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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子回到了東京的家。
當然,丈夫並不在家。
好久沒回家了,這個家看起來竟有些陌生。信子感到自己已經對這個家產生了生疏感,曾經熟悉的衣櫥、日常用具、餐桌、書桌、書籍,她都感到很陌生。
她也不準備去丈夫的房間看看。她到家的時候是傍晚,丈夫肯定會很晚才回來。他並不知道她今天要回來,也許根本不會回家。
一般情況下,太太總要問問女傭:“先生每天都這麽晚回來嗎?”
但這次信子連問都不想問。
她想問的,是丈夫向娘家借錢的事。現在他們處於這種狀態中,丈夫的行為令她感到不可思議。
弘治的心思,信子還不能完全把握。當然,一般來說,男人不會把自己事業上的事事無巨細地告訴妻子,不過,弘治確實隱瞞了什麽。
信子感覺弘治想隱瞞的,跟這次借錢的事大有關係,她對這件事十分在意。
她查看了自己不在時收到的信,並沒有什麽需要特別注意的。
“有人給您打過電話。”
女傭露出臉來說。
“是一個叫淺野的人。”
信子麵露不悅。
“昨天打過兩次,前天也打過兩次。”
“……”
“他隻是問,太太回來了沒有。還囑咐說,如果您回來了,請一定聯係他。”
信子不準備和淺野助教發生任何糾葛。一想到他對她的感情,信子就覺得自己好像被看不見的絲線纏住了。
她想起了前幾天遇見的研究湖沼的青年。同樣是學者,他和淺野助教很不一樣。不是說孰優孰劣,太陽下那青年被曬黑的健康的方臉,現在想起來還能讓信子疲憊的心感到放鬆。
丈夫在夜裏十一點左右回家了,大門外傳來了他的車聲。
信子到玄關迎接,這是身為妻子的義務。實際上,這種習慣信子也僅僅把它當成一種義務。
“怎麽,”丈夫見到信子說,“回來了?”
女傭已經睡下了,現在隻剩他們兩個人。
“我太任性了,真對不起。”
丈夫默默脫下鞋子,他身上傳來一陣酒氣。
然後,他一個人咚咚地穿過走廊,進了自己房間,像往常一樣。
信子準備好茶,敲了敲丈夫房間的門。
“進來。”丈夫說。
信子把茶放在他麵前,跟往常不太一樣,直接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
“你去哪兒了?”
丈夫看都不看茶杯,問。
“我信上寫了。”
“是信州嗎……一不高興,就幹出這種事。”
“……”
“不過比整天埋怨我要強。”
“對不起。”
信子低頭道歉。
“根本不知道你為什麽生氣。”
“是我任性。”
“這我知道,又不是今天才這樣。”
“……”
“托你的福,我倒是輕鬆了幾天。”
“有件事想問你。”
“什麽?”
“我去了一趟長岡。”
“哦,是從信州回來的時候嗎?”
“……我聽說,你前幾天去了我娘家。”
“……是去了一趟。”
丈夫似乎有些無可奈何地承認了。
“我還聽說,你去是為了辦事。”
“是老爺子說的嗎?”
“我聽媽媽說的,爸爸不肯詳細告訴我。”
“我是去借錢的。”
丈夫一本正經地回答。
“工作上有筆錢不夠,所以去借。”
“是多少錢呢?”
“你媽媽沒說嗎?”
“媽媽為你隱瞞,沒說。”
“是嗎?”
丈夫好像這才注意到信子是端著茶進來的,遂拿起茶杯。他看起來並不是想喝茶,而是想蒙混過關。
信子仔細地觀察著丈夫的一舉一動。
夫妻兩人像這樣相對而坐,已經好久沒有過了,兩人很少這麽靜下來談話。
丈夫從外麵回來時,從來不跟妻子說話,一回來就進自己的房間。早上也從來不一起吃早餐,他總是讓女傭做好烤麵包,一邊翻報紙一邊吃早餐,接著馬上就開車出去,就算在家,也沒有機會交談。
關於信子的娘家,他們更是很少談到。
“你是問我,要跟你娘家借多少錢嗎?”
弘治放下茶杯,拿出香煙。他慢慢地用打火機點燃香煙,吐出煙圈,似乎在想怎麽回答妻子的問題。
“你爸爸還沒答複我呢,問這個幹什麽?”
“數額很大嗎?”
“算是吧。”
“希望你不要向我娘家借錢。”
“哦?”
弘治吃驚地抬起眼。
“為什麽?”
這還用問嗎?現在他們的夫妻關係如此冷淡,丈夫還向妻子娘家借錢,不知是懷著怎樣的心思。他們有好到這個程度嗎?
丈夫這邊隻有膨脹的功利心。
“我又不是借錢供自己玩樂,我幹事業需要錢。”
丈夫說。
“我會還的,還會加上高出一般水平的利息。”
光一句做生意就能解釋清楚了嗎?弘治根本不在乎信子的立場。
“而且,我提出來後,老爺子也躍躍欲試。看他那樣子,是他主動想借的。”
這和信子從母親那裏聽來的一樣,父親覺得旅館業已經沒什麽前途了,他本來就一直在尋找別的大生意,旅館業幾乎都交給母親去打理了。
“這種生意,就像是靠老婆養的小白臉,拿不出手。”
父親總是這麽說。他一直在夢想著做男子漢大丈夫的偉大事業。不知道丈夫是怎麽花言巧語的,父親至少已經上鉤一半了,這一點,信子也很清楚。
“這是男人們的事,輪得到你說話嗎?”
弘治粗暴地說。如果是普通夫妻間,信子也就認了,或者夫妻關係很親密,向娘家借錢也不奇怪。
但是,她和弘治之間並非如此。他向信子的娘家借錢,肯定不是單純的商業行為。
另外,娘家也沒有想清楚。娘家借給女婿錢,背後的心理當然是希望女婿更愛護自己的女兒,母親的言辭間也透露出這個意思。察覺到信子和弘治之間並不和睦的母親,從世俗的常識出發,希望給女婿錢能讓女兒幸福。父親除了事業上的野心,當然也抱著和母親同樣的願望。
但是,這些都隻是他們的一廂情願。
信子沒有把自己和弘治之間的真實情況告訴娘家,她總是覺得,就算說了也無濟於事。然而,這卻讓娘家不了解自己女兒和女婿的真實情況。
“你不用擔心。”丈夫試著拿出妥協的姿態,“我不會給你惹麻煩。”
“我家沒有多少錢。”信子說,“現在的生意也不是很景氣。花錢的地方很多,但並不賺錢。母親也一直在發牢騷。”
“我明白。”
丈夫準備轉移話題。
“而且,這種事情你應該事先告訴我。”
“是我不對。”
丈夫溫馴地承認了錯誤。
“……怎麽樣,到信州和伊豆去了一趟,心情平複了嗎?”
“……”
話題就這樣被岔開。不僅如此,丈夫還向信子伸出了手。
信子推開他的手,站起身來。
弘治豎起一隻膝蓋看著妻子走出去,眼中帶著一絲笑意。
丈夫的心思看起來很不單純。
信子回到自己的房間,丈夫最終還是不願意說出他向父親借了多少錢,應該是很大一筆錢。母親和父親都不肯告訴信子,信子感覺自己麵前是一條黑暗的道路。
電話響了。
看看時鍾,已經十二點了。現在還有誰會打電話來呢?她拿起話筒。
“喂。”信子說。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信子繼續說。
“喂,我是鹽川。”
但是,電話那頭依然沒有聲音。
兩三秒後,信子耳朵裏傳來電話掛斷的聲音。很明顯,對方聽到信子的聲音,馬上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