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拓跋燾遇佛殺佛

北魏帝國皇帝拓跋燾於公元439年統一北中國,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沒有像當初前秦帝國苻堅那樣迫不及待地南征,而是轉向帝國內部,慢慢消化與整合。

但人人都知道,隨著五胡亂華時代的結束,南北朝並立的衝突避無可避。實際上,南朝開始的第三年(423年),拓跋燾的老爹拓跋嗣得知劉裕去世後,就開始對劉宋帝國進行軍事征討,雙方在洛陽東麵門戶虎牢城(今河南汜水鎮)展開激烈的爭奪戰。虎牢城守將是劉裕麾下猛將毛德祖,他的對手則是北魏帝國身經百戰的常勝將軍奚斤。

奚斤用最古老的戰術圍攻虎牢城,在猛烈的攻勢下,虎牢城巋然不動。拓跋嗣大怒,親自率領主力從首都平城南下,為奚斤助威。虎牢城缺水,毛祖德命人懸繩吊桶從黃河中取水。拓跋嗣命令艦船上的攻城車斷絕其取水之路,又穿鑿地道破壞其水井。

既然不能開源,那就節流,毛祖德規定士兵每人每天隻能喝固定量的水。拓跋嗣親自進入戰場指揮,持續不斷地攻擊,虎牢外城先被攻破,毛祖德就鑄三重城抵抗。北魏兵團再攻破兩重,毛祖德就隻保最後一重城牆,晝夜防禦,士兵因口渴而喉嚨發炎,眼睛生瘡,毛祖德下令殺馬以解渴,但馬多日口渴已無血流出,條件艱苦如地獄,拓跋嗣趁機勸毛祖德投降,毛祖德用狂罵來答複拓跋嗣。

拓跋嗣暴跳如雷,攻擊更加猛烈,不停攻擊兩百天後,虎牢城內城被攻破,眾人都勸毛祖德從城後地道逃跑,毛祖德熱血沸騰地道:“我誓與城同存亡,義不使城亡身存。”

這種精神就是中國人始終吆喝的“萬物一體”的驗證,我和城是一體的,城亡等於我亡。棄城逃跑不僅是懦弱,還是對中華精神的褻瀆。

毛祖德的精神拯救不了虎牢城,城破後,拓跋嗣對這個蕞爾小城居然能抵抗他兩百日而心生憎恨,下令屠城。毛祖德被活捉,誓死不降,後被拓跋嗣帶回北魏,幾年後以劉宋帝國臣子的身份去世。

虎牢城之戰,北魏雖然奪取了劉宋的河南地區,但劉宋兵團的頑強意誌也深深震撼到拓跋嗣,而且虎牢城之戰,北魏損失了百分之三十的兵力,所以拓跋嗣去世前交代拓跋燾,能不和南方交火就盡量避免,先統一北方再說。

拓跋燾將老爹的遺囑銘記在心,所以從公元423年到公元430年,拓跋燾始終對劉宋帝國保持克製。但公元430年,劉宋第三任皇帝劉義隆發現帝國實力越來越強勁,而北魏正在全心全意對付柔然部落,於是決心收複七年前丟失的河南地區。他先給拓跋燾送信說:“河南本是宋(劉宋帝國)領土,後被你們奪取,我現在要北伐你,並非想證明我多牛,隻是想告訴你,我失去的東西一定要親手奪回來。”

拓跋燾大怒說:“我頭發沒長全時就知道河南是我家的,你這是中風了吧。”

劉義隆不管他怎麽想,立即任命大將到彥之為北伐總司令,並裝模作樣地告誡到彥之:“爾等在前線不能擅作主張,需受我遙控指揮。”到彥之是劉宋帝國開國大將,劉裕最親密最信任的戰友之一,在平定孫恩之亂中光芒四射,如今聽了從未上過戰場的劉義隆這番話後大吃一驚,所有北伐軍官都大吃一驚,劉義隆卻得意揚揚,認為這是皇權高度集中的必然手段。

公元430年春,到彥之兵團進入河南,北魏主力剛和柔然打了一場大仗,所以正在休整,並未來救援。到彥之兵團如入無人之地,一口氣奪回了七年前被北魏吃掉的洛陽、虎牢、碻磝(今山東茌平西南)、滑台四鎮。劉宋帝國首都建康沸騰了,尤其是劉義隆,心花怒放的同時更加堅信了自己的遙控指揮能力。

然而,四個重鎮隻在劉宋帝國手中握了半年,公元430年陰曆十月,拓跋燾休整完畢,大舉反攻。前方軍官們稍有點主張,劉義隆聲色俱厲的訓誡書就飛來,軍官們隻好聽從這個自命不凡的皇帝劉義隆的遙控指揮。從建康到洛陽,當時條件下,快馬需要五天才能到達,劉義隆的指揮命令顯然趕不上拓跋燾騎兵團的進攻速度。於是,前線迅速崩潰,各地相繼失守,公元431年陰曆二月,最後一座城池滑台也被拓跋燾攻陷,劉宋帝國的這次北伐,以空歡喜一場結束。

北魏帝國騎兵團在當時天下無敵,再加上皇帝拓跋燾的英明神武,所以劉宋帝國根本不是北魏帝國的對手。北魏似乎也沒有把劉宋當成了不起的對手,拓跋燾統一北中國後就說:“咱們的勁敵還是柔然,這是隻打不死的小強。”

但他的大臣崔浩和禦用道士寇謙之卻說:“不對,咱們最大的敵人應該是佛教。”

佛教雖在東漢就已傳入中國,但受到儒、道的合圍,沒有突破性發展。直到三國時期,佛教才艱難跳出儒、道的包圍獨立發展。曹魏帝國初期,北方已有百姓剃發為僧,這是佛教開拓市場的開始。印度聽聞佛教已占據了中國市場,所以不停派僧人到中國來支援。這些和尚水平有限,漸漸被中國愛好佛學的學者鄙視,他們認定,印度人狡猾透頂,沒有把真正的佛學思想帶來中國。

公元260年,中國僧侶八戒(此八戒俗名朱士行,非《西遊記》中的豬八戒,豬八戒的原型可能就是這個八戒)經甘肅、新疆一路向西走,走得雙腿、肚子、耳朵、鼻子浮腫,如你所知,他當時的形象和豬八戒已相差無幾。經過辛苦的行走,八戒終於抵達印度,他得到古老的佛經後,讓弟子帶回中國,自己留在印度虔誠涅槃。八戒在印度搜集的古老佛經進入中國後,中國佛教學者及僧侶驚歎不已,開始大力傳播佛教思想,五胡亂華時,北中國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的世家大族全跑去南中國,北中國遂出現文化真空,佛教思想見縫插針,填充進來。

無數和尚懷抱理想,循著“始作俑者”八戒的路線去印度求取真經,最有名的就是生活在後秦帝國首都長安城的和尚法顯。

公元399年,在後秦皇帝姚興的支持下,法顯從長安出發經西域抵達印度,在印度學習幾年佛法後準備回中國,可他聽說後秦帝國正在內亂,於是乘船到南中國專心翻譯梵文佛經。法顯遊學時間達十五年,當時的印度環境比現在好不了多少,能在印度待許久,可見和尚的毅力果然非比尋常。

後秦是個信仰佛教的帝國,它不但支持中國和尚走出去,也歡迎印度和尚走進來,鳩摩羅什就是印度和尚走進來的例子之一。鳩摩羅什從小就沉浸佛教理論不能自拔,先學小乘佛教,再學大乘佛教,終於把自己錘煉成一等一的佛教高僧。小乘是用小車裝的書籍,大乘是用大車裝的書籍,其實沒有本質區別。但印度人非要把它們區分開,認為小乘佛教義理是江湖派,大乘義理才是學院派,類似於我們所說的創作曆史的通俗派和學院派。鳩摩羅什後來被後涼國王呂光扣留,法顯去印度的第三年(401年),後秦皇帝姚興聽說高僧鳩摩羅什在後涼,特意為他發動一場戰爭將其搶到長安。中國經常有英雄衝冠一怒為紅顏,姚興更英雄,衝冠一怒為和尚。

鳩摩羅什很早就在中國和印度邊境傳道,所以懂漢語。他看到流傳的漢譯印度佛經質量很差,於是用最通俗、最有意境的漢語將印度佛經翻譯出來,結果他的譯文版本受到全中國的歡迎,鳩摩羅什精通通俗佛教義理和學院佛教義理,才能有這樣的成就,這說明,學院派和通俗派不能各行其是,必須完美結合。

佛教獨立自主後,信徒流量大增,這時道教慌張起來。道教是國貨,起源極早,而且對中國曆史的影響很是強烈,撬開東漢墓門的黃巾起義就是以道教思想為主導的產物,東晉時期孫恩、盧循的宗教革命,也有道教的推波助瀾。道教信仰的是一種被稱為“神”的東西,神是超人,人必須遵從神的旨意生活,才能脫胎換骨,永生極樂。神和人之間又有個過渡的超人,被稱為“仙”,“仙”比“神”要自在,他不但能和神一樣長生不老,而且能在人間行走,並且向他的徒眾保證說:“隻要信我,按我的命令去做,吃我的仙丹,就能白日飛升。”

道教在沒有佛教來爭奪市場時,優哉遊哉,等到佛教迅猛發展起來後,道教才開始認真起來,為了對抗佛教,道教選擇效仿佛教。佛教忍無可忍奮起反擊模仿者,道教鬥不過佛教,就拉來同族兄弟儒家當幫手。可儒家當時已是泥菩薩過江,由於整個中國處於大混亂時代,儒家根本登不上台麵。

佛教衝出道教和儒家的封鎖,揮一揮手,佛光普照中華。在南中國,它拋棄不值一提的對手道教,和老莊哲學一拍即合,成為清談家的座上賓;在北方,它成為各短命政權的贖罪牌坊:佛教講究因果報應輪回之說,五胡亂華的那些野性難馴的政權領導人恐懼佛教對惡人死後進地獄的恐怖描述,所以往往在濫殺無辜上有所收斂,這就讓死裏逃生的百姓對佛教產生好感,南北中國,佛教成為寵兒。

道教對佛教的攻擊始終沒有停止,直到北魏帝國偉大的道士寇謙之出場。寇謙之深深為道教的醜陋麵目而羞愧,於是他在北魏帝國的支持下清整道教,取消了天師道所提倡的可以犯上作亂的主張,廢除道教收徒要學費的規定,修訂戒律、科儀,爭取讓道教門徒可以做到自我管理,整頓道教組織內神道設教的迷信行為。

經過寇謙之的整頓,道教煥然一新,既成了統治者喜歡的宗教,又成了老百姓心中肯定的國貨。寇謙之遂被尊為道教開山鼻祖,然而,他對野蠻生長的佛教仍念念不忘。

當然,儒家也沒有忘記。以孔孟為老祖的儒家經過西漢董仲舒的複興後勢不可當,其巨功之一就是把它的門徒王莽推上皇帝寶座,從而實現了素王孔子沒有實現的外王願景。然而成也王莽,敗也王莽,因其思想中“複古”的毒瘤,王莽失敗,進入東漢後,劉秀把儒家所提倡的道德極端化,再加上讖緯之學的摻和,導致儒家江河日下,再後來就是以老莊哲學為指導的清談主義盛行,注重實際事務的儒家被逼到角落,東晉五胡時代,以出世為手段的佛教成為寵兒,以入世為主張的儒家反成為棄兒。

儒家的衰敗一目了然。儒家的思想是以民為本,君為輕,君主要靠自我約束達到自我管理,在品德上得到提升,不濫殺無辜,這種品德教育顯然不適合亂世的君主,因為在山頭林立的混亂環境下,槍杆子裏出政權,你沒有時間塑造道德,你必須時刻保持戰鬥狀態,誰唱仁義這種高調誰就會先死。讓五胡亂華的君主們深惡痛絕的是,儒家思想始終樂觀地認定,正義必然戰勝邪惡,而中華自然是正義,那些胡人自然是邪惡。

然而很多人也注意到了,不論是突然強大還是長治久安,離開儒家思想即成虛妄。比如五胡亂華前期石勒所建立的最強大的後趙帝國,石勒重用的漢人張賓就是儒家知識分子;統一北中國、險些把東晉活吞的前秦帝國,就是因為皇帝苻堅重用了儒家知識分子王猛;至於北魏帝國,從拓跋珪到拓跋燾,儒家知識分子崔浩是他們的靈魂;至於東晉帝國,由於老莊思想大盛,儒家思想隻能在角落憤恨地絮叨,不能有任何作為,所以東晉帝國始終半死不活。

儒釋道三教,必是你死我活。不過,儒和道聯合對付佛,並不是對外戰爭,而是內戰。經過百餘年的發展,佛教完全適應了中國,由從前的印度宗教變成了中國思想。

儒家知識分子崔浩充當進攻佛教的急先鋒。由於五胡亂華,西晉時期在北中國的大家族都跑去了南方,“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清河崔氏成為北方第一世家大族,而崔浩就是崔氏家族的佼佼者。崔浩深受儒家思想熏陶,但他同時也是道教徒,崔浩二十歲就進入北魏政府擔任拓跋珪的秘書,他的很多建議都被拓跋珪和繼任者拓跋嗣采納,從而讓北魏成為北中國霸主,拓跋燾即位後,對崔浩言聽計從。崔浩趁機向他提出攻擊佛教的建議。這是個膽大包天的建議,因為拓跋燾信仰佛教。

然而,他用畢生所學和光芒萬丈的影響力說服了拓跋燾。他分析說:一、佛教是異族宗教,北魏帝國是中國正統,中國的皇帝居然信仰異族宗教,這是水火不容;二、北魏帝國本來人口就少,賦稅有限,佛教徒出家,不給政府納稅,還荒廢土地,這是斷了財政來源。

拓跋燾同意崔浩的分析,統一北中國的前一年(438年),拓跋燾下令讓北魏帝國境內五十歲以下的和尚還俗,和尚們抱著佛像哀號痛哭,崔浩就用激烈的手段對付他們,限期內如果不回家務農,就殺無赦。

和尚們本以為這是最大的佛門不幸,想不到這才是開胃菜,公元444年,崔浩把道教老祖寇謙之介紹給拓跋燾,寇謙之用長生之術取得拓跋燾的信任後,立即諫言,應該滅佛。

拓跋燾驚駭地跳起來說:“釋迦牟尼遠在印度,不知您有何法術可以將其消滅?”

對於拓跋燾的黑色幽默,寇謙之和崔浩同時澄清說:“滅和尚。”

拓跋燾說:“幾年前不是滅過一次了嗎?”

兩人異口同聲說:“形勢已變。當初被強製還俗的和尚,現在全被豪門貴族豢養,有些官員居然養了幾千人,這是個危險的信號,和尚們常以妖言蠱惑這些人,國家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受到衝擊,必須糾正。”

拓跋燾點頭,於是下詔書說:所有藏匿和尚的人,限期內必須驅趕,期限過後,如果發現,和尚和收留他的人同罪,全部處斬。

和尚們這回又抱住豢養人的大腿,哀號哭泣,他們本以為這是北魏政府滅佛的結果,可是,這也是道開胃菜,主菜還在後頭。

能有拓跋燾滅佛的主菜,和尚們最應該痛恨的是蓋吳。蓋吳是匈奴的遠房親戚(盧水胡人),北魏帝國統一北中國後,盧水胡接受其統治。北魏政府命令他們固定地居住於杏城(今陝西省黃陵縣),對其進行殘酷的剝削。公元445年,盧水胡人終於不能忍受,於是推舉蓋吳為領袖,聚集十萬人掀起抗擊北魏帝國的風暴。

拓跋燾下令鎮壓,起初,蓋吳兵團勢不可當,把拓跋燾調來的鎮壓部隊打得落花流水,還幹掉了一個部長級別的官員。拓跋燾打起精神,重新審視這些匈奴人,在他長時間的審視中,蓋吳兵團已突破北魏帝國的各種圍剿,抵達重鎮長安附近。

公元446年陰曆二月,拓跋燾親自到長安城,指揮對蓋吳的圍剿事宜。就在長安城,和尚們的厄運降臨。有人密告拓跋燾,長安城的和尚不守清規戒律,常常飲酒召妓,更恐怖的是,他們還在寺廟中藏武器。

拓跋燾立即下令搜查,結果真在一座寺廟中搜出武器,不但搜出武器,還搜出很多美少女以及金銀財寶。拓跋燾震驚當場,佛門清淨地居然是財色聚集地,更有讓他心煩意亂的武器,他聯想到蓋吳就在城外,拓跋燾認定這些和尚絕非善類,於是下令,將長安城中所有的和尚全部處決,焚毀寺廟,熔化佛像,同時又通令全國,取消所有寺廟的經營權,寺廟占地收歸國有,和尚立即還俗,誰敢再拜佛像,立即坑殺。

這就是北魏太武帝滅佛,他是第一個滅佛的皇帝,但絕不是最後一個,後來的宇文邕(北周武帝)、李炎(唐武宗)以及明王朝的朱厚照(明武宗)都滅過佛,不過,拓跋燾是最狠的一個。

拓跋燾滅佛的根本原因正如儒家崔浩所言:北方經過一百餘年的大混亂,人口銳減,土地荒蕪,北魏帝國沒有人口紅利。而佛教仍在和政府搶奪人口,北魏帝國經濟堪憂。拓跋燾滅佛,一方麵是現實政治原因,一方麵則是儒、道(崔浩和寇謙之)二家對佛家的圍剿,看上去,儒、道大獲全勝。

南中國之所以沒有出現皇帝滅佛的事,是因為佛教進入南方後和老莊思想**而被有話語權的世家大族認可,另外就是佛教寺廟都喜歡建在深山老林中,南方多山,根本不影響政府的財政來源,北方則不同,少山少水,寺廟隻能和政府搶地盤。

蓋吳簡直是個掃把星,他的革命不但連累佛教被滅,還連累了劉宋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