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半吊子皇帝蕭衍

蕭梁帝國的創始人是蕭衍,蕭衍雖是軍人,卻有當時軍人不具備的人文情懷。他看上去是個好領導,如果他和劉宋帝國的創始人劉裕、蕭齊帝國的創始人蕭道成一樣早點死掉,那他的名聲應該和兩人不相上下,可惜他活得太久,居然在位四十七年,這是個讓人驚歎的數字。於是,也就產生了讓人驚歎的各種稀奇古怪的行為。

蕭衍初期的一些國家大政可圈可點,他喜歡總結曆史經驗,從劉宋帝國和蕭齊帝國的失敗上總結出算是寶貴的經驗,並且拿出了解決方案。劉宋和蕭齊壽命之短,源於其國家價值觀。而國家價值觀都由開國皇帝塑造,其陰魂貫穿帝國始終。

劉裕做皇帝和東晉那些皇帝迥然不同,東晉的皇帝全靠世家大族擁戴,屬於傀儡。劉裕靠真刀真槍建立毋庸置疑的聲勢權威,是實至名歸的皇帝,所以人家有實力重新塑造傳統。他總結出東晉帝國一蹶不振的原因:豪門世族占著茅坑不拉屎;有才能的寒門人士無法進入權力中樞;地方大員軍權過大,內亂頻仍。針對這三點,劉裕進行改革:首先,把隻吃飯、不幹活的豪門世族全部清出中央政府,隻給他們以名譽頭銜;其次,提拔大量寒門出身的人進入中樞;最後,封諸子為王,鎮守帝國戰略重鎮。

蕭道成的蕭齊帝國也遵循這三條大政,但兩人的帝國並沒有長治久安,和東晉帝國的亂象沒有本質區別。事實上,劉裕提出這三條時,就已經注定了失敗。

先看第一條,劉裕雖然把豪門世族清出中央政府,奪走他們手中的政治權力,但還是維護他們的家族頭銜和身份,政府對世家大族的巧取豪奪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世家大族雖然手中無權,卻有連皇帝都缺少的名譽和地位,劉裕拒絕他們控權,他們幹脆就對實際政治漠不關心。東晉時,世家大族也喜歡窮嚼蛆,可皇帝一旦有道德瑕疵,他們就會群起而攻之,讓皇帝安分守己,不敢作太大的惡。確切地說,憑借多年來在道統(思想體係)上積攢的力量,世家大族可以監督皇帝的行為,劉裕把世家大族的政治權力全部沒收,世家大族當然不會主動去監督皇帝的行為,於是,劉宋帝國和蕭齊帝國的暴君極多。

第二條,為寒門出身的人提供進入中樞的渠道,這是劉裕對普通人大開政治方便之門的良知所在,然而,這並不是一項實事求是的策略。東晉百餘年國祚,全由世家大族獨攬朝政,寒門中人根本沒機會憑借自身能力和道德進入政府,寒門中人眼前路走不得,灰心失望下,放棄對知識和道德的追求,以混世為價值觀,所以,寒門中很難出人才。劉裕自然就找不到寒門人才,他隻能靠打江山時那些無知無識的戰友來充門麵,劉宋帝國和蕭齊帝國的宰相級官員都是半吊子人才,上不能規勸皇帝向善,中不能調和官員,下不能治理百姓,帝國當然會虛弱不堪。

最致命的是,世家大族和寒門士族開始勢不兩立。世家大族驟然失去權力,生活質量和影響力並沒有降低,他們本沒有不平衡,然而寒門士族取代了他們從前的位置,這就讓他們內心酸溜溜的,他們對寒門士族深惡痛絕。寒門士族也鬼精靈,他們知道帝國內有兩股力量,一是皇帝,二是世家大族。皇帝給他們以物質財富,世家大族卻能給他們以身份認可。於是,寒門士族像哈巴狗一樣巴結世家大族,但屢屢碰壁。

王導家族後代王僧達就是最好的證明。寒門出身的官員何尚之多次巴結王僧達,但王僧達對他的態度很冷酷。有次,何尚之請眾人吃飯,死活要把王僧達叫來,讓他坐上位。席間,何尚之裝出和王僧達關係很好的樣子勸他說:“您還是把家中的鷹犬放掉吧,少打獵,傷身體。”

王僧達冷冷地說:“家中有隻老狗,放了它沒處去,不過已經回來了(指何尚之)。”

何尚之氣得臉色發青,卻也無可奈何。何尚之隻是個官員,就算是皇族,也沒有被世家大族放在眼中。劉駿(宋孝武帝)的舅舅路慶之曾做過王僧達家的司機(馬夫),路慶之的孫子路瓊之和王僧達是鄰居,路瓊之總想巴結王僧達,以提高自己的身份。由此,他盛裝去拜訪王僧達,王僧達好久不說話,一說話就特別傷人:“我家從前有個叫路慶之的馬夫,是你什麽人?”

路瓊之被氣得半死,告辭後前腳剛出門,就聽到王僧達大聲命令仆人:“把那小子坐的椅子扔出去。”

路瓊之悲憤地去找路太後訴苦,路太後震怒,哭泣著向劉駿告狀。劉駿卻歎息說:“瓊之年輕,無故去王僧達家,被辱理所當然。王僧達是高貴的公子,不能因此事而加罪於他!”

事實真如劉駿所說,世家大族遊離於皇權之外嗎?

世界上不可能有這種事,扔路瓊之椅子的第二年,王僧達被牽扯進一次叛亂中,劉駿立即誅殺王僧達,半句廢話都沒有。

王僧達被誅,並未讓南朝的世家大族有任何擔心。他們認為這是個案,不足以代表那些泥腿子皇帝真敢對他們怎樣。他們傲慢地堅持自己的門第,千方百計守護著自己世家大族的招牌。在婚姻問題上,世家大族聯合起來形成潛規則:婚姻隻能在世家大族內部進行,高貴的血液必須在內部流通,絕不外泄。王氏家族的王源因貪圖寒門出身的滿璋之的巨額聘禮,把女兒嫁給老滿。這引起世家大族的激烈指控。甚至有人要把王源從世家大族中開除,永遠拘留在一地,直到死亡。

世家大族充滿愚蠢透頂的傲慢與偏見,甚至對皇帝都側目而視,為什麽南朝的皇帝還要維護他們呢?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無論是劉裕登基還是蕭道成登基,都靠“受禪”的把戲完成帝國建立。而世家大族有威望,可以穩定大部分中產階級,於是,所有的受禪儀式都需要世家大族來主持,王、謝世家自然當仁不讓,可他們也知道這種把戲沒有任何意義,他們更知道劉裕、蕭道成之流也知道他們知道,兩方心有靈犀地上演這種把戲。世家大族可不管誰做皇帝,因為那是紅塵之事,他們隻要能穩固自己的家族就心滿意足。

公元494年,蕭齊帝國親王蕭鸞發動政變,擔任尚書令(名譽宰相)的謝朏(謝安家族後代)正在下棋,有人慌張來告,謝朏和他祖先謝安一樣氣定神閑,居然下完了一局棋,然後回屋睡覺,臨睡前囑咐仆人:“把那些破爛(勸某人登基稱帝時所穿的衣服和禮器等)準備一下,又要派上用場了。”

南朝的帝國是意識形態分裂的帝國,世家大族和寒門士族勢不兩立,世家大族的威望、知識和思想拒絕為帝國付出,寒門士族想付出,又“囊中羞澀”。帝國在這群人的支持下,自然毫無前途。

第三條,劉裕封他的後代為王,占據帝國戰略要害,是想消除東晉帝國以來各軍閥兵權在握,稍不如意就攻擊中央政府的弊端。這本身沒有問題,類似於分封製下的藩王拱衛中央。但劉裕和他的模仿者蕭道成顯然高看了自己的子孫,沒有優秀知識分子的指點和熏陶,一出生即有權力的人,不可能具備道德素養而能自我管理。所以,劉宋帝國和蕭齊帝國的親王叛亂不勝枚舉。

親王自身的素質注定了他們的叛亂,劉裕的另一條措施則激發他們加速地叛亂。這個措施就是典簽製。典簽是職務名稱,是由皇帝派到藩王處處理軍政事務的官員,這些人清一色由寒門人士擔任,如你所知,他們的主要任務其實是監視藩王。典簽每年都要回中央政府,向皇帝報告一年來他們所監視的藩王的得失,如同灶王爺每年要上天向老天爺報告他所在家庭的得失一樣。由於法律明文規定典簽有處理藩王轄區內一切軍政事務的權力,所以藩王也要向他們溜須拍馬,正如我們在送灶王爺回天上時給他嘴巴上塗抹蔗糖一樣。

典簽的權力比藩王要大,藩王所有的軍政命令都必須經過他們蓋章才能生效,而且他們還控製藩王的私生活。蕭齊帝國的西陽王蕭子明想送幾本書給生病的朋友,典簽吳修之不同意,這幾本書就送不了。藩王為了解渴,要喝一杯水,都要典簽批準,如果典簽恰好不在,那藩王就隻能先靠唾沫解渴。各藩王被監視到如此苛刻的程度,心中的積憤和疑懼自然會讓他們鋌而走險,起兵造反。這就是劉宋帝國、蕭齊帝國骨肉相殘的根源。

蕭梁開國皇帝蕭衍眼見劉宋帝國和蕭齊帝國如過眼雲煙,因此力圖改弦更張,解決帝國的根本問題。他的解決方案就是在大力重用寒門士族的同時,要求每個地方行政單位舉薦一個世族出來,鼓勵世家大族人員積極參與政治。

可接近一個世紀的被冷落,世家大族已形成對政治冷漠的慣性,他們心中沒有政府、沒有國家、沒有人民,隻有自己家族的名聲和地位。尤讓蕭衍無可奈何的是,寒門士族經過劉宋和蕭齊兩國八十餘年的政治曆練,已形成獨立於世家大族的自信的價值觀,他們瞧不起世家大族那些塗脂抹粉、穿著寬衣博帶、頭戴大冠、腳踩高跟鞋、渾身香料的娘炮。

世家大族這種**、墮落、陰陽怪氣的價值觀受到寒門士族的堅決抵製,寒門士族雖然羨慕世家大族的名望和富貴,卻對他們個人十分輕視。

建康令(首都行政長官)王複是世家大族,寒門士族的官員看他花枝招展的樣子就想吐,於是把一匹戰馬牽到他麵前,讓他乘騎。王複娘炮似的叫起來說:“這明明是老虎,怎麽說是馬?!”

在眾人的大笑聲中,王複甩掉高跟鞋,撒丫子就跑。

蕭衍指望這樣的人為他的帝國效力,根本是癡心妄想。但他是個慈悲的君主,因為他超級迷信佛教,對所有官員,無論是娘炮還是硬漢,無論是貪汙還是不務正業,他都用佛祖慈悲之法對待。不過對老百姓是另一副嘴臉,百姓稍有過錯,他立即捉拿關入監獄,這是蕭衍用佛法之名義施行的典型的雙標。有百姓抬著棺材攔住他的轎子指責他:“你對官員過寬,對百姓過嚴,恐怕不能長久。”蕭衍當場將其誅殺,然後對跟隨的官員們說:“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對你們如何,你們應該知曉。”

除縱容官吏貪贓枉法外,蕭衍最喜歡的事自然是大興佛法,每次看到出家人生活貧苦,他就寢食難安,於是用出家為僧的方式逼迫大臣們拿錢來給他贖身。在位四十七年,蕭衍四次舍身寺廟,大臣們對他這種行為憤怒之極,可國家不能沒有皇帝,隻好咬牙拿錢給他贖身。“南朝四百八十寺”,大多是蕭衍造的。

蕭衍雖然人格分裂,但運氣極好,他上台的第二年,老天爺讓他在南北戰爭中取得輝煌勝利,這場勝利不下於當年劉裕的北伐。

蕭衍創建蕭梁帝國的兩年前(500年),北魏帝國皇帝元宏去世,他的次子元恪(北魏宣武帝)繼位。元恪對佛教非常癡迷,南中國的佛在蕭衍手中壯大,北中國的佛則在元恪手中爆發式複蘇,元恪在位十五年,每年都拿出一半以上的國庫資金營造石窟,供奉佛像。元恪在信仰佛教上的大手筆是在嵩山形勝處建造閑居寺,此寺壯麗異常,連西天佛祖的住宅都不如它。整個北魏帝國境內,寺廟有一萬三千餘處,北魏帝國成為佛祖樂開花的佛國。

由於信仰佛教,元恪對俗事毫無興趣而荒廢政事,荒廢政事的同時又寵幸娘兒們一樣的近臣,北魏帝國在他這個佛教徒手中漸漸走向西天。

元恪在位的十五年中,北魏帝國爆發了十次大規模的叛亂,充滿黑色幽默的是,有四次居然是元恪最關愛的和尚領導的。

不過,元恪畢竟是靠打打殺殺起家的拓跋氏的後代,血管中流淌著喜歡刀兵的血液。蕭衍搶奪蕭齊帝國的遺產後,元恪認為祖宗拓跋燾飲馬長江的夢想近在咫尺,於是命令當時帝國中最能打的親王元英率軍南征。

元英把攻擊目標定為義陽(今河南信陽),公元504年陰曆二月,蕭衍命令大將曹景宗率領三萬兵馬救援義陽。曹景宗是個膽小如鼠的窩囊廢,隻在遠處耀兵遊獵,不敢支援。義陽守軍在沒有外援的情況下頑強抵抗,支撐到公元504年陰曆八月才陷落。

公元505年,蕭衍下令反攻。弟弟蕭宏親王當北伐軍總司令,北伐軍渡過淮河,全速推進到洛口(今安徽懷遠),北魏帝國重兵陸續抵達,雙方展開拉鋸戰,第二年,蕭宏兵團因補給線被北魏兵團切斷,急忙後撤。在後撤過程中,北魏兵團掩殺之,蕭宏兵團幾乎全軍覆沒。

對於蕭梁帝國的反攻,北魏皇帝元恪大為惱火,他摔掉佛珠,再命元英南征,以教訓蕭梁帝國。事實上,是他先南征才引起蕭梁帝國的反攻,世界上有些人如元恪一樣,隻許自己胡作非為,別人若反擊,就是罪大惡極。

公元507年,元英重新披甲上陣,動員十萬兵力進攻鍾離(今安徽鳳陽)。蕭衍也動員二十萬人馬,仍命曹景宗為抵抗軍總司令,救援鍾離。

鍾離城隻有三千守兵,但在城防司令名將昌義之的指揮下,三千守兵多次擊退元英的猛烈攻擊。元英捕捉鍾離城郊的百姓,讓他們背土填護城河,護城河還沒有被填平,元英下令射殺百姓,百姓的屍體和泥土混合,這種殘暴行徑更激起守城官兵的鬥誌,元英一日幾十次組千人團攻擊,鍾離城屹立不倒。

曹景宗抵達鍾離城外後,又犯了畏敵如虎的毛病,頓足不前。蕭衍又派名將韋睿前往,韋睿不但是一流武將,還是一流的心理學大師。他撫慰曹景宗說:“北魏隻不過來了十萬人,咱們有二十萬人,北魏遠道而來,糧草供應不足,據可靠消息,現在他們的士兵一日隻吃一餐,多日進攻鍾離不能攻下,鬥誌喪失,戰鬥力減退,現在咱們出兵就如老虎殺綿羊,隻要你一動,鍾離城那三千死士必增加百倍氣力,內外夾擊,北魏必敗。”

曹景宗終於被說服,下令全線進攻,北魏兵團攻鍾離城本已精疲力竭,鬥誌銳減,又看到曹景宗二十萬大軍漫山遍野衝來,人心頓散,元英臨陣斬殺數名軍官也沒有阻擋北魏士兵的潰逃。

曹景宗看到北魏兵團潰敗,立即神威大顯,下令追擊北魏兵團。北魏兵團十萬人互相踐踏而死者十之二三,僥幸沒被自己人踩死的也被曹景宗的追擊部隊斬殺,元英十萬大軍,全軍覆沒,隻有他僥幸脫逃。

這是一次決定性的勝利,它打破了南朝和北朝互攻以來南朝屢戰屢敗的魔咒,蕭衍因此一戰而在北朝建立起權威,南朝帝國畏北魏如虎的時代徹底結束,北朝沒落不振的事實水落石出。

南北兩朝互攻結束,接下來就是各自混亂直至滅亡的曆史,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相同的一點是,大家都在自取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