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漫漫長日就在貧民窟裏的診療工作中,還有從那些有著寶石般目光的精明遊客身上榨取傭金中度過。日子一天天展開,像夏日黎明時舒展的荷花花瓣,然後在焦頭爛額的忙碌裏度過,但總能賺到些錢,有時還賺得不少。某天下午,在第一次去拜訪那些麻風病友幾星期後,我無意中遇見一群意大利遊客,他們打算在果阿的某些大型舞會上賣毒品給其他遊客。靠著我的幫忙,他們買到四公斤的大麻膠和兩千片曼德拉斯鎮靜片。我喜歡和意大利人做地下生意,他們專注在尋歡作樂上且有計劃,做買賣時很上道。他們大部分也都很慷慨,深信錢付得多,服務就好。那件交易的傭金足夠我休息好幾個星期,在貧民窟度過我的白天和大部分夜晚。那時是四月下旬,距雨季來臨隻有一個月多一點。貧民窟的居民忙著準備迎接雨水降臨。忙碌中隱約顯出急迫,因為大家都知道日益陰沉的天空會帶來什麽麻煩。但每條巷子裏氣氛歡樂,每個年輕臉龐的輕鬆笑意裏帶著興奮,因為經過又熱又幹的幾個月,大家渴望烏雲來臨。

卡西姆·阿裏指派普拉巴克、強尼·雪茄各率一隊人,幫助寡婦、孤兒、失能者、棄婦修理小屋。一些小夥子主動協助普拉巴克,從貧民窟旁的建築工地廢料堆裏撿來竹竿和短木板。強尼·雪茄則選擇幾名街頭流浪兒組成打劫小隊,要他們搜刮這裏的馬口鐵皮、帆布和塑料片,貧民窟周遭凡是可以用來遮風避雨的東西漸漸消失。這支打劫小隊在一次受人稱道的遠征中,搜刮到一麵大防水油布,從形狀看,顯然本來是戰車的偽裝罩。這件軍用品後來被割成九塊,用來保護九間小屋。

我加入年輕男子組成的小組,任務是清除排水溝裏阻礙水流的髒東西。幾個月疏於清理,這些地方已積了許多瓶瓶罐罐,都是老鼠不會吃而又沒被拾荒者發現的東西。這是很肮髒的工作,但我樂於為之。因為這個工作,我走遍貧民窟的每個角落,結識了數百名我原本大概永遠不可能認識的人。這個工作還有一個好處:卑賤而重要的工作,在貧民窟裏備受敬重,一如在外麵更廣大的世界裏深受厭惡的程度。為防備大雨降臨而賣力工作的所有小隊,全都受到愛的獎賞,隻要從汙穢的排水溝裏抬起頭,就會發現自己置身於滿是笑臉的燦爛花園裏。

身為貧民窟的頭頭,卡西姆·阿裏投身這些防備工作的每個計劃和決定。他的權威地位清楚而不受質疑,但那是隱約而不引人注目的領導之位。下雨前幾星期裏所發生的一件事,讓我看到他見識的深廣,了解他為何如此廣受敬重。

某天下午,我們一群人聚集在卡西姆·阿裏的小屋裏,聽他的長子講述他在科威特的冒險故事。二十四歲的伊克巴爾高大而強壯,有著率直的眼神和靦腆的微笑,在科威特當合同工工作了六個月,最近才回來。許多年輕男子想向他討教,吸取經驗。什麽是最好的工作?誰是最好的雇主?誰是最差的雇主?如何在熱絡的波斯灣岸國家黑市和孟買黑市之間賺外快?伊克巴爾每天下午在他父親的屋子裏開課,為期一星期,前來聽他傳授寶貴知識的人多到房間擠不下,進而擠到前院。但在那一天,他的課被吼叫和尖叫聲遽然打斷。

我們衝出小屋,跑向發聲處。跑了沒多遠,我們發現一群吵鬧的小孩。我們吃力地擠進人群中央,發現兩名年輕男子在扭打互毆。他們一人叫法魯克,一人叫拉格胡蘭,同屬幫普拉巴克撿拾竹竿、木板的那一組。伊克巴爾和強尼·雪茄把兩人架開,卡西姆·阿裏走到兩人之間。他一出現,現場喧嘩的群眾立即安靜了下來。

“發生了什麽事?”他問,語氣超乎尋常地嚴肅,“你們為什麽打架?”

“先知穆罕默德,願阿拉賜他安息!”法魯克大叫,“他侮辱了先知!”

“他侮辱了主羅摩(1)!”拉格胡蘭反駁。

群眾各擁一方,尖叫、怒罵。卡西姆·阿裏讓他們吵了半分鍾,然後舉起手要他們安靜。

“法魯克,拉格胡蘭,你們是朋友,而且是好朋友,”他說,“你們知道打架無法解決爭執,你們知道朋友與朋友、鄰居與鄰居之間打架,是最不應該的。”

“但先知穆罕默德,願他安息!拉格胡蘭侮辱了先知,我非跟他打架不可。”法魯克抱怨道。他仍然很生氣,但卡西姆·阿裏狠狠的瞪視使他退縮,他不敢再直視這位長輩的眼睛。

“那侮辱了主羅摩怎麽辦?”拉格胡蘭抗議道,“那不也是讓人……”

“沒有借口!”卡西姆·阿裏大吼一聲,所有人都噤聲,“這世上沒有哪個理由強烈到讓人非打架不可。我們都是窮人,外麵多的是要我們所有人一起麵對的敵人。我們生活在這裏,或者說死在這裏。你們這兩個傻小子,傷了我們的人,傷了你們自己人,你們傷了我們所有人,我們各種信仰的人,你們讓我丟臉丟到家。”

群眾已增加到逾百人,卡西姆的話引得現場議論紛紛,隨著交頭接耳,議論聲在人群裏逐漸傳開。卡西姆·阿裏位於人群中心,最靠近他的人把他的話轉述給後麵的人,如此再輾轉傳給最外圍的人。法魯克和拉格胡蘭低著頭,顯得很可憐。卡西姆·阿裏痛罵他們讓他丟臉,比罵他們讓自己丟臉更讓他們難堪。

“你們兩個都得為此受罰,”人群較安靜時,卡西姆語氣較緩和地說道,“你們的父母和我今晚會決定怎麽懲罰你們。在那之前,這一天剩下的時間,你們去清掃廁所附近的地區。”

人群裏重新響起竊竊私語。宗教衝突可能會釀成大禍,大家很高興卡西姆認真看待這件事。我身旁有許多人談到法魯克和拉格胡蘭的好交情,我了解卡西姆·阿裏說得沒錯,兩個不同信仰的至交好友打架已傷害了整個貧民窟。然後卡西姆·阿裏取下他圍在脖子上的綠色長圍巾,高舉示眾。

“接下來,法魯克和拉格胡蘭,你們要去茅廁區幹活,但首先,我要用這個,我的圍巾,把你們綁在一塊。這會提醒你們彼此是朋友和兄弟,清掃茅廁則會讓你們好好聞聞今天對彼此所做的事有多臭。”

接著他跪下,把這兩個年輕人的腳踝綁在一塊,法魯克的右腳踝貼著拉格胡蘭的左腳踝。綁好後,他起身要他們往前走,伸出手臂指著茅廁方向。人群為他們讓出一條路,兩人往前跨步,一開始跌跌撞撞,但不久就認識到,如果想順利前進,兩人得相互扶持,步伐劃一。最後,他們各自伸出手臂攬住對方,以三條腿吃力地走開。

人群看著他們走,開始嘖嘖稱讚卡西姆·阿裏的睿智。突然間,一分鍾前仍是情勢緊繃而驚恐的地方傳出大笑聲。人群轉過來想跟他講話,卻發現他已往回走,返回屋子。我離他不遠,看到他麵帶微笑。

我很幸運,在那幾個月期間,常有幸分享那微笑。卡西姆一星期到我的小屋兩次,有時三次,查看我看病的狀況。自從哈米德醫生開始接納我的病人轉診,來讓我看病的人愈來愈多。偶爾卡西姆也會帶人來,可能是被老鼠咬傷的小孩,或是在貧民窟旁建築工地裏受傷的年輕男子。一段時間後我才知道,他們是他特別親自帶來給我看的,因為他們基於某種原因不願單獨前來,有些純粹是害羞,有些則是痛恨外國人,不信任外國人,還有的人隻想接受傳統的鄉村療法,不願嚐試新藥。

鄉村療法讓我頗傷腦筋。基本上我認同鄉村療法,甚至隻要可以,就采用這種療法。某些阿育吠陀草藥雖有同樣療效的西藥可替代,但我偏愛前者。但有些療法似乎依據令人費解的迷信,而非依據治療傳統,它們不僅違背任何醫學觀念,也違背常識。例如,將含有藥草的有色止血帶束在上臂,借以治療梅毒,就讓我覺得會帶來反效果;有時治療關節炎和氣喘時,用鐵鉗從火裏取出鮮紅的煤塊,緊貼著患者的膝蓋和手肘。卡西姆·阿裏私下告訴我,他不讚同這些較極端的療法,但他未予禁止。他的順應之道乃是常來我這裏走動。居民愛戴他,因此效法他,來找我的人便愈來愈多。

卡西姆·阿裏的深褐色皮膚包裹住他瘦長而結實的身體,像拳擊手套一樣平滑而緊繃。一頭濃密的銀灰色短發,山羊胡的顏色比頭發更淺一點。他大多時候穿棉質克塔衫和素白的西式長褲。衣服雖然樸素而平價,卻總是洗得幹淨、燙得平整,而且每天換兩套。別的男人若一身類似的打扮,又沒那麽德高望重,大概會讓人認為是花花公子之流。但卡西姆·阿裏在貧民窟裏,無論走到何處,都引來愛戴與敬佩的微笑。他那身幹淨潔白到極點的衣服,對我們所有人來說,似乎是他崇高精神與耿直品格的象征。在那個充滿艱辛與希望的小小世界裏,我們迫切倚賴他的那些特質,就像我們迫切倚賴公共水井。

身高高於常人的他,體力卻不像是五十五歲的人。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和他的年輕兒子,肩上扛著重重的水桶,從水槽跑回他們家,而且一路上他跟他兒子齊頭並進,沒有落後。在屋裏的蘆葦墊坐下時,他的雙手不碰地就可以坐好,先是雙腳交叉,然後屈膝放低身子坐下。他長得很好看,那好看很大一部分來自他的健康活力和與生俱來的風度;而他那鼓舞人心、號令眾人的睿智,則靠那兩個特質支持。

卡西姆的銀灰色短發、瘦而結實的身材、洪亮的嗓音,常讓我想起哈德拜。後來,我知道這兩個呼風喚雨的人很熟,而且其實是知交。但兩人差異頗大,而最大的差別或許就在於各自的領導權威和他們取得權威的方式。卡西姆的權力來自愛戴他的人所賦予;哈德拜的權力則是奪取而來,靠堅強的意誌將權力把持在手。而在兩者權力的高下方麵,這位黑幫老大占上風。貧民窟居民選卡西姆·阿裏為領袖,但核實人選、同意居民推選領袖者的則是哈德拜。

卡西姆常應情勢要求施展其權力,因為他是貧民窟裏唯一真正的管事者。他解決已升級為衝突的紛爭,調解資產與使用權、所有權的爭執。許多人從就業到結婚,事事都征詢他的意見。

卡西姆有三個老婆。第一個老婆法蒂瑪小他兩歲,第二個老婆夏伊拉比他小十歲,第三個老婆娜吉瑪才二十歲。他第一個婚姻建立在愛情上,接下來兩個婚姻則是為收容窮苦的寡婦。若沒有他的收留,她們兩人可能找不到新丈夫。三個老婆替他生了十個小孩,共四男六女,另有五個小孩是跟著寡婦妻子一起進門。為了讓她們經濟獨立,他買了四架腳踏縫紉機給她們。第一個老婆法蒂瑪將縫紉機架在屋外的帆布棚下,陸續雇了一名、兩名、三名,最後共四名男裁縫,製作襯衫和長褲。

這個不大不小的企業,為那些裁縫及其家人提供了生計,還帶來些許利潤,由三個老婆均分。卡西姆不插手事業經營,而且支付所有家用,因此三個老婆所賺的錢歸她們所有,要花、要存隨她們。一段時間之後,那些裁縫買下卡西姆家周邊的貧民窟小屋,他們的妻小和卡西姆的妻小毗鄰而居,形成一個為數三十四人、視卡西姆為父親兼朋友的大家庭。那是個愜意又滿足的家庭,沒有口角、沒有憤怒。小孩開心玩耍、賣力幹活。每星期有幾次,他開放屋裏的大主室作為馬吉利斯(majlis),也就是會堂,供貧民窟居民發牢騷或訴願。

當然,貧民窟內的爭執或問題,並非全送到卡西姆·阿裏家得到及時的化解,有時卡西姆不得不在那個未經官方授權的自行管理體製裏,肩負起警察與法官的角色。阿布杜拉帶我去麻風病人聚居區的幾個星期後,有一天早上,我正在他屋前喝茶,吉滕德拉急匆匆跑過來,說有個男人在打老婆,他擔心她會被打死。卡西姆·阿裏、吉滕德拉、阿南德、普拉巴克和我,快步走過幾條小巷,來到一排小屋前。那排小屋構成貧民窟的邊緣,位於貧民窟與紅樹林沼澤地交界處。大批群眾已聚集在一間小屋外,我們走近,聽到裏麵傳來可憐的尖叫聲和拳打腳踢的聲音。

卡西姆·阿裏看到強尼·雪茄站在那小屋旁,隨即奮力穿過無聲的人群,來到他旁邊。

“怎麽回事?”他以嚴厲的語氣問道。

“約瑟夫喝醉了,”強尼憤憤地回答,往那小屋的方向啐口水,“這個bahinchudh(渾蛋),打老婆打了一早上。”

“整個早上?多久了?”

“三個小時,或許更久。我剛到,其他人告訴我這件事,我便叫人去通知你,卡西姆拜。”

卡西姆的眉頭擠在一塊,非常不悅,氣鼓鼓地瞪著強尼。

“約瑟夫打老婆不是第一次了,你為什麽不阻止?”

“我……”強尼開口說,但受不了卡西姆的瞪視,低頭瞧著腳下的石頭地。他滿肚子怒氣,快哭出來了。“我不怕他!這裏的男人,我誰都不怕!你知道的!但他們是……他們是……她是他老婆……”

貧民窟裏的小屋稠密、擁擠,居民緊挨相鄰。生活裏最私密的聲音和動作,左鄰右舍時時刻刻聽得到。他們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樣,不願插手我們所謂的家庭紛爭,即使那些紛爭演變成施暴亦然。卡西姆·阿裏伸出同情的手搭在強尼肩上,安撫他的情緒,命令他立刻上前去阻止約瑟夫施暴。就在這時,屋裏傳來新的喊叫聲和毆打聲,繼之以淒厲的尖叫。

我們之中幾個人走上前,決心出手阻止。突然,薄弱的屋門砰的一聲猛然打開,約瑟夫的妻子倒在門口,昏倒在我們腳邊。她一絲不掛,長發糾結,淩亂帶血。她被丈夫用棍子毒打,背、臀、腿上布滿一道道藍紅色條痕。

群眾驚駭退縮。我知道他們既驚駭於她身上的可怕傷痕,也同樣驚駭於她的一絲不掛。我自己也被她光著的身子嚇到。在那個年代的印度,赤身**猶如一秘密宗教。除了精神失常者或聖徒,沒有人會光著身子示人。貧民窟的朋友曾直率地告訴我,他們結婚好多年,還沒見過自己的老婆光著身子。對於約瑟夫的妻子,我們全都覺得非常可憐,羞愧彌漫我們每個人心中,灼痛我們的眼睛。

然後,屋裏傳出一聲大吼,約瑟夫跌跌撞撞走出屋門。棉質長褲上沾有尿漬,T恤被扯破,髒汙不堪。失去理智的爛醉扭曲了他的臉,頭發淩亂,臉上有血汙。他用來打老婆的竹棍子仍握在手上。乍見陽光,他眯起眼,模糊的眼神落在老婆身上。他咒罵她,一個跨步上前,舉起棍子又要打她。

眾人倒抽一口氣,從驚嚇中回過神來,我們衝上前阻止。出人意料的是,個子矮小的普拉巴克第一個衝到約瑟夫身旁,與比他高大得多的約瑟夫扭打,並把他往後推。約瑟夫手上的棍子被人奪下,他被壓製在地。他拚命掙紮尖叫,一連串惡毒的咒罵和著口水,從他嘴裏發出。幾個慟哭的婦人走上前,仿佛在哀悼死者。她們用黃色的紗麗蓋住約瑟夫妻子的身體,把她抬走。

眼看群眾就要成為動用私刑的暴民,這時卡西姆·阿裏立即出麵掌控情勢。他下令群眾散開或後退,要按住約瑟夫的那些男子把他緊壓在地。他的下一個命令讓我大吃一驚。我原以為他會報警,或叫人把約瑟夫帶走。結果他問明約瑟夫所喝的酒,命人拿兩瓶同樣的酒給他,還叫人拿來水煙筒,同時讓強尼·雪茄準備點大麻膠。那酒名叫達魯,是自釀的烈酒,味道很澀。酒送來後,他叫普拉巴克和吉滕德拉逼約瑟夫喝下。

他們讓約瑟夫坐在粗壯年輕漢子的包圍圈中,遞給他一瓶酒。他怒目盯著他們,心存懷疑好一會兒,然後迅速拿下酒瓶,咕嚕咕嚕灌了好久才停。圍在身旁的年輕漢子輕拍他的背,鼓勵他再喝。他再大口喝下極烈的達魯酒,然後想把酒瓶推開,口裏說著已經喝夠。那些年輕漢子的哄騙變成脅迫。他們跟他開玩笑,把酒瓶拿到他唇邊,塞進他嘴裏。強尼·雪茄點燃大麻膠,遞給約瑟夫。他抽大麻、喝酒、再抽大麻。握著沾血的棍子踉蹌走出屋門約二十分鍾後,他低下頭,不省人事地倒在布滿碎石的小徑上。

群眾看著他打呼,看了一會兒,漸漸散去,或是回家,或是幹活。卡西姆告訴那群年輕男子,繼續圍住約瑟夫,好好看著他,便去做早上十點的禮拜。約半小時後,他回來,叫人準備茶和水。圍成一圈看著約瑟夫的,包括強尼·雪茄、阿南德、拉菲克、普拉巴克、吉滕德拉,還有個名叫偉傑、身材健壯的年輕漁民,與瘦而結實、綽號安德卡拉的推車夫。安德卡拉意為黑,因其皮膚黑得發亮而得名。太陽上升至正中,他們輕聲交談,濕熱的天氣讓我們每個人喘不過氣。

我有意離開,但卡西姆·阿裏要我留下,我便在帆布走廊的陰涼處坐下。偉傑的四歲小女兒蘇妮塔主動端來一杯水給我。我小口喝著微溫的水,滿心感激。

“Tsangli mulgi, tsangli mulgi(乖女孩,乖女孩)。”我向她道謝,用馬拉地語說。

見我高興,蘇妮塔很開心,盯著我的小小臉蛋帶著微笑,同時皺起眉頭。她穿著猩紅色連身裙,胸前印著橫排英文字“MY CHEEKY FACES(我調皮的臉)”。我注意到她的連身裙已破,穿在她身上太緊。我在腦海裏提醒自己,改天要到時尚街的平價衣服市集,替她和其他一些小孩買些衣服。當我和貧民窟裏聰明快樂的小孩講話時,我就在腦海裏記下這些事。她拿走空杯子,蹦蹦跳跳地走開,踝環的金屬鈴鐺叮叮當當地響著,光著的小腳丫踩在粗硬的石頭上。

所有人喝了茶之後,卡西姆·阿裏要他們叫醒約瑟夫。他們對他猛戳猛刺、大吼大叫。他動動身子,嘴裏憤憤地咕噥著什麽,很久才醒來。他睜開眼,搖搖昏沉的頭,氣鼓鼓地叫著要喝水。

“Pani nahin(沒有水)。”卡西姆說。

他們拿起第二瓶酒逼他喝,用玩笑和輕拍背的方式哄他喝,但非要他喝下不可。有人再獻上一管水煙筒,眾多年輕人跟他一起抽。他一再氣衝衝地說要喝水,結果,每次塞進他嘴巴的都是烈酒。第三瓶酒還沒喝完,他再度昏厥,往側麵倒下,頭以別扭的角度垂著,臉完全曝曬在爬升的太陽下,但沒有人想到替他遮陰。

卡西姆·阿裏隻讓他打盹了五分鍾,就叫人把他叫醒。約瑟夫醒來時,生氣抱怨,然後開始咆哮罵髒話。他想爬回屋子。卡西姆·阿裏拿起那根沾血的竹棍,交給強尼·雪茄,一聲令下,開始!

強尼舉起棍子,啪一下重重打在約瑟夫背上。約瑟夫號叫著想躲開,但圍成一圈的年輕漢子把他推回圈子中央。強尼又用棍子抽了他一下。約瑟夫憤怒尖叫,但所有年輕漢子甩他巴掌,大叫要他安靜。強尼舉起棍子,約瑟夫蜷縮,竭力集中渙散的眼神。

“你知道你幹了什麽事?”強尼嚴厲問道,隨之用棍子唰一聲打了約瑟夫的肩膀一下,“說,你這隻醉狗!你知道你幹了什麽可怕的事?”

“別打我!”約瑟夫咆哮,“你為什麽要這樣?”

“你知道你做了什麽?”強尼再問,棍子又朝他抽了一下。

“哎喲!”約瑟夫尖叫,“什麽?我做了什麽?我什麽都沒做!”

偉傑拿起棍子,打了約瑟夫的上臂。

“你打老婆,你這隻醉豬!你打她,她說不定會死!”

他把棍子交給吉滕德拉,吉滕德拉舉起棍子,往約瑟夫的大腿上狠狠一抽。

“她快死了!你殺人了!你殺了你老婆!”

約瑟夫試圖用雙臂護身,眼睛四處瞄,尋找脫逃之路。吉滕德拉再舉起棍子。

“你打了你老婆一整個早上,把她光溜溜地丟到門外。看好,你這個醉鬼!再來一下!你就是這樣打她的。感覺怎麽樣,殺人凶手?”

約瑟夫漸漸了解事情的嚴重性,臉部變得僵硬,顯得害怕而極度痛苦。吉滕德拉把棍子遞給普拉巴克,接下來的一抽,打出了淚。

“噢,不要!”他啜泣,“那不是真的!我什麽都沒做!噢,我會怎麽樣?我不是有意要殺死她的!天哪,我會怎麽樣?給我水,我需要水!”

“沒水!”卡西姆·阿裏說。

棍子一再換手,這時來到安德卡拉手上。

“擔心你自己,你這隻狗!你那可憐的老婆呢?你打她的時候就不擔心。你用這根棍子打她已不是第一次,對不對?現在,完了,你殺了她。你再也沒辦法打她或任何人,你會死在牢裏。”

棍子再度來到強尼·雪茄手上。

“你這麽魁梧、這麽壯!你還真勇敢,打隻有你一半高的老婆。來打我啊,英雄!來啊,接下你的棍子,用它來打男人,你這個沒品的無賴。”

“水……”約瑟夫抽泣著說,在自憐自艾的淚水中倒地。

“沒水!”卡西姆·阿裏說。

約瑟夫再度昏迷。再次被叫醒時,約瑟夫已在太陽下曝曬了將近兩小時,苦不堪言。他叫著要水,但他們都隻遞上達魯酒瓶。我看得出他想拒絕,但口渴讓他受不了。他用顫抖的手接下酒瓶,就在酒碰到他幹裂的嘴唇時,棍子再度揮下。達魯酒灑在他滿是胡楂的下巴上,從他張開的嘴裏流出。他放下酒瓶,強尼撿起,把剩下的酒倒在他頭上。約瑟夫尖叫,想爬開,但圍成一圈的漢子把他扭回中央。吉滕德拉揮起棍子,重重打他的臀部和雙腿。約瑟夫嗚嗚叫著,哭泣、呻吟。

卡西姆·阿裏坐在一旁有遮陰的小屋門口,他叫普拉巴克過來,要他去請來一些約瑟夫的親友,還有約瑟夫妻子瑪麗亞的親戚。親友來了之後,那些年輕漢子退下,換他們圍住約瑟夫,繼續折磨他。他的親友和鄰居輪流痛罵他,拿他用來毒打老婆的那根棍子打他,如此兩三個小時。他們下手很重,讓他受了傷,但未傷到破皮。那是有所節製的懲罰,雖痛,但不惡毒。

我離開現場,下午回去看了好幾次。許多路過的貧民窟居民停下來觀看。居民加入包圍圈或離開,隨他們的意。卡西姆坐在小屋門口,挺直腰杆,表情嚴肅,一直盯著包圍的人群。他以輕聲一句話或輕微的手勢指揮懲罰的進行,不斷向約瑟夫施壓,但防止懲罰過當。

約瑟夫又昏倒了兩次,終於崩潰。懲罰結束時,他完全喪失了鬥誌。他的怨恨與輕蔑被擊潰。他哭著一再叫老婆的名字:瑪麗亞,瑪麗亞,瑪麗亞……

卡西姆·阿裏站起來,走近人圈,他等的就是這一刻。他向偉傑點頭,偉傑從附近小屋捧來一盤溫水、肥皂和兩條毛巾。原本棒打約瑟夫的那批男子,這時將他抱在懷裏,洗他的臉、脖子、雙手和雙腳,給他水喝,替他梳頭發。以擁抱和受罰以來首次聽到的親切言語撫慰他,他們告訴他,如果真心悔改,他們會原諒他、會幫他。他們把許多人,包括我在內,帶到他麵前,要他觸摸我們的腳。他們替他換上幹淨的襯衫,用手臂和肩膀輕輕支撐他。卡西姆·阿裏在他身旁蹲下,凝視他布滿血絲的眼。

“你老婆瑪麗亞沒死。”卡西姆輕聲說。

“沒……沒死?”他小聲而含糊地說。

“對,約瑟夫,她沒死。她傷得很重,但活著。”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你家族的女人和瑪麗亞家已決定好要怎麽辦,”卡西姆緩慢而堅定地說,“你後悔嗎?你知道自己對老婆做了什麽,你後悔了嗎?”

“是的,卡西姆拜,”約瑟夫哭著說,“我很後悔,很後悔。”

“那些女人決定你兩個月不準見瑪麗亞。她傷得很重。你差點打死她,她得花兩個月複複原。在這段時間,你要每天工作,長時間賣力工作,你要存錢。除了水,你不能再喝達魯酒、啤酒或其他飲料,連一滴都不行。知道了嗎?除了水,不能喝茶、牛奶或其他任何東西,你得實行這齋戒,作為懲罰的一部分。”

約瑟夫虛弱地搖擺頭。

“是,我會照做。”

“瑪麗亞說不定會不要你,這點你也得知道。她說不定會想跟你離婚,即使過了兩個月之後。她如果這樣決定,我會幫她達成心願。但兩個月結束時,如果她願意再接受你,你要用額外賣力工作存下來的錢,帶她到涼爽的山區度個假。在那地方靜修期間,和你老婆在一塊,你要麵對自己這醜陋的一麵,要努力克服它。印沙阿拉!你和老婆會有個幸福而如意的未來。就這樣,去吧!不要再說了,吃點東西,然後睡覺。”

卡西姆站起來,轉身走開。朋友扶著約瑟夫站起,一路半攙扶著,將他帶回到他的小屋。小屋已清理過,瑪麗亞的衣服、個人物品都已被拿走。有人給了約瑟夫米飯和木豆,他吃了一些,躺回他的薄床墊。兩個朋友坐在他身旁,拿綠色紙扇替他失去知覺的身體扇風。有人把那根沾血棍子的一頭纏上細繩,強尼·雪茄把它吊在約瑟夫屋外的竿子上示眾。在約瑟夫進一步受罰的這兩個月期間,棍子會一直吊在那裏。

不遠處的某間小屋裏,有人打開收音機,如泣如訴的印地語情歌回**在熱鬧貧民窟的小巷和水溝間。某處傳來小孩的哭聲。剛剛一群人圍著折磨約瑟夫的地方,有幾隻雞在啄食。別處有女人在大笑、小孩在玩耍,有賣鐲子的販子用馬拉地語唱著叫賣歌:鐲子美啊,美鐲子!

貧民窟回複平日的生活節奏,我穿過曲曲折折的巷弄,走回小屋。漁民正從薩鬆碼頭回家,帶著裝了收獲的簍子,滿是海的味道。這也是賣香販子穿巷過弄,燒著檀香、茉莉花、玫瑰花、廣藿香招徠生意的時刻,和其他活動共同構成貧民窟生活的多種麵貌。

我回想今天所見到的,回想在這個住了兩萬五千人而沒有警察、法官、法院、監獄的迷你城市裏,居民如何自行排難解紛。我想起幾個星期前,法魯克和拉格胡蘭這兩個男孩被綁在一起一整天,掃完茅廁後,出席受罰大會時,卡西姆·阿裏所說的話。他們用一桶熱水洗淨身子,換上新的纏腰布和潔白汗衫,站在群集的家人、朋友和鄰居麵前。燈光隨風晃動,金黃色的光芒在眾人臉上忽明忽滅,影子在小屋的蘆葦席牆上相互追逐。卡西姆宣布懲罰方式,由印度教、伊斯蘭教朋友與鄰居組成的委員會所決定的懲罰。為了宗教信仰而打架,他們得背下對方宗教儀式的一整條禱文,以茲懲戒。

“借此正義得到伸張,”那晚卡西姆說,看著那兩個大男孩的深褐色眼睛,不再那麽嚴厲,“因為正義是既講究公正,也講究寬容的判決。隻有讓每個人都滿意,甚至讓冒犯我們而理該受我們懲罰的人滿意,才算真正伸張了正義。從我們處置這兩個男孩的方式,你們可以了解,正義不隻在懲罰做錯事的人,還在拯救那些人。”

我把這些話默記於心,在卡西姆·阿裏說出這些話不久之後,記在我的工作日誌裏。瑪麗亞受苦的那一天,約瑟夫丟臉的那一天,我回到自己的小屋,點起燈,打開那黑色日誌,凝視上麵的文字。在離我不遠的某處,有姐妹、朋友在安慰瑪麗亞,在替她瘀傷處處、飽受毒打的身體扇風;在約瑟夫的小屋裏,普拉巴克和強尼·雪茄負責第一班的照顧任務,在他睡覺時於一旁看護。這時,夕陽的長影漸漸沒入夜色,天氣炎熱,我呼吸著沉滯的空氣,裏麵有塵埃和炊煮的香氣。在那漆黑的沉思時刻,四周靜寂,靜得足以聽到汗水順著我憂傷的臉龐,一滴接一滴地落在紙頁上。每一滴汗水暈開,化成文字:公正……寬容……懲罰……與拯救……

(1) 羅摩(Rama),是印度教最高神毗濕奴的化身之一,和平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