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魏孝文帝的漢化

魏孝文帝就是北魏帝國第七位皇帝拓跋宏(漢化後改姓為元,又稱元宏),拓跋濬在位十四年,以守成為己任,他最有名的一項舉措就是恢複拓跋燾廢掉的佛教,建雲岡石窟。公元465年,拓跋濬去世,年僅九歲的太子拓跋弘繼位,是為獻文帝。

由於拓跋弘幼小,所以北魏帝國權力都掌握在馮太後手中。馮太後並非一般人,她的伯祖父是漢族政權——北燕王國的開創者馮跋。北燕滅亡後,馮氏家族一些成員被北魏招募,這其中就有馮太後的父親馮朗。馮太後十四歲成為拓跋濬的妃子,後來成為皇後,再成為太後。

拓跋弘繼位的第二年(466年),南中國發生親王劉子勳叛亂,但很快被平定。鎮守彭城的大將薛安都曾支持劉子勳,劉子勳失敗後,薛安都向皇帝劉彧請罪。劉彧赦免他,但為顯示威風,派了一個龐大的兵團去和薛安都換防。薛安都立即警惕,認為這不是來換防的,而是來要他命的,所以立即向北魏帝國求救。

拓跋弘拿不定主意,馮太後要臣子討論。大多數臣子說:“當初世祖皇帝(拓跋燾)常有滅亡宋國的想法,所以親自率兵南征。如今宋國內亂,薛安都遣使求降,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們應該接受。”

馮太後派遣兵團去接收薛安都的彭城。劉宋帝國聞聽北魏帝國軍隊有動靜,經過打探發現他們要來接收彭城,皇帝劉彧張牙舞爪地說:“要他們有去無回。”命令大將張永率領五萬大軍直奔彭城,北魏帝國的接收部隊恰好趕到,雙方就在彭城外展開決戰,結果,張永大敗,向後潰退。北魏兵團緊追不舍,一口氣攻陷了劉宋帝國淮河以北的全部城鎮。劉彧下令反攻,但反攻部隊又大敗。經此一戰,南朝士兵開始畏魏如虎,三年後(469年),北魏帝國在馮太後的策劃下又把劉宋帝國孤懸在外的山東青州、濟南等重鎮攻陷,自此,南北朝開始以淮河為界。

在連續兩次對外戰爭中,拓跋弘都沒有參與權,這種大事他當然無權參與,即使是政府中很小的事,他也無權掌控。他越來越反感馮太後操弄朝政,卻又無可奈何,於是效仿中國古代的一些君主,欲把皇位禪讓給叔叔拓跋子推。這種餿主意當然不會贏得臣子們的認可,拓跋弘好像是對做傀儡皇帝憎惡透頂,在做了傀儡六年後的公元471年,他把皇位禪讓給年僅五歲的太子拓跋宏(北魏孝文帝),自己專心做起了太上皇,修習起偉大的佛法。

拓跋弘和他兒子拓跋宏的名字發音一樣,我們無法搞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拓跋宏接班後,權力自然仍掌控在馮太後手中,隻不過她現在變成了太皇太後。馮女士本就是漢人,喜歡中國傳統文化,又因為當時北魏帝國的漢化改革正在逐步加深,再加上她大權在握,北魏帝國向全麵漢化滑去。

拓跋宏是由馮女士看護長大,接受的教育自然也是中國傳統文化。在十幾年的深化教育中,拓跋宏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崇拜堅定不移。當一個人對某種事物全力崇拜時,就會產生宗教式的狂熱和迷信。公元490年,馮太後去世,拓跋宏親政,他開始大展宏圖。

每次上朝時,拓跋宏都要搞個早讀環節,在場的官員要讀中國書籍,而且要背誦。北魏帝國的官員大多是鮮卑人,懂漢字的人不多,所以官員們隻好苦學漢字。他們本以為背誦點中國古書就算了,想不到,拓跋宏還有更高的追求,那就是把帝國完全漢化。

親政的第二年,拓跋宏開始用漢人的治國理念管理帝國。首先是土地改革,北魏文化水平極端低下,建國後很長時間,仍然保持著從前那種畜牧生活方式,把取得的民田圈為牧場,在裏麵養牲畜。但隨著生活方式的改變,這些牧場就浪費了。同時,百姓沒有田種,極不安分,引起社會問題。拓跋宏在漢族知識分子李安世的建議下,實施“均田製”,即“均給天下人田”。這是中國儒家思想的最高理想,王莽當年欲實現,卻胎死腹中,如今讓少數民族君主拓跋宏實現。“均田製”的主要內容是,把國內農田分為兩種,一種是露田(純粹種植農作物),一種是桑田(種植桑樹、棗樹、榆樹),將這兩種田授予農民,露田不能買賣,但桑田可以,農民按照政府出台的稅法交稅。

土地改革後,拓跋宏開始全盤漢化,製禮作樂、修律定製,但拓跋宏仍然感覺漢化不深刻,或者是,他的危機感尤其深刻,認為必須快速做出一些重大改變。

這個重大改變就是遷都。遷都對於任何一個國土廣闊、人口眾多的帝國而言都是件大事,一國的首都不僅是帝國心髒,還是帝國價值觀所在。比如北魏帝國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偏北,地寒,六月風雪,風沙常起,是個粗糲感極濃厚的城市,恰好符合北魏帝國金戈鐵馬的軍國價值觀。作為北魏主體民族的鮮卑人已在此生活多年,親戚朋友在這裏,房產土地在這裏,甚至是祖墳都在這裏,沒有人願意離開故土,去另外的地方探險。

拓跋宏隻好找到唯一支持他的實力強勁的親王拓跋勰,請求支持。拓跋勰認為這是胡鬧,問他:“你想遷到哪裏?”

拓跋宏說:“有兩個選擇,一是鄴城,一是洛陽。”

拓跋勰搖頭歎息。拓跋宏就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南遷有三大好處,第一,平城供給成本太高,南遷的話可以降低供給成本;第二,北方柔然離此不過七百裏,稍有閃失就會被圍,南遷可以安枕無憂;第三,我們南境離此幾千公裏,就是離中原也有五百餘公裏,中原動**,我們出手太慢,南遷後,能保證社會穩定。”

拓跋勰說:“你說的這些,我全都讚同。但沒有人願意跟你走。”

拓跋宏更加堅信自己南遷的判斷是正確的,他先派人到鄴城查探,發現鄴城雖然在經濟上沒有問題,可它的位置在華北平原上,暴露在柔然騎兵的攻擊範圍內,最後,他決定遷都洛陽。

拓跋勰又來勸他說:“沒有人願意跟你走的。”

拓跋宏說:“我有辦法。”

他的辦法就是聲東擊西。公元493年陰曆五月,在一切準備就緒後,拓跋宏突然下令南征,並且聲稱此次南征必傾全國人力物力,南征不成,絕不回國。他強製命令所有鮮卑貴族和中央官員一起前往。

鮮卑貴族和官員們怨氣衝天,從公元466年南北朝那場大戰直到公元493年,他們已享受了近三十年的富貴歲月,許多武將已大腹便便,沒有人記得當年狼煙四起的殺伐歲月。他們越是怨聲載道,拓跋宏在背後就越快樂。

同年陰曆八月,拓跋宏征調百萬人的兵團,向南進發。一個月後抵達洛陽,進入深秋,洛陽大雨連綿,拓跋宏命令休息待命。終於有地方休息,那些鮮卑肥佬樂開了花。正當他們快樂得無法自持時,拓跋宏突然在大雨滂沱的那天下令繼續南下。

親王大臣們哀號起來:“皇上,你幹脆殺了我們吧,我們死都不走啦。”

拓跋宏故意生氣地責罵他們:“你們的尚武精神去哪裏了,家鄉父老都知道咱們出來南征,如果不南征,回去後怎麽有臉見家鄉父老?!”

親王大臣們挺著肚子在大雨中如落湯雞一樣,氣氛沉重,拓跋宏緩和口氣說:“看你們如此辛苦,我也很心疼。我可以妥協,既可以不用南征,又可以給家鄉父老一個交代,政府公信力還在,你們願意聽我的妥協方案嗎?”

這段話在鮮卑肥佬們那裏就是救命稻草,他們齊聲高叫:“隻要不南征,讓我們做什麽都行。”

拓跋宏說:“我們可以對家鄉父老說此次出來是遷都洛陽,而不是南征。”

肥佬們麵麵相覷,終於發現了皇帝的詭計,他們正竊竊私語時,拓跋宏沉下臉來命令道:“那就南征。”

肥佬們當然反對遷都,但更反對南征,權衡之下,他們隻好同意遷都。

在精明人那裏,辦法一定比困難多。解決問題的方法其實隻有一個:攻心。人是趨利避害的動物,自然為了躲避大害而寧願受小害,拓跋宏就是看透這點,所以把大害(南征)和小害(遷都)明白無誤地擺在那些鮮卑肥佬麵前,自然,沒有人會選擇大害,他們隻會選擇小害。

拓跋宏用詐術取得他和他帝國的最大成功,這是漢化的第一步。第二步,把漢化轉入革命性階段,共有以下幾條:

第一,禁止鮮卑語,使用漢語,先從官方開始,逐步普及民間。第二,禁止穿鮮卑傳統服裝,改穿漢人服裝。第三,取消鮮卑人的複姓,改為漢人的單姓,先從皇室開始,拓跋姓就改為元姓。第四,從平城遷至洛陽的人,就成為首都人,死後不允許葬回平城。第五,鼓勵鮮卑人和漢人通婚,使兩個民族最終進化成一個民族。第六,按儒家思想改革官製。北魏帝國本由部落發展而來,雖然突然變成帝國,酋長變成皇帝,但皇帝和大臣的關係仍像酋長和部屬的關係一樣親密無間。拓跋宏把漢人政權的官製一股腦兒拿來,無非是想以君臣之禮隔開君臣過分親密的關係,樹立君主絕對權威。第七,用政治力量恢複門第製度,並將其與政治製度結合成為統治手段。南朝劉宋帝國雖然承認門第製度,但已把它清出政治,北魏帝國卻棄了精華,學起糟粕,這很不可思議。

拓跋宏(我們現在應該稱他為元宏)全麵漢化的魄力令人生畏,更令人敬佩。他的漢化改革是一場本民族的自我革命,甚至是消滅自己的民族,使其涅槃成漢民族。元宏的太子元恂就曾萬分悲涼地對老爹的漢化運動說:“雖未亡國,卻已滅種。”所以,反對者比比皆是,尤其是鮮卑貴族,他們在洛陽常常吵鬧著說洛陽太熱,要回平城。元宏先是好言相勸,後來就是嚴厲懲罰,最後仍有人喊熱。元宏隻好妥協,允許他們夏天回平城避暑,冬天再回洛陽。這些鮮卑肥佬和燕子一樣,夏天北歸,冬天南回。

反對元宏漢化運動最激烈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太子元恂。元恂肥胖如豬,特不耐熱,所以每到夏天必須返回平城,這本來是製度設定,可元恂回平城後到處活動,似乎要推翻老爹的政權。元宏用霹靂手段對付他,廢掉他的太子位,不久又將他賜死。

這招殺雞儆猴,讓鮮卑肥佬們頓時老實下來,北魏帝國如約漢化成功,正式進入中華大家庭。

現在中華大家庭中有兩個主人,一個是北中國的元宏,一個則是南中國已取代了劉宋帝國的蕭齊帝國。公元497年,元宏下令南征,以此來檢驗漢化後國家的力量是否增強,增強了多少。

和他的幾個祖先一樣,元宏始終沒有忘記南中國政權。他之所以在公元497年下決心南征,一方麵是檢驗漢化成果,另一方麵是複仇。這個仇結在公元478年。當時劉宋帝國的實際掌控人蕭道成接受柔然的邀請派遣使者到柔然談合作。在北魏一南一北的兩個國家要合作,傻子都想得出來是要包餃子,而北魏就是餃子餡。雙方一拍即合,公元479年,蕭道成滅亡劉宋帝國,建蕭齊帝國,柔然為了慶祝盟友升遷,派三十萬大軍進攻北魏,北魏雖然抵禦住了這次進攻,但多年以後仍然心有餘悸。

元宏遷都洛陽後,始終沒有忘記這個仇,既然不能全力消滅該死的柔然,那就先對蕭齊帝國動手。

公元497年陰曆六月,元宏集結大軍二十萬,禦駕親征。他把鍾離(今安徽鳳陽)作為第一攻擊點,北魏兵團在元宏的陣前鼓舞下猛攻鍾離幾十晝夜,鍾離城不動如山。元宏又派出三路大軍攻擊蕭齊帝國的其他軍事重鎮,但舉步維艱。此時他恍然大悟,漢化的結果就是這樣,兵團喪失了從前的驍勇。在這之後一年時間中,北魏兵團和蕭齊兵團在邊境上打起了拉鋸戰,誰都不能徹底征服誰,堅持到公元498年九月,蕭齊帝國皇帝蕭鸞病逝,元宏長出一口氣說:“人家皇帝死了,儒家說過‘禮不伐喪’,咱們回國。”

跟隨他來的鮮卑貴族們歡呼雀躍,異口同聲說:“儒家的學說是真的好!”

元宏退回北魏後,派儒家知識分子盧昶和張思寧充當使者到蕭齊帝國慰問,蕭齊帝國討厭這種迂腐的行徑,就把兩人扣留,他們痛恨北魏帝國的侵略,把氣都撒到盧、張二人身上。先是給兩人吃喂馬的飼料,張思寧不吃,活活餓死,盧昶流著眼淚吃下。後來盧昶被放回,元宏用儒家忠君愛國的思路對他大發雷霆道:“人誰不死?何至吃牛馬的東西,屈身辱國,就不會學中華精神的代表人物蘇武,誓死不從嗎?!”

這段話告訴我們,元宏對中國文化中毒已深,除了他的民族不是漢族,他已經成了徹頭徹尾的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