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晉:假裝的統一

1/君不君、臣不臣的晉帝國

我們從司馬炎和孫皓那段關於座位的沾沾自喜的談話,就可精準地推測出司馬炎不是合格的開國君主。中國曆史上的大一統君主,除了元、清統治者,其餘幾乎全來自民間。即使是隋王朝開創者楊堅、唐王朝開創者李淵,出身貴族,也是在權力中心之外摸爬滾打過來的。而司馬炎在祖先的庇護下生長於權力中心,他不需要做任何事,就可一言九鼎。因為圍繞在他身邊的人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豪門貴胄,可以說,司馬炎就是個與世隔絕的花花大少。

嚴格意義上,司馬炎根本就不是開國君主,他爺爺、伯伯和老爹不遺餘力地為他的帝國添磚加瓦,如同曹操不遺餘力地為曹丕添磚加瓦一樣。和曹丕一樣,司馬炎隻是個坐享其成的公子哥兒。

但他和曹丕有著本質的不同。曹操是個英雄人物,以天下為己任。曹丕親眼見證了老爹開創大業的艱辛,雖然他未參與多少老爹的事業,但耳濡目染仍可讓其感慨事業來之不易,於是會產生謹慎之心。況且,曹丕的位子是和兄弟曹植爭奪許久才落入袋中,所以曹丕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權力。司馬炎的祖輩在英雄事跡和品格上遠遜於曹操,司馬炎沒有受到多少家族熏陶,他的位置幾乎是張著嘴巴接到的,所以做皇帝和不做皇帝,對他來說,權力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司馬炎開國後,腦子裏隻有兩件事,一是和所有大臣空談,二是性欲。司馬炎未開國時,家中就美女如雲,做了皇帝後,更是大肆“擴招”。這種“擴招”當然不是被動招聘,而是強搶,聽聞哪個大臣家中有美女或者是民間誰家有美女,司馬炎從不遲疑,立即命人去搶。美女眾多,每到黃昏,司馬炎就頭痛,他不知該去哪裏夜宿。

為了解決這個重大問題,司馬炎讓人製作一輛花車,用羊拉車,羊停在哪個佳麗門前,他就在哪裏住宿。許多熟悉羊的口味的美女就把鹽汁灑到自己門前的竹葉上,引羊舔食,羊自然也就駐足在此。所有美女都用這一招數,導致後宮食鹽迅速消耗,太監們隻好每天皺著眉頭特意去宮外買鹽。

中國曆史上所有統一王朝的開國之君,都有品格上的瑕疵,很多開國君主能自我克製,而司馬炎永遠在遷就欲望,放浪形骸。他常常搞些小動作,讓人感覺他是明君,比如三番五次下令勤儉節約,有次甚至把一件價值不菲的袍子當著大臣的麵燒毀,斷定這是奢侈浪費,大臣們正要驚喜,他又穿起了更名貴的長袍。他又下令減少膳食,也是當著大臣的麵搞四菜一湯,大臣們正要心弦振動,他轉頭就給自己加了幾十道生猛海鮮。

心學大師王陽明說,皇帝治理國家的秘訣有兩個字:教化。教化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以身作則,第二部分是以道誨人。“則”是良知,“道”也是良知,若想做到以道誨人,必須以身作則。以身作則是知,以道誨人是行,知行合一才是有效果的教化,如果你做不到以身作則,或者是假裝以身作則,這就是不知,是虛偽,那底下的人就不可能被道所誨。

司馬炎的行為很容易就讓人知道了他的虛偽,他表演出來的“以身作則”非但起不到任何效果,反而讓晉帝國高層對良知無所顧忌而變本加厲。

其他帝國都有朝氣蓬勃的開國氣象,隻有晉帝國缺乏。晉帝國迅速變成了“君不君、臣不臣”的荒唐、腐朽的帝國。整個權力上層充斥著豪侈、貪汙、**、清談,呈現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衰敗氣象。

大臣石崇生活奢侈腐化到極致,住則豪華府邸,仆從如雲,出則車如流水馬如龍,吃則必須珍禽異獸,連衛生間都要精雕細琢,比中等人家的廚房還要幹淨奢華。石崇因其生活方式成為所有官員的致敬對象。然而石崇並不快樂,他歎息說:“我好寂寞。”於是,就有人把外戚王愷介紹給他,王愷的豪奢程度和石崇不相上下,兩人展開對決。

王愷先發力,用麥糖洗鍋——麥糖在古代是超級奢侈品,因它不易提煉和保存,所以隻有高級官員和富豪才能吃到。王愷認為自己出手不凡,但石崇馬上還以顏色,他用百姓隻有在春節才舍得點燃的蠟燭當柴燒。王愷用高級紫絲綢製作屏障四十裏,石崇技高一籌,就製作五十裏。王愷氣憤不過,重新裝修房子,用名貴的赤石抹牆,石崇也裝修房子,塗牆材料用更加名貴的香椒泥。這種隔空對決,王愷顯然輸了,但他不服。於是他請石崇吃飯,在飯局上,他讓人搬出一米高的珊瑚樹,正當他得意揚揚時,石崇一鐵棍把珊瑚樹砸得粉碎。王愷正要發火,石崇已命人搬來六七株一米多高的珊瑚樹,施舍給王愷。王愷當晚大口吐血,有人讓他去找皇帝司馬炎幫忙。王愷認為司馬炎的寶貝還不如他的多。

除了炫富拚富,晉帝國那群富豪官員的其他玩法,已超越了我們匱乏的想象力。石崇經常請客,宴席上,他會讓家中美豔的侍女勸客人喝酒。客人如果有腸胃炎,不能喝酒或者是喝得少,石崇就當場把美女殺掉。這種玩法簡直喪心病狂,而更喪心病狂的則是有些客人,故意不飲酒,他們喜歡看美女花容失色、梨花帶雨地哀求他,然後又不幫助美女,雲淡風輕地看著美女被殺掉。

帝國丞相王導和他的兄弟大將軍王敦曾赴石崇宴會,石崇讓美女勸酒,王導知道石崇的規矩,所以不停地喝。王敦卻搞惡作劇,盡管美女在一旁用盡全身嫵媚,他如同盲人一樣看不見。石崇連殺了三個勸酒的美女,王敦不為所動。王導偷偷勸他:“你喝一杯能死啊,救一個人能死啊!”

王敦瞪起牛眼說:“他殺自己家的人,和我有什麽關係。”

王敦說得對,那些美女都是石崇的財產,石崇處置私產當然和外人沒有任何關係。

晉帝國上層社會,除了石崇、王愷這種豪奢標杆人物,其他人也是各顯神通,希望能在豪奢上有突破性的進展。司馬炎曾到大臣王濟家做客,吃到一隻蒸乳豬,司馬炎感覺味道純美,不似他吃過的豬肉,於是詢問烹飪之法。王濟自豪地說:“烹飪之法普通,這豬卻不普通,它是吃人奶長大的。”

司馬炎歎息說:“你真會吃。”

王濟是會吃,另一個宰相級官員何曾是玩命吃。他每天僅三餐飯菜就要花掉普通人家兩年的夥食費,他的餐桌相當於半個籃球場,每次吃飯時,他都要站著來回走動。如此吃來吃去,最後居然嫌棄沒有下飯的菜。

如此豪奢的生活,僅靠俸祿當然無法支撐,所以官員們競相貪汙,但凡手中有點兒權力有資格貪汙,就絕不浪費。像石崇,不但大肆貪汙,而且讓手下裝扮成強盜,到處搶劫。晉帝國上下對錢的熱愛如火如荼,好像蒼蠅見到屎一樣奮勇向前。時人所著的《錢神論》中諷刺說,“執我之手,抱我終始。凡今之人,唯錢而已”,愛錢成為晉帝國的核心價值觀。

除了豪奢和貪汙愛錢,晉帝國最致命的價值觀就是**。東漢三國時期,北中國已經出現了一種“行為越**,名聲越高”的變態風氣,貴族子弟群聚狂飲,披頭散發,赤身**,互相交換妻妾玩耍。進入晉帝國,更是不可收拾,所有符合禮儀的價值觀全部被拋棄,中國當時進入癲狂時代,而整個貴族則成了“垮掉的一代”。

有個叫胡毋彥國的人關著房門飲酒,被兒子胡毋謙之偷窺,兒子大聲叫嚷:“彥國老兒,不該獨樂。”直呼父親名字實屬大逆不道,想不到他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邀請兒子進房間共飲。**、同性戀在晉帝國上層根本不是新鮮事,反倒是那些循規蹈矩遵守中華傳統禮節的人被看成異類,每次上朝時總被人指指點點。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衣冠禽獸”時代。

人人都以金錢為第一等事的價值觀或許還有救,但晉帝國使“清談”變本加厲,從而雪上加霜。三國時期,清談就成為貴族們的一項精神運動,晉帝國把它帶上巔峰。司馬炎在開國第三年(268年)發布詔書說:“為永葆我大晉的江山,現以無為之法作為治理國家的核心(永惟保乂皇基,思與萬國以無為為政)。”

司馬炎的思路是正確的,西漢、東漢建國後都以“無為”為治國理政方略,但司馬炎和他那群飯桶官員顯然扭曲了“無為”的智慧,無為是不折騰,晉帝國卻認為是不理政。在國家意識形態的推波助瀾下,清談幾乎成為國策。

清談之風在東漢末期就已開始,然而隻是微風,曹魏帝國時期,微風升級。以何晏、王弼為首的知識分子開始大吹特吹,他們從《易經》《道德經》等經典背後探究出了虛無和無為思想,何晏的一句“天地萬物以無為本”就是清談家們的宇宙觀,在這種宇宙觀下,人生價值觀必然受到影響,那就是一切都應該以“無”為價值體現。簡單而言就是,天下是虛無的,百姓是虛無的,政治是虛無的,連君主都是虛無的。對於虛無,你隻能做一件事,那就是不要理它。而不要處理任何事務,隻“知”不“行”才是大道,才是天理,才是當時人心中的“知行合一”。

清談家們雖然口口聲聲談虛無、無為,但貪欲極強。正因為貪欲極強,不肯舍棄屁股下麵的位子,所以拒絕做實事,以免被人捉到把柄,如此,物質利益和價值觀二合一,最終,清談成為國家意識形態。清談之風風靡整個晉帝國,隨之而來的就是對清談的踐行:清虛無欲。親王司馬幹就是典型代表:他把俸米布帛放在空地上,讓它們腐爛。他的小老婆死掉,棺材不釘蓋,隔幾天就揭開棺材板探望,有時哭傷心了,就跳進去和屍體摟抱並**,直到屍體腐臭不堪才埋葬。

我們不禁要問的是,為何清談颶風會在魏晉時期刮得天昏地暗?原因就在於司馬家族的人喜歡殺多嘴的知識分子,篡權的道路上,司馬懿、司馬師和司馬昭一聽到有知識分子對他家不滿,就立即手起刀落。知識分子們又不能不說話,為了避禍,隻好用清談秘術。

如此的帝國以及如此的皇帝臣子,君臣全成了貪婪暴戾的甩手掌櫃,如果它不滅亡,絕無天理。司馬炎的晉帝國,沒有人為他分憂,因為真有能力的人全被他幾個祖宗當成絆腳石鏟除了。能從司馬炎幾個祖宗那裏活下來的人,要麽是諂媚的小人,要麽是清談的混賬。一群行屍走肉塗脂抹粉,手搖紙扇,自稱生於天地間而不是國家中。

厄運如果不降臨晉帝國,那厄運之神會羞愧而死。為了懲罰這個歪門邪道的帝國,厄運之神派了八個王爺來摧毀晉帝國,是為八王之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