過,但我想你會喜歡那地方。現在,你跟普拉巴克先去。我要清洗一下,換件襯衫,隻要一兩分鍾,可以嗎?”

“可以。”她說。

我們四目相對。出於某種原因,她未立即起身離去,有所期待地看著我。我不懂那表情,她上前湊近,迅速吻我嘴唇時,我仍在思索那表情。那是友善的一吻,衝動的、大方的、隨意的一吻,但我打心底認為不止如此。她和普拉巴克走出去,我單腳站立,轉身,興奮地跳起小舞,高興地低聲叫好。我抬起頭,看見小孩透過牆上的孔洞窺視,對我咯咯笑。我向他們做了個鬼臉,他們笑得更大聲,突然學我轉身,跳起滑稽的小舞。兩分鍾後,我邁著大步跑在貧民窟的小巷,好趕上普拉巴克和卡拉。我邊跑邊把幹淨的襯衫塞進長褲,抖去頭發上的水。

孟買許多貧民窟的誕生,都是為了滿足建築工地的需求。就我們的貧民窟來說,那建築工地就是在科拉巴後灣沿岸上,興建兩棟三十五層高的世界貿易中心大樓。建造世貿中心的技工、工匠和粗活工人,就安置在工地旁狹小的貧民窟裏。在那個年代,規劃、建造大樓的營造公司,必須提供這樣的地方安置相關工作人員。許多技工是流動散工,哪裏需要他們就去哪裏,但他們的老家卻位於數百公裏外的其他邦。孟買本地的工人,除了因工作而得到雇主提供住所者外,大部分都沒有家。事實上,許多男人甘冒風險從事艱苦而危險的工作,純粹隻為覓得工地旁的一處棲身之所。

建築公司樂於遵守法令規定,提供土地和小屋安置工人,因為這對公司也大有好處。工人貧民窟培養出如親人般的關係,使工人團結,有家人般的凝聚力,因而忠於公司,而這大大有利於雇主。工人就住在工地旁,上下班完全不必浪費時間在交通上。工人的妻子、小孩,及其他受撫養者,則提供現成的額外勞力。他們是現成的人力庫,天天待命,一接到通知就可以上工。而這數千人的勞動力集中住在一起,影響起來容易得多,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較容易控製。

世貿中心大樓剛規劃時就騰出一大塊地區,將其劃分為三百多個小屋大小的小塊土地。工人簽約受雇,就可領到一小塊土地,還有用來購買竹竿、蘆葦席、麻繩、廢木料的錢。然後每個工人在親友的協助下,自行建造棲身之所。這些脆弱的小屋漫無節製地往外擴張,就像是即將誕生的高樓的根係,淺而嫩的根係。工人開鑿大井,以提供整個聚居區的用水,用推土機鏟平土地,開出簡陋的小巷與走道。最後,圍著整個聚居區架設高大的有刺鐵絲網,以防外人擅自入內居住。合法的貧民窟於是誕生。

看中這些定期領工資的工人不得不花的日常開銷,還有這裏豐沛的淡水供應,非法占住者很快跟著過來,在鐵絲圍籬外定居。第一批到來者是創業者,緊貼著圍籬開起小店,賣茶水和小型日用雜貨。合法聚居區的工人彎下腰,從鐵絲網縫鑽出去消費。蔬菜站、裁縫店、小餐館接著出現。賭窟和販賣白酒或大麻膠的其他秘密場所,不久後也跟著出現。每個店家都貼著聚居區的圍籬,最後圍籬沿線完全被占滿。非法貧民窟開始往外擴張,朝通往大海的周邊空地綿延。遊民加入這人數日增的非法貧民窟,挑選小塊空地搭建陋屋。鐵絲網被人們用手扳出新的洞,非法占住者利用這些洞,進入合法貧民窟取水,建築工人則利用這些洞,到非法貧民窟采買物品或探訪新朋友。

非法占住者的貧民窟擴張迅速,但欠缺規劃,隨需求恣意發展,比起工人貧民窟較整齊幹淨的巷道,顯得淩亂許多。過了一段時間,非法占住者的人數是工人聚居區的八倍之多,整個地區住了超過兩萬五千人,合法、非法貧民窟的界線模糊,淹沒在人海之中。

孟買市政局譴責非法貧民窟,建造公司人員反對工人與非法占住者往來,但他們彼此卻沒有內外之分,視為一體。他們的白天、夜晚及欲望都交纏在盤根錯節的貧民窟生活裏。在工人和非法占住者的眼中,建造公司的圍籬和世上所有圍籬一樣,恣意獨斷而無關緊要。工人不準帶直係親屬以外的人進入合法貧民窟,有些工人因此邀親戚非法占住鐵絲網外靠近他們的地方。圍籬兩邊的小孩成為好朋友,兩邊的人戀愛或經媒妁成婚稀鬆平常。鐵絲網的一邊有慶祝活動,兩邊的居民一起熱烈參與。水災、火災、傳染病也不受帶刺鐵絲網的阻隔,因此貧民窟某個角落發生緊急事故,貧民窟居民即全體動員,合作無間。

卡拉、普拉巴克和我彎腰跨過圍籬的開口,進入合法貧民窟。一群小孩身穿剛洗過的T恤和連身裙,跟在我們旁邊結隊而行。他們全跟我及普拉巴克很熟。我給許多小朋友治過病,給他們清洗割傷、擦傷、鼠咬傷,包上繃帶。許多工人在工地受了小傷,擔心會因此被炒魷魚,也都來我的免費診所,而不去找公司的急救員。

“你認識這裏每個人,”在我們第五次被一群鄰居攔住時,卡拉說道,“你是要競選這地方的行政首長,還是什麽的?”

“哪有,我受不了政治人物。政治人物是那種即使沒有河,仍跟你保證會建橋的人。”

“說得沒錯。”她低聲說,雙眼在開懷大笑。

“我很想說那是我說的,”我咧嘴而笑,“但其實是名叫阿米塔的演員說的。”

“阿米特巴·巴強?”她問,“大B?”

“沒錯——你喜歡寶萊塢電影?”

“當然喜歡,為什麽不?”

“我不知道,”我搖頭回答,“我隻是以為……你不會喜歡。”

我們沒再說話,隨之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而後她再次開口道:“但你真的認識這裏很多人,而且他們很喜歡你。”

我皺眉,打心底驚訝這看法。我從未想過貧民窟的居民會喜歡我。我知道有些人把我當朋友,像是普拉巴克、強尼·雪茄,乃至卡西姆·阿裏·胡賽因。我還知道有些人似乎發自內心地尊敬我,但我從未將那些友誼或尊敬當作是喜歡。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我麵帶微笑地說,想轉移話題,“這裏的人為爭取設立小學,努力了好多年。這裏大概有八百名學齡兒童,但方圓數公裏內的小學全都滿額了,沒辦法收這些孩子。居民找好了老師,找到了設校的好地點,但有關當局卻很惡劣,仍然不同意設立小學。”

“因為這裏是貧民窟……”

“沒錯,他們擔心設校會讓這地方取得合法地位。從理論上來說,貧民窟不存在,因為貧民窟不合法,不被承認。”

“我們是幽靈,”普拉巴克開心地說,“這些是幽靈屋,我們在這些屋裏過著幽靈般的生活。”

“現在我們有了一所幽靈學校湊合著用,”我替他總結道,“市政局最後妥協,讓他們在這附近設立一所臨時學校,不久還會設立另一所。但大樓蓋好後,他們得把它們拆掉。”

“什麽時候?”

“嗯,他們蓋這兩棟大樓已有五年,大概還有三年的工程,或許更久。大樓蓋好後,情況會變得怎樣,沒有人有把握。至少在理論上,這貧民窟會被拆掉。”

“然後這兒會消失一空?”卡拉問,轉頭掃視這大片林立的小屋。

“全部消失一空。”普拉巴克歎口氣說。

“但今天是個大日子,爭取設校努力了很久,有時還很暴力。如今居民如願以償,將有自己的學校,因此今晚要大肆慶祝。另外,在這裏工作的某位男子,在老婆連生了五個女兒之後,終於有了一個兒子,因此他在慶祝活動前辦了特別午餐會,邀請每個人。”

“天空之村!”普拉巴克大笑。

“那地方到底在哪裏?你們要帶我去哪裏?”

“就在這裏,”我答,手往上指,“就在上麵。”

我們已來到合法貧民窟的邊緣,身形龐大的雙子星摩天大樓矗立在我們眼前。混凝土已灌築到四分之三高度,但未完成的大樓上沒有窗戶、門與任何設備。大樓沒有閃光、反光或鑲邊裝飾來減輕灰撲撲的厚重,它們吞進光線,撲滅光線,成為儲存影子的筒倉。數百個日後將安上窗子的穴狀洞,讓人可以一窺內部,男女孩童像螞蟻一樣,在每個樓層來回上下走動,忙著幹活。地麵上是令人振奮、展露萬丈雄心的打擊樂——發電機緊張憤怒的運轉聲、錘子發出金屬撞擊的無情尖叫聲,以及鑽頭和磨床不停的哀鳴聲。

一身紗麗的女人,頭上頂著裝有沙礫的盤子,形成蜿蜒的人龍,從人造的小石子丘開始,曲折穿過所有工地,最後抵達張著大口不斷轉動的水泥攪拌機。從我這個西方人的觀點來看,這些一身紅、藍、綠、黃柔軟絲衣,身形柔弱的女性,出現在鬧哄哄幹粗活的建築工地,實在很不搭調。但看了幾個月之後,我心裏明白,她們是這工程中不可或缺的人。她們靠纖細的臂膀搬運大量的石頭、鋼筋及水泥,一次搬運整整一個圓盤。最上麵幾層樓還未灌築混凝土,但柱子、橫梁、環狀桁架的骨架都已安好,而即使在三十五層樓上,女人和男人也一樣並肩工作。她們大多是來自淳樸鄉下的鄉巴佬,但她們所見到的孟買大城景致卻無人能及,因為她們正在建造孟買最高的建築。

“全印度最高的建築。”普拉巴克說,帶著建築業主那種自傲的豪氣。他住在非法貧民窟,跟這大樓工程一點關係都沒有,但說起這大樓,卻自負得好像是他設計的一樣。

“哦,總之,這是孟買最高的大樓,”我糾正他,“在那上麵可以看得很遠。我們會在第二十三層用午餐。”

“那……上麵?”卡拉說,看起來似乎很害怕。

“沒問題,卡拉小姐。我們不是走上去,我們要坐頭等艙,要搭那個很棒的電梯。”

普拉巴克指著附在大樓外麵黃色鋼骨構架裏的貨運電梯。她看著那平台載著人和設備,由粗纜繩拉著,突然抖動,然後哐啷哐啷往上升。

“噢,那就好,”卡拉說,“這下我倒是很想去坐坐看。”

“我也很想去坐,卡拉小姐!”普拉巴克滿臉堆笑地附和,扯著她的袖子,把她拉往電梯,“快,我們搭下一趟。這大樓很美,對不對?”

“我不知道,它們看起來像是為了紀念已死之物的建築,”我們跟在他後麵時,她低聲對我說,“很不受歡迎的東西……像是……人的心靈。”

操作電貨梯的工人大聲向我們說明安全須知,聲音粗啞、神情高傲。我們和幾名男女爬進搖搖晃晃的平台,還有一部裝了工具的手推車和數桶鉚釘也上了電梯。電梯操作員用金屬哨子用力吹了兩聲,哨聲尖厲,然後扳動控製杆,啟動控製電梯上升的強大發電機。馬達隆隆作響,平台抖動,我們趕緊握住柱子上的緊急握把,電梯吱嘎吱嘎緩緩上升。電梯不是包廂式,隻有一道及腰的黃色管子圍著鏤空的三麵。僅僅數秒時間,我們就上升到離地麵幾十米的高度。

“怎麽樣?”我大聲說。

“嚇死了!”她大聲回答我,黑色眼睛閃閃發亮,“好刺激!”

“怕高?”

“等我上去了才怕!希望你在這個鬼餐廳裏有訂位!話說回來,我們為什麽要在這裏吃午餐?你不覺得他們應該先把這大樓蓋好?”

“他們現在在最上麵幾層樓工作。這電梯時時都在運東西,但通常不給工人用,專供運送手推車、建築材料和雜物之用。工人每天要爬三十段樓梯,要爬很久,而且有些地方很難上去。有一些在最上麵幾層工作的人,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上麵,他們住在上麵,包括吃飯、工作和睡覺。他們在上麵建了廚房和其他設施,還養了家禽家畜,雞可以生蛋,山羊可以產奶。他們把需要的每樣東西都帶上去。那有點像是爬聖母峰時,登山客所使用的基地營。”

“天空之村!”她大聲回我。

“你懂了。”

電梯停在第二十三層,我們搖搖晃晃走出電梯,踏上混凝土地板,地板上冒出一簇簇的鋼筋和鐵絲,像金屬草叢。樓麵空間大而深,由等距的柱子分割成數區,上麵是平坦的混凝土天花板,天花板上爬著縱橫交錯的纜線。每一個平麵都是清一色的灰色,使得位於這樓層另一頭的人群、動物身影特別鮮明。工人用柳條和竹子圍住一根柱子的四周,用以圈養禽畜,往裏麵撒上禾稈、粗麻布料,當作禽畜的睡鋪。圍欄裏,山羊、雞、貓、狗在剩菜殘羹和垃圾堆中覓食。睡在這樓上的工人所用的毯子和床墊被卷起,堆放在另一根柱子旁邊。還有一根柱子的旁邊被劃定為孩童遊戲區,遊戲用具、玩具和小墊子散落一地,供小孩使用。

走近那群人,我們看見他們正在幹淨的蘆葦席上擺上豐盛的菜肴,碩大的香蕉葉充當盤子。一組婦女把飯菜分到一個個盤子上,有番紅花飯、馬鈴薯炒菠菜、加了馬鈴薯與豌豆的咖喱碎羊肉、蔬菜餡油炸麵團和其他食物。一排煤油爐擺在附近,爐裏還在炒其他菜。我們在水桶裏洗了手,加入其他人,在強尼·雪茄、普拉巴克的朋友基修爾之間席地而坐。食物用大量的辣椒和咖喱調味,比城裏餐館所吃到的任何菜都更辣、更美味。女人依照習俗,在離我們約五米處自開一席。我們這一群二十個男人中,隻有卡拉一個女人。

“你覺得怎樣?”第一道菜拿走,換上第二道菜時,強尼問卡拉。

“太棒了,”她答,“東西好吃,吃東西的地方也棒。”

“啊!新科老爸來了!”強尼大喊,“來這裏,狄利普,見見卡拉小姐,來跟我們一起用餐的林的朋友。”

狄利普低頭,雙手合掌致意,然後靦腆地笑著走開,去照看兩個煮著水以便泡茶的爐子。他在工地當吊運工,工地經理特別放他一天假,籌辦款待親友的大餐。他的小屋位於合法貧民窟,但靠近鐵絲網,離我們的貧民窟很近。

女人的宴席區就在茶水爐後麵,那宴席區旁有兩個男子,正在清除牆上的東西。有人在那上麵寫了字,雖經他們擦拭,但字跡仍清楚可見,寫的是SAPNA。

“那是什麽?”我問強尼·雪茄,“我最近到處都能看到。”

“不好的東西,林巴巴。”他啐了一口唾沫,迷信地在自己身上畫十字,“那是個小偷的名字,一個惡棍。他是個壞蛋,在全市各地幹壞事。他強行闖入民宅偷東西,甚至殺人。”

“你說殺人?”卡拉問。她緊抿著嘴,下巴輪廓生硬而嚴肅。

“沒錯!”強尼語氣堅定地說,“最初隻是字,出現在海報或寫在牆上。現在是殺人,冷血無情地殺人。就在昨天晚上,有兩個人在自己家裏被殺掉。”

“那個人真是荒唐,叫薩普娜,居然用女孩子的名字。”吉滕德拉嗤笑道。

說得很有道理。薩普娜的意思是夢,是女性的名字,而且是很常見的女孩名。

“也沒那麽荒唐。”普拉巴克不讚同,雙眼炯炯有神,但表情很嚴肅,“那個人說他是小偷中的老大,說要開戰,來幫助窮人,說要殺死有錢人。這是荒唐沒錯,但那是許多人在腦海深處會同意的那種荒唐。”

“他是誰?”

“林,沒人知道他是誰。”基修爾說。他從遊客那裏學來的美國腔英語,說得緩慢而含糊,元音拉得老長。“不少人在談他,但是跟我聊過的人沒人見過他。據說他是有錢人的兒子。有人說他來自德裏,被剝奪了繼承權,但也有人說他是惡魔。有人認為那根本不是指人,而是某種組織之類的。現在這附近到處貼著海報,上頭號召要貧民區的小偷和窮人起來幹荒唐事。就像強尼說的,現在已經有兩個人被殺了。全孟買各地的牆上和街上開始出現薩普娜這名字。警察四處在查,我想他們被嚇到了。”

“有錢人也被嚇到,”普拉巴克補充說,“有錢人,那些倒黴的家夥,被人殺死在家裏。這個叫薩普娜的家夥,用英文字母而不用印地文寫他的名字,這是個受過教育的家夥。而這裏這名字是誰寫上去的?這裏一直有人,一直有人在工作或睡覺,但沒有人看到誰寫上他的名字。受過教育的鬼!有錢人也被嚇到了!沒那麽荒唐,這個叫薩普娜的家夥。”

“Madachudh(王八蛋)!Pagal(瘋子)!”強尼又啐了口唾沫,“他是個麻煩,這個叫薩普娜的人,你知道,那會是我們的麻煩,因為麻煩是像我們這樣的窮人獲準擁有的唯一財產。”

“我想我們是不是談談別的,各位?”我插嘴道,望著卡拉。她臉色蒼白,眼睛睜得很大,似乎非常害怕。“你沒事吧?”

“沒事,”她立即回答,“或許那電梯比我想的還要恐怖。”

“抱歉嚇到你了,卡拉小姐。”普拉巴克道歉,皺起憂心的眉頭,臉色黯淡,“從現在起,隻談開心的事,不要再談殺人、謀殺、一屋子血之類的事。”

“才說不要提,你自己又說,普拉布。”我咬牙低聲說,瞪著他。

幾名年輕婦人前來清走用過的香蕉葉,擺上幾小碟鮮奶凍甜點。她們盯著卡拉瞧,大剌剌入迷地瞧。

“她腿太細,”其中一人用印地語說,“隔著褲子可以看到。”

“還有腳太大。”另一個人說。

“但頭發很軟,漂亮的印度黑。”第三個人說。

“眼睛是曼陀羅色(1)。”第一個人嗤之以鼻地說。

“幾位大姐,小心點,”我大笑,用印地語說,“我朋友的印地語說得一流。你們說的,她全聽得懂。”

這些婦人聽了,震驚而懷疑,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個不停。其中一人彎下腰盯著卡拉的臉,大聲問她會不會講印地語。

“我的腿或許太細,腳或許太大,”卡拉用流利的印地語答,“但我的聽力沒有問題。”

這些婦人高興地尖叫,圍著她開心大笑。她們懇請她到女人那邊,然後擁著她到女人宴席區。我盯著她瞧了一會兒,見到她在婦女、年輕女孩堆裏微笑,甚至出聲大笑,大為驚訝。她是我認識的女人中最漂亮的。那是黎明沙漠的美。那種美麗動人充塞我的眼睛,驚豔得讓我說不出話、屏住氣息。

看著她在那裏,在天空之村,看著她大笑,我赫然想起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在刻意避開她。同樣令我驚訝的是,那些女孩跟她說話時,不時與她有肢體接觸。她們伸手撫摩她的頭發或握住她的手,顯得那麽自然。我原本一直認為她冷漠,近乎冷酷。不到一分鍾,那些婦女與她熟稔的程度,竟超越與她相識已一年多的我。我想起在我的小屋裏,她對我那情不自禁的匆匆一吻,想起她頭發的肉桂香和茉莉花香,想起她湊上我嘴巴的雙唇,就像受了夏日陽光照拂的飽滿甜葡萄。

茶送上來,我拿起杯子,站在可俯瞰貧民窟的大窗口附近。下方遠處破舊的大片貧民窟,從工地往外延伸到海邊。狹窄的巷子被小屋參差不齊的屋簷遮住,隻有局部可見,看過去更像是隧道,而非街道。炊煙嫋嫋升起,在緩緩的海風裏時斷時續地飄送,消散在爛泥海灘邊零零落落的小漁船上空。

往貧民窟另一邊的內陸方向望去,有許多高層公寓大樓,那是有錢中產階級的昂貴住所。從所在的高處俯瞰,我看到有些大樓頂層辟建了漂亮的花園,種了棕櫚樹和爬藤植物。有些大樓頂層,有錢人家的仆人則替自己搭造了迷你貧民窟。每棟建築外牆都長了黴,就連最新的建築也不例外。衰敗和腐化爬上最宏偉大樓的門麵,我漸漸覺得那是種美:結束的汙痕布滿孟買每個亮麗的開始。

“你說得沒錯,景色很棒。”卡拉走到我身旁輕聲說。

“在大家都睡著的夜裏,有時我會來這裏。”我說,聲音一樣輕,“這是我想獨處時最喜歡來的地方之一。”

我們沉默了片刻,看烏鴉在貧民窟上空盤旋、驟降。

“你想獨處時最喜歡去哪裏?”

“我不喜歡獨處。”她平淡地說,然後轉頭,及時看到我的表情,“怎麽了?”

“我想我很吃驚。我隻是,哦,我以為你是很能獨處的人。我不是說那不好,我隻是以為你……有點冷漠,什麽都不在乎。”

“你猜錯了,”她微笑,“什麽都在乎才比較合乎實情。”

“哇,一天兩次!”

“什麽?”

“就是一天內我看到兩次燦爛的笑。先前你跟那些女孩一起笑,我想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真的笑。”

“喲,我當然會笑。”

“別會錯意。我喜歡你平常的樣子,不笑有時也很迷人。任何時候,都請給我率直的皺眉,不要給我虛假的微笑,你讓我覺得你那樣是理所當然的。你不笑時看起來,我不知道怎麽說,有點像是滿足,或者應該說是率直。不知為什麽,你讓我覺得你那樣是理所當然的。或者說我曾經那麽覺得,直到看到你今天笑,我才改變看法。”

“我當然會笑。”她又說了一遍,眉頭皺起,緊抿的嘴唇強壓住笑意。

我們再度沉默,凝視著對方,而非外麵的景致。她的眼睛是綴著金點的岩礁綠,眼裏發出的熠熠光芒通常意味著受苦或聰穎,或兩者兼而有之。清淨的風吹動她及肩的頭發,非常黑的頭發,和她的眉毛、長睫毛一樣的黑褐色。嘴唇是細致、未擦口紅的粉紅,張開的嘴唇露出舌尖和平整的皓齒。她倚著無窗的窗框,雙手環抱胸前。海風陣陣,吹動她寬鬆的短上衣,讓她的身形忽隱忽現。

“你和那些女孩在笑什麽?”

她揚起眉毛,露出欲笑不笑、帶著嘲諷的表情。

“你現在是在跟我沒事閑聊、禮貌寒暄?”

“或許是吧,”我大笑,“我覺得你讓我緊張不安。失禮了。”

“別放在心上。我把那當作是讚美,對我們兩人的讚美。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們大部分在講你。”

“我?”

“對,她們講你抱熊的事。”

“噢,那件事,我想那很好笑。”

“有個女人模仿了抱熊前一刻你臉上的表情,大家看了笑成一團。但對她們而言,真正有意思的是,弄清楚你為什麽肯這麽做。每個人輪流猜。拉德哈,她說她是你鄰居,是嗎?”

“是,她是薩提什的媽。”

“好,拉德哈說你抱熊是因為你覺得它可憐,結果引來大笑。”

“可想而知。”我冷淡含糊地說,“那你怎麽說?”

“我說你那麽做,大概是因為你這個人對什麽都有興趣,什麽都想知道。”

“你這麽說很有意思。很久以前,我有個女朋友跟我說,她迷上我,是因為我對什麽都有興趣,而她也出於同樣的原因而離開我。”

我沒告訴卡拉,那個女朋友說我什麽都有興趣,卻什麽都隻是蜻蜓點水,不願投入。此番評價仍讓我耿耿於懷、讓我難過,但一針見血。

“你……你有沒有興趣幫我做件事?”卡拉問,語氣突然變得嚴肅而矜持。

這就是了,我心想。這就是她來看我的原因,她有所求而來。那隻自尊受傷的歹毒貓,在我眼睛後麵弓起身子。她沒有想念我,她是對我有所求。但她的確來了,她來找我,不是找別人。從這點來看,還勉強讓人覺得寬慰。凝視她那雙嚴肅的綠眼睛,我意識到她很少找人幫忙。我還感覺到自己心裏平衡多了,甚至可能過了頭。

“當然可以,”我說,心裏提醒自己不要猶豫太久,“你要我幫什麽?”

她欲言又止,壓下明顯的不情願之意,突然說出一大堆話。

“有個女孩,我的朋友,名叫莉薩,她碰上大麻煩。她在提供外籍應召女郎的地方工作,總而言之,她搞砸了,現在她欠了很多錢,老板娘不放她走。我想把她弄出來。”

“我錢不多,但我想……”

“不是錢的問題,我有錢。但經營那地方的那個女人已經喜歡上莉薩,即使我們拿錢出來,她也不願放她走。我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現在是個人恩怨的問題,錢隻是借口。她心裏真正想的是毀掉莉薩,一點一點毀掉,直到什麽都不剩。她恨她,因為莉薩漂亮、機靈,而且有種。她不願放她走。”

“你要我們把她救走?”

“並不是。”

“我認識一些人,”我說,想起阿布杜拉·塔赫裏和他的黑幫朋友,“他們很能打。可以找他們幫忙。”

“不用,我這裏也有朋友。要他們把她救走,輕而易舉,但惡棍還是會找到她,把她帶走。他們整人很有一套。他們用硫酸,莉薩不會是第一個因為失去周夫人歡心而被潑硫酸毀容的女孩。我們不能冒這個險。不管怎麽做,都必須讓她心甘情願地饒了莉薩,永遠不再騷擾她。”

我心裏不安,覺得事情沒有卡拉說的那麽單純。

“你說周夫人?”

“是啊,你聽說過她?”

“聽說過一點,”我點頭,“我不知道人家說的有多可信。據說她做了一些很無法無天、肮髒的事。”

“無法無天的事……我不知道……但肮髒的事全都是真的,相信我。”

我沒有覺得舒服些。

“她,你那位朋友,為什麽不幹脆逃掉?為什麽不搭飛機,回去她的……你說她來自哪裏?”

“她是美國人。唉,我如果能讓她回美國,問題就全解決了。但她不肯回去,她不肯離開孟買,她怎麽也不肯離開。主要是她有毒癮,但不隻這個原因,還有她過去的事,她無法回去麵對的事。所以她不肯走。我勸過她,說不動,她……就是不肯。也不能怪她,我也有自己的問題,我希望不要想起的過去。”

“那你有計劃了,我是說救那女孩出來的計劃?”

“有。我希望你假扮成美國大使館的人,領事之類的人,我已經安排好,你不必做多少事。說話的事大部分由我負責,我們會跟他們講,莉薩的父親是跟政府有關係的美國大人物,而你接到指示要把她接走,好好看著她。我會把一切都搞定,再讓你上場。”

“卡拉,我還是不太清楚,你覺得那樣可行嗎?”

她從口袋裏拿出一包手工線紮小煙卷,用打火機點燃其中兩根。她一隻手拿著那兩根小煙,另一隻手拿打火機點燃,接著遞一根給我,用力吸了自己的煙一口,然後回答我的問題。

“我想可以,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我跟莉薩談過,她說可行。如果周夫人拿到錢,如果她相信你是大使館的人,如果她相信繼續騷擾莉薩會惹來使館或政府的麻煩,我想她會饒了莉薩。我知道,這有許多如果,這件事真的得大大仰仗你。”

“也得看她,那個……夫人。你覺得她會相信——相信我?”

“我們得演得天衣無縫。她是狡詐多過聰明,但她也不笨。”

“你想我做得來?”

“你的美國腔說得怎樣?”她問,有點不好意思地大笑起來。

“我演過戲,”我低聲說,“在另一段人生裏。”

“太好了!”她說,伸手碰我的前臂。她細長而冰冷的手指,碰上我溫熱的皮膚。

“我不知道,”我皺起眉頭,“如果搞砸的話,那責任不小。如果那女孩有什麽意外,或你有什麽……”

“她是我朋友,點子是我想的,責任我負。”

“我覺得好多了,就是努力扮好那角色,然後努力讓自己脫身。至於大使館的事,有許多地方可能會出差錯。”

“如果我認為那辦法不可行,如果我沒把握你做得到,我就不會來找你。”

她陷入沉默,等待。我讓她等,但我已有答案。她或許會認為我在考慮,在想該不該答應。事實上我隻在想,我為什麽願意做。為了她?我問自己,我投入了,或隻是感興趣?我為什麽抱熊?

我微笑。

“什麽時候?”

她也對我微笑。

“一兩天後。我得先去處理一些事,安排妥當。”

她丟掉抽完的小煙卷,朝我走近一步。就在此時,人群裏傳出驚恐的喊叫與尖叫聲,他們跑到我們身旁。事後回想,若沒有這意外,她大概已吻了我。話說回來,在擁擠的人群中,普拉巴克的頭從我手臂底下、卡拉旁邊鑽出。

“市政局!”他大叫,“來了!孟買市政局,看那邊!”

“那是什麽?怎麽回事?”卡拉問,聲音幾乎淹沒在喊叫與尖叫聲中。

“市政委員會要來拆掉一些房子,”我回頭說,嘴唇貼近她的耳朵,“他們每隔一個月左右就來一次,借此控製貧民窟的規模,使它不致擴張到邊界外。那裏,貧民窟與街道交會處就是邊界。”

我們往下看,看到大街附近有五六輛警方的深藍色大卡車,駛進一塊類似無主的開闊地,周邊圍著一排新月形的貧民窟建築。大卡車蓋著防水油布,我們看不到油布裏麵,但知道裏麵有警察,每輛卡車上至少有二十人。一輛無遮棚平板卡車,載著市政委員會的工人和裝備,穿過已停好的警方車輛,在小屋附近停下。幾名官員步下警方卡車,將人員部署成兩排。

市政委員會的工人多半是來自其他貧民窟的居民。他們從卡車上跳下,開始拆除的工作。每個人身上配備有一條繩子,一端有抓鉤。將抓鉤甩上屋頂,牢牢鉤住,然後拉扯繩子,脆弱的小屋立即瓦解。居民隻來得及收拾最基本的東西:嬰兒、錢和證件。其他東西全被埋在屋子的殘骸裏:煤油爐和炒菜鍋、袋子和床墊、衣服和兒童玩具。人群驚慌四散,警方攔住其中一些人,押著一些年輕男子到等待的卡車旁。

我們身邊的人看著這一幕,漸漸無聲。從這製高點,我們看得見遙遠下方的拆除作業,但聽不到現場的聲音,就連最吵的聲音都聽不見。不知怎的,那在無聲中進行的有條不紊的拆除,震懾住我們每個人。直到那時,我才注意到風。在詭異的寧靜中,風淒淒呼嘯。我知道,在這棟三十五層樓建築裏的每一個人,都和我們一樣,見證著這無聲的一幕。

合法貧民窟建築工人的房子安然無恙,但在工地幹活的人全停下手邊的工作,同情地望著。這些工人知道,大樓建成後,他們的房子就會淪為廢墟。他們知道,自己已見過許多次的拆除作業最後也會降臨在他們身上:貧民窟將被清空、燒掉,改辟成停放豪華大轎車的停車場。

我觀察著周遭的麵孔,充滿同情與恐懼的麵孔。在某些人眼裏,我看到鬱積的羞愧,羞愧於市政當局的公權力,迫使我們無數人生出“謝天謝地……謝天謝地……不是我……”這樣的想法。

約六十戶,至少兩百人的家淪為廢墟,整個拆除作業不到二十分鍾。

“他們會去哪裏?”卡拉輕聲問。

“大部分人明天這時候之前就會再回來。市政委員會下個月會再來拆房子,或許拆掉貧民窟另一個角落一模一樣的另一群小屋,然後再重建。但終究損失不小,所有家當都被搗毀,他們得買新竹子、新席子、新材料來蓋新屋子。還有人被抓走,可能有幾個月見不到那些人。”

“是讓人一無所有的瘋狂亂砸,還是他們承受打擊的能耐,”她說,“我不知道哪個比較讓我心驚。”

大部分人已離開窗邊,但卡拉和我仍像剛剛置身你推我擠的人群中時一樣,緊靠在一起。我攬著她的肩,地麵上,離我們二十三層樓的下方,人們開始在屋子殘骸裏翻找可用的東西。帆布和塑料棚已架起,供老人、嬰兒及幼兒棲身。她轉頭麵對我,我吻了她。

她那如滿弓般緊繃的雙唇,在我們碰觸的瞬間讓步,融化在我唇上。她的唇充滿感傷的柔情,有一兩秒,我飄了起來,飄浮在它無法形容的善解人意之中。我原本認為卡拉是個老於都市世故的人,堅忍且幾近冷酷,但那一吻是毫無掩飾、十足純粹的脆弱。那一吻的款款柔情讓我震驚,我馬上抽離。

“對不起,我不是……”我結結巴巴。

“沒事,”她笑,身子離開我,雙手放在我胸膛上,“但宴席上某個女孩可能會因此吃醋。”

“誰?”

“你是說你在這裏沒有女朋友?”

“沒有,當然沒有。”我皺起眉頭。

“我真不該再聽狄迪耶胡扯,”她歎口氣,“都是他說的,他認為你在這裏一定有女朋友,認為那是讓你願意待在貧民窟的唯一原因。他說外國人願意待在貧民窟,隻有這個原因。”

“我沒有女朋友,卡拉,這裏沒有,任何地方都沒有。我愛上你了。”

“沒有,你沒有!”她厲聲說,我好似被人甩了一耳光。

“我情不自禁。好久了,如今我……”

“別再說了!”她再度打斷我,“你沒有!你沒有!天哪,我多討厭愛!”

“卡拉,你不能討厭愛。”我輕聲笑著說,想安撫她的激動。

“或許是,但愛絕對可能讓人厭煩。愛人實在是太傲慢的事,而且周邊有太多愛,世上有太多愛。有時我覺得所謂的天堂就是沒有誰愛誰,因而每個人都快樂的地方。”

風把她的頭發打到臉上,她用雙手撥回去,手指張開,擋在額頭上,讓頭發不再亂飄。她盯著腳下。

這不是個質問,但我還是回答。

“我不排除有這可能,沒魚蝦也好,恕我直言。”

“聽好,我不想戀愛。”她義正詞嚴地說,語氣較為緩和。她抬起頭正視我的眼睛。“我不要誰愛上我。浪漫的男女情愛對我向來沒有好處。”

“我覺得這樣對誰都不好,卡拉。”

“我就是這麽認為。”

“但愛上了,人就沒選擇。我認為那是任何人都無法選擇的事。而且……我不想讓你受到壓力。我隻是愛上你,隻是這樣而已。我已經愛上你一陣子了,我終究得說出來。但這不表示你得對此,或具體來說,對我,做出什麽。”

“我還是……我不曉得,我隻是……天哪!但我很高興我喜歡你。我很喜歡你。林,如果隻是喜歡,我會死心塌地喜歡你。”

她的眼神很坦率,但我知道,她有一些事沒有告訴我。她的眼神很勇敢,但她的內心在害怕。我不再追問,向她微笑。她大笑,我也大笑。

“沒別的了?”

“當然,”我沒說實話,“當然。”

但一如數十米下方貧民窟的居民,我已開始在破碎的心房裏翻找有用的東西,在廢墟上重建家園。

(1) 原文為stink-weed,泛指有臭味的植物,如曼陀羅、臭甘菊等,此處有嘲諷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