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02

“林先生,你是科拉巴陋屋區的醫生。你去那裏居住後不久,我就聽到這事。一個外國人住在陋屋區,相當罕見。那裏歸我所有,你知道嗎?那些簡陋小屋坐落的那塊地,歸我所有。我很滿意你在那裏的表現。”

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我住的那個貧民窟,也叫佐帕德帕提,就是陋屋區。那個麵積四萬平方米的貧民窟,還有住在那裏的兩萬五千名男女老少,歸他所有?我已在那裏住了幾個月,聽人提起哈德拜的名字好多次,但沒有人說過那地方歸他所有。不可能,我心裏這麽想。那樣的地方和那裏的所有人,怎麽可能歸哪個人所有。

“我,呃,我不是醫生,哈德拜。”我終於回神告訴他。

“或許這就是你在治病上如此成功的原因,林先生。醫生不願進陋屋區。我們能叫人不要做壞事,卻無法逼人去做好事,不是嗎?剛剛我們經過時,我的年輕朋友阿布杜拉認出你坐在海堤上,我便要車子掉頭回來找你。來,上車坐我旁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感到遲疑。

“對不起,不麻煩你。我……”

“不麻煩,林先生,上車。司機是我很好的朋友,納吉爾。”

我跨進車子。阿布杜拉替我關上車門,隨後坐上司機旁邊的前座。司機再度調整後視鏡對準我。車子沒開走。

“Chillum bono(來根水煙筒)。”哈德拜向阿布杜拉說。

阿布杜拉從夾克口袋拿出一根漏鬥狀的管子,放在他旁邊的座位上,開始將大麻和煙草攪和在一塊。他把稱為戈利(goli)的大麻球捏附在火柴棒末端,點起另一根火柴燒它,大麻的氣味與茉莉花香混在一起。車子仍在緩緩低聲怠轉。沒有人說話。

三分鍾後,水煙筒調配好,第一口給哈德拜吸。他吸過後,把水煙筒交給我、阿布杜拉和司機接著吸,然後每個人又輪流吸了一回。阿布杜拉清理水煙筒,放回口袋,手法迅速而利落。

“Challo(走)。”哈德汗說。

車子緩緩駛離人行道邊,街燈開始流瀉進斜斜的擋風玻璃。司機把卡帶放進儀表板的卡匣內。我們腦袋後方的喇叭,轟然傳出音量放至最大的浪漫嘎劄爾歌曲,曲調令人感傷。大麻讓我神誌恍惚,我能感覺到顱骨裏的腦子在顫抖,但看著其他三人,他們似乎十足鎮靜。

眼前的情景,出奇地類似我在澳大利亞、新西蘭與朋友吸毒後無數次駕車兜風的感覺。那時候,我們吸大麻膠或大麻,把音樂開得震天響,再開車兜風。但在我那個文化裏,吸毒、把音樂開到最大聲、駕車兜風,主要是年輕人幹的事。此時我們一群人跟著一名很有權勢、很有影響力的前輩,那人年紀不小,比阿布杜拉、司機或我都大得多。歌曲依循固定的節奏,他們三人卻講著我聽不懂的話。這感覺既熟悉又令我不安,有點像是人長大後回到童年時期的校園。雖然有大麻麻醉,我卻無法完全放鬆。

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裏,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回來、如何回來。我們往塔德歐駛去,與我位於科拉巴貧民窟的家方向正相反。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想起印度人那獨特的友善綁架習俗。在貧民窟幾個月期間,我應邀參加朋友多場含糊、神秘的邀約,他們沒說要去哪裏,也沒說去做什麽,隻是要我跟著他們去。他們總是麵帶微笑,語帶急迫之意,說“你來”,從不覺得必須告訴你要去哪裏,為什麽去。“你現在就來!”最初,我抗拒過幾次,但不久我就知道,那些神秘兮兮、沒有計劃的行程,總是叫人不虛此行,往往有趣又好玩,且大多都很重要。漸漸地,我懂得放輕鬆,聽從、信賴直覺,一如此時跟哈德拜在一起。事後我從未後悔,也從未被強行帶走我的朋友傷害,或對這些神秘邀約感到失望。

車子沿著長而平緩的山坡,爬上山丘頂端,前麵往下可到哈吉阿裏清真寺。阿布杜拉關掉錄音帶,問哈德拜要不要在山頂上他常去的那家餐廳停車。哈德拜看著我想了一會兒,向司機微笑、點頭。他用左手指關節在我手上輕敲兩下,拇指輕觸他嘴唇。那手勢表示,現在不要出聲。看著,但不要講話。

我們開進停車場旁邊有段距離的地方,另有二十輛車停在哈吉阿裏餐廳外。午夜過後,大部分孟買人墜入夢鄉,或至少假裝已經睡著,但這城市還是有幾個聲光十足的熱鬧地方,關鍵在於知道它們的所在位置,這座位於哈吉阿裏陵墓附近的餐廳就是其中之一。每天晚上有數百人聚集在這裏用餐、會麵,買飲料、香煙或甜點。他們搭出租車、開私家車、騎摩托車來,每個小時都有人來,直到天亮為止。這餐廳不大,總是高朋滿座。大部分客人喜歡站在人行道或坐在車子裏用餐。許多車子裏放著轟隆隆的音樂。客人用烏都爾語、印地語、馬拉地語、英語高聲叫喊,侍者在櫃台與車子間來回奔走,端上飲料、包好的食物及餐盤,動作嫻熟漂亮。

這間餐廳違反商業宵禁規定,僅在二十米外的哈吉阿裏派出所照理應該勒令它關門。但印度人的務實作風認識到,在現代的大都市裏,文明人需要地方采集、狩獵。它們是寂靜城市裏喧鬧好玩的綠洲,而這類場所的老板借由賄賂官員和警察就可以持續營業,幾乎通宵營業,但這並不表示取得了合法營業許可。這類餐廳和酒吧屬非法營業,有時得做出奉公守法的樣子。有局長、部長或其他大官座車經過時,固定會有電話向哈吉阿裏派出所的警察通風報信。餐廳和客人也很合作,在一陣兵荒馬亂中,關掉電燈,開走車子,餐廳被迫暫時打烊。這小小的不便不僅未讓人掃興,反倒給買點心這類稀鬆平常的事增添了一點刺激和冒險感。每個人都知道位於哈吉阿裏的這家餐廳,會在不到半小時內重新開張,一如城裏其他佯裝打烊的非法夜店。每個人都知道賄賂、收賄的事,每個人都知道電話通風報信的事,每個人各得其利,每個人都開心。狄迪耶曾說,貪腐成為政府治理製度後,最糟糕的地方就在於這製度運作得非常平順。

一名馬哈拉施特拉的年輕領班快步來到我們車旁,司機替我們點吃的時,那年輕人猛點頭。阿布杜拉下車,走到擠滿人的外帶櫃台。我看著他,年輕的他,走起路來帶著運動員那種動不動就要發火的神態。他比他旁邊大部分的年輕人長得高,姿態流露出惹人注目的機靈自信。黑發長長垂在後麵,幾乎到肩膀。一身簡單、平價的穿著,軟黑鞋、黑長褲、白絲襯衫,穿在他身上卻都很搭,而且他把這身打扮穿出些許軍人的英姿。他肌肉結實,看上去大概二十八歲。他轉身朝向車子,我見到他的臉。那是張俊俏的臉,冷靜而沉著。我知道他為何能那麽鎮靜,在站立巴巴的大麻窩,我見識過他如何迅捷利落地製伏那名持劍男子。

一些客人和所有櫃台員工認出阿布杜拉,他點香煙、帕安時,或跟他講話,或投以微笑,或開他玩笑。他們的手勢誇張,笑聲比不久前更大。他們相互推擠,不時伸手碰他,好似急切地想博取他的歡心,甚至隻為得到他的注意。但那氣氛也帶著遲疑——某種勉強——仿佛他們雖然有說有笑,心裏其實不喜歡他或不信任他。同樣明顯可見的,是他們怕他。

那名侍者回來,把食物和飲料遞給司機。他在哈德拜旁開著的車窗邊逗留,眼神在懇請哈德拜開口。

“拉梅什,你父親還好嗎?”哈德拜問他。

“好,拜,他很好。但是……但是……我有個問題。”那年輕侍者用印地語回答,緊張地扯著唇髭的邊邊。

哈德拜不太高興,瞪著那張憂愁的臉。

“有什麽問題,拉梅什?”

“是……是我的房東,拜。我們就要被……趕出來。我、我們、我們家,已經在付兩倍的房租,但房東……房東很貪心,想把我們趕走。”

哈德拜點頭,想著事情。見哈德拜不發一語,拉梅什信心大增,用印地語劈裏啪啦繼續講。

“不隻是我家,拜。那棟大樓的所有住戶都要被趕出去。我們試了各種辦法,提出非常好的價錢,但房東就是聽不進去。他有打手,那些打手威脅我們,甚至打了人。我父親就挨了打。拜,我很慚愧沒殺了那地主,但我知道這隻會給我家和其他住戶惹來更多麻煩。我跟我可敬的父親說,我們應該告訴你,你會保護我們。但我父親太愛麵子了。你知道他,他愛你,拜。他不願向你求救,怕打擾你。他如果知道我是這樣跟你提起我們的麻煩,肯定會很生氣。但今天晚上我看到你,哈德拜大人,我想……神把你帶到這裏跟我見麵。我……我很抱歉打擾你……”

他陷入沉默,猛吞口水,捧著金屬盤的手指因用力而慘白。

“我們會去了解可以怎樣解決你的問題,拉姆。”哈德拜慢慢說。聽到哈德拜以親昵的小名拉姆稱呼他,這年輕人頓時眉開眼笑,笑得像個小孩。“明天來找我,兩點整。我們再詳談。我們會幫你,印沙阿拉(Inshallah,如蒙阿拉允許)。哦,對了,拉姆,在這問題解決之前,印沙阿拉,沒必要把這事告訴你父親。”

拉梅什看上去好似想抓住哈德拜的手親吻,但他隻是鞠躬後退,小聲道謝。阿布杜拉和司機點了水果沙拉和椰子酸奶,侍者離去後,他們兩人吃得咂咂作響,非常滿意。哈德拜和我隻點了杧果口味的酸奶。我們啜飲冰飲時,別的訪客來到我們車窗旁,來者是哈吉阿裏派出所的所長。

“哈德拜,又見麵了,幸會,幸會。”他說,臉部扭曲成怪樣,若非因為腹絞痛,就是諂笑。他講的印地語帶著某種方言的濃濃口音,我幾乎聽不懂。他問候哈德拜的家人,然後談起正事。

阿布杜拉把吃完的盤子放在前座,從座椅下抽出一小包用報紙包裹的東西遞給哈德拜。哈德拜打開一角,露出厚厚一遝百元盧比的紙鈔,然後不當一回事似的,將它遞出窗戶交給那警察。給錢給得這麽公然,甚至到了引人注目的地步,教我深深覺得,哈德拜一定是有意要讓方圓一百米之內的每個人都看到這送錢、收錢的一幕。

那警察把那包錢塞進胸前,往旁邊彎下腰,大聲吐了兩口口水以求好運。他再度走到車窗旁,開始小聲講話,語氣急切且說得很快。我聽到“身體”“講價”這兩個字眼,還有關於贓物市集的話題,但不清楚話中的意思。哈德拜舉起手要他住嘴。阿布杜拉看看哈德拜,再看看我,突然露出孩子氣的一笑。

“跟我來,林先生,”他輕聲說,“我們去看清真寺,要不要?”

我們下車時,那警察大聲說道:“那個白人會說印地語?天哪!”

我們走到海堤上一個荒僻處。哈吉阿裏清真寺建在一個平坦的小島上,借由石頭步道與陸地相連,步道長約三十三步。黎明到日暮期間,潮水落在步道以下,得以通行,寬闊步道上擠滿了朝拜的信徒和遊客。漲潮時,步道完全沒入水中,小島孤懸海上。從濱海馬路上的擋土牆望去,清真寺在夜裏仿佛一艘停泊的大船。發出綠光與黃光的銅燈,垂掛於大理石牆的托架上。月色下,水滴形拱門和圓形輪廓亮得發白,化為這艘神秘之船的帆,宣禮塔則是船上林立的高大桅杆。

那天晚上,又圓又平的黃色月亮,貧民窟居民所謂的令人傷心的月亮,高掛在清真寺上方,散發令人無法抗拒的催眠力量。海上吹來微風,但是是濕熱的風。成群蝙蝠沿著空中的電線飛翔,數目達數千隻,像一行樂譜上的音符。一個小女孩過了睡覺時間仍在外頭兜售茉莉花環,她走到我們麵前,遞給阿布杜拉一隻花環。阿布杜拉從口袋裏掏出錢給她,她大笑,不肯收,然後唱起某部印地語賣座電影裏的歌曲副歌走開。

“這世上由信念所引發的諸多作為,最漂亮的莫過於窮人的慷慨。”阿布杜拉以他一貫的低聲說道。印象中,他總是那麽輕聲細語。

“你的英語說得很好。”我以評論的語氣說道,打心坎裏佩服他所表達的高妙思想和表達方式。

“沒有,我說得不好。我認識一個女的,她教我這些字。”他答。我等著他繼續講,他遲疑地望著大海,再度開口時卻改變了話題。“林先生,那時候在站立巴巴的大麻窩,那男子拿劍朝你衝來時,我如果沒在場,你會怎麽做?”

“我大概會跟他打。”

“我想……”他轉頭凝視我的眼睛,我覺得頭皮因為某種莫名的懼怕而發麻,“那樣的話,我想你大概會沒命。你大概會被殺掉,你現在已經不在這裏。”

“不會,他手中雖然有劍,但他年紀大,神誌不清。我應該會打贏他。”

“是,沒錯,”他說,沒有笑,“是,我想你說得沒錯,你大概會打贏他。但其他人,那個女孩和你那個印度朋友,大概會有一人受傷,甚至被殺,如果你活下來的話。劍砍下來,如果沒砍到你,大概會砍到他們之中某個人,我想是這樣。你們大概會有一個人死掉,你或你的朋友,你們會有一個人死掉。”

換成我沉默了。片刻之前我所感受到的懼怕,突然間化為十足的驚恐。我的心髒怦怦大聲跳著。他在說他救了我一命,而我在他的話中感受到威脅。我不喜歡這威脅。心中開始湧現怒氣。我緊繃著準備和他打一架,狠狠盯著他的眼睛。

他微笑,伸出一隻手搭在我肩上,就像不到一小時前在臨海大道、在另一處海堤上,他對我做的那樣。那股出於本能、令人激動的驚恐來得快,去得也快;那股驚恐雖強烈,但隨即被壓過,消失無蹤。直到再過數月,我才又想起那感覺。

我轉身看到那警察鞠躬,離開哈德拜的車。

“哈德拜賄賂那警察很不避人耳目。”

阿布杜拉大笑,我想起在站立巴巴的大麻窩,第一次聽到他放聲大笑的情景。那是盡情、坦率的大笑,完全無所拘束的大笑,因為這個笑容,我突然喜歡上這個人。

“波斯有句俗語,有時獅子得吼吼,隻為讓馬兒想起恐懼。那個警察一直在哈吉阿裏這裏製造麻煩,老百姓不尊敬他,為此他感到不高興。不高興,他便製造麻煩;他製造愈多麻煩,老百姓就愈不尊敬他。如今,他們看到這麽大把鈔票的賄賂,像他那樣的警察不可能收到那麽多錢,於是他們會多尊敬他一些。他們會大歎不得了,了不起的哈德拜付他那麽多錢。有了這小小的尊敬,他會比較不常找我們所有人的麻煩。不過,意思非常清楚。他是馬,哈德拜是獅子,而獅子已經吼了。”

“你是哈德拜的貼身保鏢?”

“不是,才不是!”他再度大笑,“阿布德爾·哈德汗大人不需要保護,但……”他停住不語,我們倆望著坐在平價豪華轎車後座的那個白發男子,“但我願為他死,如果那就是你的意思的話。我願為他死,為他做更多事。”

“願為人而死的話,能再為那人做的事就不多了。”我答,為他的真誠和想法的古怪咧嘴而笑。

“不,”他說,一手攬住我的肩,走回車子,“還有一些事可做。”

“你和我們的阿布杜拉成為朋友了,林先生?”我們坐進車子時,哈德拜說,“很好。你們應該是好朋友,你們就像一對兄弟。”

阿布杜拉和我互望,為這番話輕聲而笑。我的頭發是金色的,他的是墨黑色的;我的眼睛是灰色的,他的是褐色的;他是波斯人,我是澳大利亞人。乍看之下,我們倆天差地別。但哈德拜皺起眉頭,一臉不解,朝我們倆輪流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對我們的驚喜表情顯得十分困惑,我們不禁停住大笑,轉為微笑。車沿著班德拉道路駛去時,我想著哈德拜所說的話。我不知不覺在想,我們雖然差別那麽大,年紀比我們大的哈德拜所說的這番話,說不定還真有幾分是真知灼見。

車子連續開了將近一小時,終於在班德拉區外圍、林立商店與超市的街道上放慢速度,然後轉進小巷。這條街黑暗又冷清,小巷也是。車門打開時,我聽到音樂和歌聲。

“來,林先生,我們走。”哈德拜說,絲毫不覺得該告訴我要去哪裏或為什麽去。

司機納吉爾留在車旁,身體靠著引擎蓋,終於難得放鬆一下,打開阿布杜拉在哈吉阿裏買給他的帕安。走過他身邊,朝小巷另一頭走去時,我想到納吉爾一直沒開口說一句話。我很納悶,在這個擁擠而喧鬧的城市,為什麽有那麽多印度人常如此沉默,久久不吭一聲。

我們穿過一個寬大的石拱門,踏上一條走廊,爬上兩段階梯,進入滿是人、煙、嘈雜音樂的大房間。房間呈長方形,掛著綠色絲織品和織毯。房裏另一頭有個凸起的小舞台,上頭有四名樂師坐在絲墊上。四麵靠牆邊擺了矮桌,周邊鋪了舒適的坐墊。淡綠色的鍾形燈懸垂於天花板上,投射出晃動的環狀金黃色光芒。侍者在一群群人之間走動,奉上由長玻璃杯裝盛的紅茶。某些桌上有水煙筒和大麻膠香料,因為水煙筒,空氣裏點綴著藍煙。

幾名男子立即起身迎接哈德拜。阿布杜拉在那裏也很出名,一些人或點頭或揮手或口頭招呼,向他致意。我注意到那房間裏的男人熱情地擁抱他(這和哈吉阿裏那裏的人大不相同),而且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放。我認出其中一名男子沙菲克·古薩,也就是火暴漢子沙菲克。我住的貧民窟附近,海軍兵營區的賣**業歸他管。我還通過報紙上的照片認出其他一些人,包括一位著名詩人、一位著名的蘇非聖徒、一個小有名氣的電影明星。

這家私人俱樂部的經理就站在哈德拜身旁。他是個矮小的男子,穿著扣了紐扣的克什米爾長背心,襯出圓滾的身材。白色哈吉帽蓋住他的禿頭,哈吉(hajji)是曾赴麥加朝覲者的尊稱。他額頭上有圓形的深色瘀青,有些穆斯林做禮拜時以額觸石,因此造成這樣的傷痕。他叫喊著下達指示,侍者立即搬來一張新桌子和幾張坐墊,擺在能一覽無遺地看到舞台的房間一角。

我們盤腿而坐,哈德拜坐在中間,阿布杜拉在他右手邊,我在他左手邊。一名男孩頭戴哈吉帽,身穿阿富汗褲子和背心,端來一碗加了辣椒粉的辣炒米和一大盤摻有水果幹的混合幹果。上茶的服務生把細嘴茶壺拿到離玻璃杯一米高,淩空倒下熱紅茶,不濺出一滴水。他替我們每個人倒了茶,然後遞上方糖。我拿起杯子就要喝,不打算放糖,但阿布杜拉製止我。

“來,林先生,”他微笑,“我們在喝波斯茶,要用地道的伊朗方式喝茶,不是嗎?”

他拿起一塊方糖放進口裏,把糖牢牢咬在上下門牙間,然後端起杯子,隔著方糖小口啜飲。我如法炮製,方糖慢慢在嘴裏碎裂、化掉,味道超乎我喜歡的甜,奇怪的新喝法讓我覺得有趣。哈德拜也拿起一塊方糖,咬在上下門牙間,飲茶使這小小習俗增添了奇特的高貴與莊嚴,但其實他喝茶時表情尋常,甚至連手勢都再隨意不過。我從沒見過氣勢如此威嚴的人。看他斜過頭來聽阿布杜拉興高采烈地講話,我突然覺得,他不管是在哪一輩子,在哪個世界,都會是指揮他人的人中之龍,都將激使人順從於他。

三名歌手加入舞台,坐在樂師前方稍遠處。房裏漸漸鴉雀無聲。突然間,那三名男子開始高歌,嗓音渾厚,令人動容。那是多層次的音樂,曲調動人,充滿深情。他們不僅在唱歌,還透過歌曲哭泣、哀訴。淚水從他們緊閉的眼中流出,滴落在胸膛。聽著聽著,我覺得無比高興,卻不知為何感到羞愧,仿佛這三位歌手已把我帶進他們最深沉、最不為人知的愛與憂愁中。

他們唱了三首歌,然後靜靜穿過布簾,離開舞台,進入另一個房間。他們演出時,台下沒有人講話,沒有人移動,但接著每個人同時開口,我們也不得不打破定住我們的魔咒。阿布杜拉起身到房間另一頭,和另一桌的阿富汗人講話。

“林先生,你覺得怎麽樣?”哈德拜問我。

“我很喜歡,唱得很棒,很不簡單。我從沒聽過像這樣的東西。非常悲傷,但也非常有氣勢。那是什麽語言,烏爾都?”

“沒錯,你懂烏爾都語嗎?”

“不懂,我想是不懂。我隻會講一點馬拉地語和印地語。我認得出是烏爾都語,是因為我的身邊和我住的地方,有一些人講這種語言。”

“烏爾都語是嘎劄爾的語言,而那些人是孟買最出色的嘎劄爾歌手。”他答。

“他們在唱情歌?”

他微笑,俯身過來,伸出一隻手搭在我前臂上。在這城市,人與人談話時常相互碰觸,借由輕輕的擠壓強調自己的觀點。貧民窟裏與友人的日常接觸,讓我非常熟悉這動作,而我已漸漸喜歡上這動作。

“是情歌,沒錯,但卻是最動聽、最真誠的情歌,是對上帝唱的情歌。那些人在唱愛上帝。”

我點頭,不發一語,我的沉默使他再度開口。

“你是基督徒?”他問。

“不是,我不信上帝。”

“沒有信上帝這回事,”他很正式地說,再度微笑,“人不是認識上帝,就是不認識上帝。”

“哦,”我大笑,“我的確不認識,坦白說,我傾向認為不可能有上帝存在,至少我接觸過的上帝觀大部分都不可信。”

“噢,當然,理所當然,上帝不可能存在。那就是證明它存在的第一個證據。”

他專注地盯著我,手仍溫熱地擺在我的手臂上。我心想,小心一點,你正要和一個以哲學探討著稱的人做這樣的討論。他在測試你。那是測試,而且水很深。

“我來把這弄清楚,你是說因為某物不可能存在,所以某物存在?”我問,把思維的小船推離岸邊,推進他高深莫測的觀念水域。

“正是。”

“哦,那不就表示凡可能存在的東西都不存在?”

“完全正確!”他說,笑得更燦爛,“很高興你懂。”

“我能說出這些東西,”我答,以大笑回應他的燦爛笑容,“但不表示我懂那些東西。”

“我來解釋給你聽。任何東西,我們看到時,那東西並不存在。任何東西,我們認為正在眼前時,其實並不在那裏。我們的眼睛是騙子,那些看似真實存在的東西其實都隻是它們給我們製造的錯覺。我們認為存在的東西,都不存在。你不存在,我不存在,這房間不存在。無一物存在。”

“我還是不懂,我不懂可能存在的東西怎麽會不存在。”

“我換一種方式說。促成創造的動力是某種能量,我們認為在周遭見到的東西和生命,其實都因那能量而具有生命力;而那能量,如我們所知,無法測出其大小或重量,甚至無法以時間來量度。從某種形式來說,那能量是光子。至小的物體,對光子而言是一個開闊空間的宇宙,而整個宇宙隻是一粒小塵埃。我們稱為世界的東西,其實隻是個觀念,而且是不怎麽理想的觀念。從光的角度來看,賦予世界生命力的光子,我們所認知的宇宙,其實並非真實存在的。沒有一樣東西真實存在。懂了嗎?”

“不是很懂。我覺得如果我們認知的東西全都是錯的,或全都是錯覺,那麽就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做、該如何生活,或該如何保持神誌正常。”

“我們說謊。”他說,帶著金斑的琥珀色眼睛裏閃現不折不扣的詼諧,“神誌正常的人,隻是比神誌不正常的人更善於說謊。你和阿布杜拉是兄弟,但我知道你的眼睛在說謊,你的眼睛告訴你不是這樣。而你相信這謊言,因為這樣比較省事。”

“那就是我們保持神誌正常的辦法?”

“沒錯。我跟你說,我可以把你當作我兒子。我沒結婚,沒有兒子,但曾有片刻時間,真的,我可能結婚,可能生子,而那是在——你年紀多大?”

“三十。”

“正是!我就知道。我原本可能當上父親的那個片刻,正是三十年前。但如果我告訴你,我把那看得清清楚楚,說你是我兒子,我是你父親,你會認為不可能。你會抗拒。你會看不到真相,我現在見到的真相,幾小時前我們剛見麵不久時我所見到的真相。你會傾向於編個好用的謊言,相信那謊言。謊言會說我們素昧平生,彼此怎麽會有關聯?但命運,你知道命運嗎?烏爾都語叫作kismet,命運牢牢掌控我們,卻無法掌控兩件事。命運無法掌控我們的自由意誌,也無法說謊。比起對別人說真話,人們更常對人說謊;比起對人說謊,人們更常對自己說謊。但命運不說謊。懂嗎?”

我懂了。盡管叛逆的理智之心拒絕接受這番話和講出這些話的人,我感性的心知道他在說什麽。他不知如何已發現我內在的傷悲,我生命中原本應該由父親來填補的那個洞,是充滿渴望的一片草原。在遭通緝的那些年,那些最孤單的時刻裏,我徘徊在那草原上,渴望父親的愛,猶如新年前倒數最後一刻滿是受刑人的監獄。

“不懂,”我說謊,“很抱歉,但我就是無法認同。我認為不能光靠著相信東西,就讓那些東西成真。”

“我沒這麽說,”他答,很有耐性,“我說的是真實,如你所見、如大部分人所見的真實,其實純粹是錯覺。另有一種真實,我們肉眼未能見到的真實。你得用心去感受那真實。別無他法。”

“這實在……讓人糊塗,你看待事物的方式事實上很亂。你自己不覺得很亂嗎?”

他再度微笑。

“以正確方式來思考,最初都會覺得奇怪。但世間有一些事是我們能理解的,有一些事是可以確定的,而且那相對比較容易。我來告訴你,要了解真相,隻要閉上眼睛。”

“就那麽簡單?”我大笑。

“沒錯,你該做的就是閉上眼睛。例如,我們能了解上帝,能了解悲傷;我們能了解夢,能了解愛。但按照我們習以為常認定事物存在、看似真實的觀念來看,這些全不是真實存在的東西。我們無法測出它們的重量,無法量出它們的長度,無法在核粒子加速器裏找出它們的基本成分。這就是它們可能存在的原因。”

我的思緒之舟開始進水,我決定盡快舀水。

“我以前沒聽說過這地方,這種地方多嗎?”

“大概有五個。”他答,以泰然包容的心接受話題改變,“算不算多,你覺得?”

“我想夠多了。沒看到女人,女人不準來這裏嗎?”

“沒有禁止,”他皺起眉頭,思索該怎麽措辭,“女人可以來,但她們不想來。有其他地方供女人聚在一塊,做她們的事,聽她們的音樂和歌,也沒有男人想去那裏打擾她們。”

一名年邁的男子走過來坐在哈德拜腳邊,他穿著樸素的棉襯衫和寬鬆薄長褲。臉上的皺紋深刻,白發理成龐克式平頭。身子瘦削駝背,顯然很窮。他迅速而不失尊敬地向哈德拜點了點頭,開始在他粗糙的雙手裏磨碎煙草和大麻膠。幾分鍾後,他遞了一支大水煙筒給哈德拜,拿起火柴等著替哈德拜點水煙筒。

“這位是歐瑪爾,他是全孟買最會做水煙筒的人。”哈德拜說,這時水煙筒幾乎湊到他嘴邊,他隨之住口不語。

歐瑪爾點燃哈德拜的水煙筒,咧嘴而笑,露出無牙的嘴,陶醉在讚美裏。他把水煙筒遞給我,帶著挑剔的眼神,打量我的技術和肺活量,然後咕噥著表示讚許。哈德拜和我各抽了兩口之後,歐瑪爾接下水煙筒,把剩下的抽完。他吸得很用力,薄薄的胸膛脹得像要爆開。他抽完後,從水煙筒裏輕輕敲出少量殘餘的白灰。他已經把這根水煙筒吸光,得意地接受哈德拜的點頭感謝。他年紀雖大,起身卻很輕盈,雙手完全沒有撐地。他一拐一拐地走開,這時歌手又回到舞台。

阿布杜拉回到我們這桌,捧著一個雕花玻璃碗,裏頭滿是杧果、木瓜和西瓜切片。水果化入我們的嘴裏,果香四溢於周遭。歌手開始第二場演出,隻唱一首歌,卻將近半小時才唱完。那是首華美的三重唱歌曲,建立在簡單的旋律和隨興的裝飾曲段上。以簧風琴和塔布拉鼓伴奏的樂師生氣勃勃,但歌手麵無表情,沒有動作,雙眼緊閉,雙手鬆垮地垂著。

歌手下了小舞台,無聲的群眾一如先前,立刻嘰嘰喳喳講起話來,變得很吵鬧。阿布杜拉俯身越過桌子向我說話。

“我們坐車過來時,我在想兄弟的事,林先生。我在想哈德拜說的話。”

“很有意思,我也這麽覺得。”

“我的兩個兄弟,我伊朗的家有三兄弟,而我兩個兄弟如今都死了。他們死在對抗伊拉克的戰爭中。我有姐妹,但沒有兄弟。我現在沒有兄弟,沒有兄弟很難過,不是嗎?”

我無法直接回答。我自己的兄弟已沒了,我整個家都沒了,我深信這輩子不可能再見到他們。

“我在想或許哈德拜看出了什麽端倪,或許我們真的長得像兄弟。”

“或許是。”

他微笑。

“我決定喜歡你這個人,林先生。”

他麵帶微笑,但說得非常鄭重,讓我忍不住大笑。

“哦,我想,既然這樣,你最好不要再叫我林先生。總之,那讓我覺得heebie-jeebies(不自在)。”

“Jeebies?”他問,表情認真,“那是阿拉伯語?”

“那不重要,叫我林就是了。”

“好,我就叫你林。我要叫你林兄弟,而你叫我阿布杜拉,好嗎?”

“好。”

“我們會記得這個晚上,在盲人歌手的演唱會上,因為這是我們結為兄弟的晚上。”

“你說盲人歌手?”

“對啊。你不知道他們?他們是那格浦爾的盲人歌手,在孟買很出名。”

“他們是特殊教養機構出身的?”

“特殊教養機構?”

“對啊,收容盲人的學校之類的。”

“不是,林兄弟。他們原來看得見,跟我們一樣。但在那格浦爾附近的一個小村子發生了一場失明事件,這些人就成了瞎子。”

周遭的噪聲讓人頭昏腦漲,原本宜人的果香和大麻膠味道漸漸令人倒胃口、透不過氣。

“什麽意思,發生失明事件?”

“哦,那村子附近山區有叛軍和土匪藏匿,”他緩慢而不慌不忙地解釋,“村民得獻給他們食物和其他幫助,他們別無選擇。但警察和軍人來後,他們弄瞎了二十個人作為教訓,借以警告其他村民。這種事時常發生。這些歌手不是那村子的人,但當時正好去那裏,在節慶活動上唱歌。實在很倒黴,他們和其他人一起被弄瞎。他們所有人,有男有女,共二十人被綁在地上,眼睛被人用尖竹片剜出來。如今他們在這裏唱,也到處演唱,非常出名,也很有錢……”

他繼續說,我在聽,但無法回應或反應。哈德拜坐在我旁邊,跟一名纏頭巾的阿富汗年輕人講話。那名年輕男子彎腰親吻哈德拜的手,袍服的皺褶裏顯現出槍托的形狀。歐瑪爾回來,開始調製另一根水煙筒。他對我咧嘴而笑,露出他髒汙的牙齦,然後點頭。

“沒錯,沒錯。”他咬著舌頭說,盯著我的眼睛,“沒錯,沒錯,沒錯。”

歌手又上台唱歌,煙霧嫋嫋上升,被緩緩旋轉的風扇打散,那間掛著綠色絲織品而充滿音樂與陰謀的房間,成為我人生的一個起點。這時我知道,每個人的一生裏都有很多個起點、很多個轉折點,有運氣、意誌與命運的問題。在普拉巴克村子看著淹水樁,女人替我取名項塔蘭的那一天,是個起點。這時我才知道,那是個起點。我知道,在那晚之前,在聆聽那些盲人歌手演唱之前,我在印度其他地方所做過的其他事,甚至我這輩子去過的所有地方所做過的其他事,都是在為那個有著阿布德爾·哈德汗參與的起點做準備。阿布杜拉成為我兄弟,哈德拜成為我父親。在我完全了解這點,了解這背後的原因時,我以兄弟與兒子的身份所展開的新生命已引我走向戰爭,使我卷入謀殺,人生全然改觀。

歌唱停止後,哈德拜俯身到桌子靠近我的這一頭。他的嘴唇在動,我知道他在跟我說話,但一時之間我聽不到他在說什麽。

“對不起,我聽不到。”

“我說音樂裏發現的真理,”他重述,“更多於在哲學書裏所發現的。”

“什麽是真理?”我問他。我其實不是很想知道,隻是想盡談話者的本分,維持談興。我想顯得聰明。

如今,他的這番話已永遠成為我的話。我聽得見它們。那些盲人歌手成為永恒,我看得見他們。那天晚上,在起點處的那些人,父親和兄弟,都成為永恒。我記得他們。那很容易,隻要閉上眼睛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