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前交往

#1

淺野忠夫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因為現在是暑假,其他教授都不在,辦公室裏靜悄悄的,隻有蟬聲從打開的窗戶裏傳進來。

淺野正邊吸煙邊發呆。

淺野向窗外望去,有兩個學生正穿過校園走向正門。夏日陽光下,他們的白色帽子和襯衫白得耀眼。

淺野攤開自己的筆記本。

鹽川信子:中野區鷺宮××號,鹽川弘治(銀行職員,東大經濟係畢業)妻

這是從學生課代表交上來的聯絡簿上抄下來的。

鹽川信子已為人妻。

知道這一點時,淺野感到十分吃驚。他一直堅信鹽川信子是單身。

助教需要了解學生的背景嗎?更何況,她不是本科生,隻是個函授生,本應該沒有多少親近感。他們見麵的時間,也不過是一年中的一個月。

而且,淺野不太願意和學生交往。教授、助教和講師中有些人會把學生叫到自己家,甚至有私人交往,但淺野不會這麽幹。當然,他也並不想靠這種方式來賺取人心。

所以,淺野忠夫會對鹽川信子產生興趣,這是前所未有的事。

函授教育中,學校向學生家裏配送教材,指定課題,然後學生交報告。有些學生很出色,有些不那麽出色。鹽川信子則是特別出色的學生。

淺野最初讀到鹽川信子的報告時,隻覺得其文字十分優美,等真正看起來時,卻產生了一種條件反射性的反感。

這個學生——淺野不知道該不該稱她為學生,總之,這個女人很擅長文字。她的文字優美,似乎有意想讓教授注意到。他一開始是帶著反感讀著報告,讀著讀著,剛才的反感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報告十分紮實,準確地抓住了學習的要點,連本科的學生都很少能交出這樣的報告。

淺野至今還記得其中的一部分內容。報告的題目是“關於測定壟斷程度的諸指標”。

“要考慮這個問題,首先要探討壟斷程度(Degree of Monopoly)是什麽。在這裏,我們暫且將它理解為產生支配價格的能力的覆蓋程度,我們的課題就是在一定的指標下將其量化後進行測量。壟斷程度的測定,有一個或若幹企業的壟斷程度、某個產業在整體經濟中所占的產業壟斷程度、測定經濟整體壟斷化程度的時間性變化等各種角度。想要把壟斷程度數量化,有各種各樣的角度和表現方法。測定壟斷程度的主要指標是什麽,用哪些統計數字、什麽樣的方法來整理這些數字,都是我們需要考慮的問題。例如,在後麵我還將論述到,我國的產業統計都是以生產的技術單位——事務所為基礎在進行……”

淺野從抽屜裏抽出這份報告,把它藏在一堆筆記本底下。

優美的文字展現在淺野眼前。

“綜合以上,壟斷程度的測定,跟對壟斷的評價態度直接相關。簡單地分類的話,現在有壟斷否定論、壟斷衰退論、壟斷強化論。最近比較引人注目的是,戰後日本經濟中壟斷程度降低引起的壟斷衰退論和依然堅持壟斷強化再編的主張,這兩者的對立。確實,戰後日本出現了激烈的投資競爭、降價競爭、企業優勝劣汰。但是,觀察這些數量上很難統計清楚的係統集團企業行動,這裏麵隱藏著‘各係統機會均等主義’,係統的核心金融機構的再編、強化也表現得十分清楚。考慮到這些要素,壟斷強化的傾向是普遍的、難以掩蓋的,整體經濟的壟斷程度則成了一個難題……”

鹽川信子給人的印象是文章十分強辯,但她的文字仍然溫和得體。

這個適合穿白襯衫的女人,身形苗條,內藏高貴,她的身上到底隱藏著什麽樣的秘密呢?

淺野知道,她的最高學曆是那所名聲赫赫的英語學校。

當然,淺野對鹽川信子和她丈夫的生活一無所知,他也從來沒有向誰打聽過,對此他有各種想象。但對其他女學生,他從沒有這樣的好奇。

草間泰子的字十分圓潤可愛。淺野覺得,這跟泰子自己給人的感覺一樣。泰子就像是他的某個妹妹,要他像對未婚妻一樣對待泰子,他感到很別扭,並為此暗暗苦惱。對這樁婚事,他母親的熱情更大。淺野拒絕了一樁又一樁的相親,也從未對任何女性表現出積極的興趣,他母親好不容易為他選到了眼睛明亮、身材苗條的泰子,心裏正揚揚自得。

淺野收拾好鹽川信子的報告,放回原處。他把它放在一堆筆記本下麵,好像是要隱藏什麽。為什麽會做出這個動作,他自己也無法解釋。

鹽川信子已經開始準備自己的畢業論文了。昨天,她在走廊上叫住淺野,就是向他請教論文的事。

鹽川信子問,自己能不能去淺野家裏求教。淺野不禁心中一震。他回答說沒有問題,也不知道他當時的表情是什麽樣的。大家都知道淺野助教不苟言笑。自己緊繃著一張臉,也許已經嚇到了她。淺野現在不知為何對這一點耿耿於懷。

窗外,四個女人在豔陽下走著。來參加授課的人職業和背景都各不相同,所以,她們穿的衣服也各式各樣。

這四個人中,沒有鹽川信子。

淺野提著書包乘上電車。他避開太陽直射的座位,從書包裏拿出書來。

今天,他沉醉於書的世界中,心情有些雀躍。

鹽川信子問他,周日的下午能否去他家請教。兩人約好了一點鍾見麵,明天就是周日。

這個約會讓他內心充滿喜悅。他能沉醉於書的世界,大概也是因為心中充滿了喜悅祥和。

淺野下了電車,在大太陽底下等公車。乘公車二十分鍾,接下來再走五六分鍾就到家,這條路一如往常。鄰居家後麵的櫸樹叢,葉子已經開始漸漸泛白。

他走進自家的玄關。

有一雙女人的鞋整整齊齊地擺在玄關,那是一雙淺奶油色的中跟鞋。

“你回來了?”

母親從屋裏出來。

“我回來了。”

淺野在離女鞋稍遠的地方脫下了自己的鞋。

“很熱吧?”

“嗯。”

“泰子來了。”

“是嗎?”

“我們在茶室說話,你也過來吧。”

淺野默默地踏上榻榻米,走上樓梯。

二樓八鋪席大的日式房間是書房。淺野不習慣坐在地上寫字,所以榻榻米上又放了桌子和椅子。跟早上出去時一樣,剛開始讀的書還是原樣反扣在桌子上。

母親從樓下上來了,她拿來了冷毛巾。

“泰子帶來了冰激淩。”

“是嗎……”

淺野告訴母親,自己抽根煙就過去。

“忠夫,”母親低聲責備,“你要讓人家等多久?”

淺野低下頭,吐出煙圈。

“母親,”他抬起頭,“關於這件事,我想跟您談一談。”

“……”

“我和泰子的婚約,我想告訴您我的感受。”

母親驚得說不出話來。

“怎麽回事?”

“我的感受,母親沒有一點感覺嗎?”

母親沒有回答。

“忠夫,”母親的喉頭哽咽了,“你為什麽對她不滿意呢?那孩子可愛又聰明。解除婚約的話,你肯定會後悔的!”

“……”

“總之,今天先別說了,你快點下來。”

母親拿著毛巾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