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業

#1

鹽川弘治在東都互濟銀行的會客室裏接待的客人叫德山岩雄,他的頭銜是東方觀光株式會社專務董事。鹽川弘治和此人已經見過十幾次麵,兩人一直保持著來往。德山岩雄很看重他,誇他是近來少見的青年銀行家。

“別嫌我多嘴啊,東都互濟銀行的營業方針,一直都太過謹慎了。”

每次德山岩雄見到弘治,都會這樣抱怨。

“銀行這種行業,謹慎第一是可以理解,但是銀行業務要是一直是這麽個搞法,恕我直言,隻會漸漸故步自封。”

弘治還給他一個穩重的微笑。

“特別是比起市中銀行,大家總覺得互濟銀行差一截。一般人都這麽看,連客戶也這麽覺得。所以,我覺得你們必須進行根本的改革。”

德山專務說。

東都互濟銀行本來叫東都標會株式會社。昭和二十六年,《互濟銀行法》的製定使全國的標會都冠上了“銀行”之名。

“舊觀念現在還無法擺脫。”

鹽川常務也表示很可惜。

“是啊,也許是因為前身是標會。不過,現在已經是銀行了,不改革,就會一直被市中銀行壓製,在行業內也會受盡白眼。這是因為經營者還是舊時代的人,標會時期的本質無法從根本上改變。如您所說,需要內部重新洗牌啊。”

鹽川常務平常也經常對外發表他的這些意見。

這並不是他心血**的高談闊論,根本原因是他對現在的東都互濟銀行的老行長的不服。

這位老行長是弘治的父親鹽川弘道的朋友。東都互濟銀行的前身東都標會,就是兩人聯手創業的。弘治年紀輕輕便坐上了常務兼總務部部長的位子,也是這個原因。但對弘治來說,保守的行長成了他的眼中釘。

東都互濟銀行的行長一派的勢力堅如磐石,但在地底下,總有新的支流在暗暗湧動,這些人就是鹽川常務派,大多數是年輕人。老人們都不思進取,隻要維持現狀就滿足了,他必須一展手腕,令他們歎服。如果成功,他就有可能把現在的行長派收服到自己麾下。

正當此時,東方觀光出現了。現在正和弘治交涉的德山岩雄專務,是這個公司決策方麵的重要人物。

東方觀光株式會社的事業,用一句話來講,就是東京到山梨縣的觀光事業開發。現在,從東京到信州隻有中央線這一條線路,從新宿到八王子有電車,但接下去就是一條古老的中央線。東方觀光的目的,是在將來鋪設一條和中央線並存的私鐵。不過,他們準備先在這條線路旁風光明媚的地方開建觀光酒店和別墅區。

現在東京周邊的高原觀光地,就隻有箱根和輕井澤。箱根和輕井澤,現在也達到了飽和狀態,沒有繼續開發的餘地。

然而,東京和甲府之間的高原觀光地帶還沒有開發,現在這一帶的土地非常便宜。如果能收購到合適的地皮,建兩三處觀光酒店、別墅,這些地方並不比箱根、輕井澤差,甚至風光更好。

而且,從東京往返所需時間並不長,最適合東京人度假。東方觀光準備鋪設的鐵路將從八王子往西,穿過丹澤山的北側,跨過桂川和道誌川,與中央線大月連接。這一帶穿山越嶺,能看到富士山,還能俯瞰相模湖和山中湖,越過現在的中央線連接的桂山山峽,還能一覽秩父一帶的群山,天氣好的時候甚至能看到淺間山。

南麵是關東平原一帶,遠處的伊豆半島也一覽無餘。利用山地的緩坡,還能建設高爾夫球場,冬季可以用作滑雪場,這是第一期的工程計劃。接下來就是軌道從大月向東拐,經過輕井澤,這一段是高架鐵路,途中穿過大菩薩嶺、奧秩父、淺間高原。

“大概就是這樣。”

德山專務的嘴角浮現出微笑。

“這是我國唯一一條山間觀光鐵路。有日本第一的富士山、碧潭山湖、噴煙的火山,還有滿眼綠意的高原,可以說是日本的小瑞士。”

講到這裏,德山專務充滿了熱情,手舞足蹈地描繪出一幅伸手可觸的美景。

“還有啊,東京、甲信這一帶,從明治三十九年以來,隻有一條中央線,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所以,日本的國土開發就是這麽落後啊,從社會的角度、產業的角度來說就是這樣的。如果發生什麽大事故,中央線中斷了,那不就立馬完蛋了嗎?”

“說得也是。”

弘治點點頭。

“所以,這不光是觀光事業,也是公共事業。我們公司準備以此為契機,開展新的事業。比如,還可以輸送東甲州一帶的石灰岩,開發水泥加工。”

鹽川弘治和德山岩雄兩人私下達成了提供資金的約定,對計劃中的東方觀光事業,東都互濟銀行會提供五億日元的資金。那麽,返還貸款有沒有保證呢?

“這一點,完全不用擔心。”

德山專務強調說。

“我們現在準備買入的地價大約是一千日元一坪。那邊幾乎都是山林,而且交通不便,幾乎無人問津。先買三塊地建觀光酒店,大約需要五十萬坪,這是第一期的計劃。酒店、遊樂場、附屬的高爾夫球場,還有附近分塊出售的土地,用來建別墅,預計一共需要五億日元,當然這並不是我們公司的全部資金投入。剛才我也說過了,以後還要建高架鐵路。不過,那方麵的資金我們已經有眉目了,所以隻想請你們提供收購五十萬坪地所需的資金。”

在這兩三次的見麵中,德山專務一直說著同樣的話。

“如果我們去跟市中銀行談,五億日元簡簡單單就能到手。不過,您也知道,市中銀行那些人都跟財經界有扯不清的關係。要是跟他們談這個計劃,馬上就會泄露出去。這樣恐怕就會有人暗中阻礙。光是暗中使壞倒還好,就怕有人抄襲我們的計劃,導致大資本家也來插手。所以,我現在就是要避開市中銀行,跟互濟銀行攜手,雙方一起賺錢。所以我才來找你們東都互濟銀行。”

那麽,這個所謂的東方觀光株式會社到底是個什麽公司呢?

鹽川常務直接問了德山專務,也從其他側麵進行了調查。他意外地發現,這位德山專務與財界的泰鬥是土慶次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是土建立起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運輸王國。他經營的私鐵如蜘蛛網般遍布東京周邊,在中轉樞紐,他經營百貨商場,沿線建設住宅,他甚至還經營著從郊外到城內的巴士網絡。

是土慶次郎也因吞並其他弱小公司而聞名。他有一個高明的智囊團,是是土老人的有力幫手,他將他們任命為各旁係公司的社長,風頭一時無二。

老人喜歡足智多謀的人才。即使對方是無名之輩,隻要表現出異於常人的才智,就能獲得重用,得到老人的多方援助。這也是他建立起今日的是土王國的秘訣之一。

鹽川調查得知,德山岩雄經常出入是土慶次郎家中,似乎頗受他器重。鹽川弘治的反應如此踴躍,也是因為掌握了這些幕後消息。東方觀光本身麵目模糊,但背後若是是土慶次郎,就可以放心了。

“行長那邊,包在我身上。”

鹽川常務自信滿滿地對德山專務說:

“哪裏,就算是行長,知道你背後是是土先生,也是絕對放心呀。而且,如你所講,現在一坪一千日元的土地,買五十萬坪,這絕對是安全的保證……說句不好聽的話,就算你那邊進展不順,我有這些土地做擔保,銀行也絕對不會吃虧。”

“是啊,是啊。”

德山專務用力地點著頭:“您去問問是土先生就知道我可不可信,再問問是土先生身邊那位有名的汽車公司社長、電影公司社長,就會更清楚。不過,銀行是需要謹慎的行業。要是有人質疑,說這些都隻是空口無憑,剛才常務先生說的土地就能成為銀行可靠的擔保,賣出去也絕對不會吃虧。隻要囤兩三年,閉著眼睛也能漲兩三倍。所以,就算我事業失敗,這個主意也肯定會有企業去實施,土地的價格立馬就能翻倍。”

“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我也就多嘴說幾句不該說的話。我也要擔責任的啊,特別是我們的錢,都是儲戶放在我們這兒的,就算我不理會那些流言蜚語,萬一出了差池,我也就完蛋了。”

“不會不會,常務先生一方麵霸氣逼人,一方麵慎重小心,真是難得。這才是新時代的銀行經營者,互濟銀行實現飛躍的舵手啊。”

兩人互相吹捧個不停。總之,兩人之間已經達成共識了。鹽川弘治決定正式去跟老行長談這件事。

“沒問題嗎?”

老行長果然緊皺眉頭,憂慮重重地盯著年輕的常務。雖說是常務,其實是自己朋友的兒子,不管什麽時候都覺得他還是孩子。在銀行以外的場合,弘治總是叫行長叔叔。

“絕對沒問題。”

弘治轉述了從東方觀光專務那裏聽來的說辭,還詳細解釋了自己的想法。

“互濟銀行如果總是沿襲標會時代的舊想法,是不會有發展的。靠小企業的分期付款賺錢,再分給它們微薄的利潤,是出不了頭的。叔叔,請一定要支持這件事。他們第一個找上我們,簡直是我們的運氣。”

“吃晚餐嗎?”

當天晚上,德山專務邀請鹽川弘治共進晚餐。之前兩人雖然見過幾次麵,但還沒有一起去料亭喝過酒。

德山專務邀請鹽川去的是赤阪的料亭。赤阪見附一帶,過了弁慶橋,就變得非常安靜,令人無法相信這裏是東京的中心,簡直像在郊外。料亭也隱藏在樹林深處。

德山專務似乎常來這裏,他和出來迎接的女侍熟練地開著玩笑。從他們的談話中聽來,德山似乎經常在這裏跟T省的官員碰麵。兩人被帶到一個背靠樹林的房間,枝葉間泄漏出城市中心的熱鬧燈火,反而情趣盎然。

“所謂一見如故,就是說的我們啊。”

德山讓鹽川常務坐在主座上,自己與他相對而坐,豪爽地笑著。他叫來了三個藝伎。

“男人也有這回事?”

坐在德山旁邊的長臉女人歪著腦袋看著他,然後又看看鹽川。從剛才的情形看,這個藝伎大概是德山的相好。

“真有意思。”

“那是。不過,男人和女人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女人很快就會背叛男人,嘴上說得好聽,背後不知道會幹出什麽事。男人倒更令人放心。”

“瞧你說的。在女人眼裏,男人也正是如此,就愛四處留情。”

另外兩個女人也附和道:“姐姐說得真好。”

德山的相好三十歲出頭,另外兩個女人比較年輕。一個臉頰豐滿,看上去很可愛,另一個是日本式的瓜子臉。兩人都陪在鹽川左右。

“不過,你還真是事業心強啊。我那位叔叔也不得不支持你。”鹽川說。

這不是酒席上的恭維,也不是客套話,實際上,在德山的煽動下,鹽川也熱情高漲。每次見麵,都讓他更確信,這個男人會在財界大佬的支持下成就大事業。當然,對於他煽動性的話語,鹽川不是沒有察覺,但他覺得,隻要自己保持警戒心就足夠了。

德山專務很會喝酒,他喝的不是日本酒,而是威士忌,鹽川也要了威士忌。兩人不一會兒就喝完了一瓶。

“啊,真了不起。”

三個女人瞪大了眼睛。

這時,料亭的老板娘來打招呼,房間變得熱鬧起來。在老板娘的攛掇之下,他們又要了一瓶酒,讓女人們拿白蘭地兌水喝。

過了一會兒,德山專務不知何時消失了。等鹽川注意到時,他身邊年長的藝伎也不見了。

兩個年輕的藝伎陪著弘治,不久他也爛醉如泥。酒勁強,再加上今晚和德山一起喝酒,他情緒高漲,不知不覺就喝多了。

“幫我叫車。”

他口齒都不靈活了。他記得自己多次吩咐叫車,但想說的話在嘴裏不成語言。

清醒過來時,他已經在一個柔軟的地方躺下來了,不是榻榻米,而是在柔軟的被子裏,似乎他的背都要融化在裏麵。燈光很暗。

不是剛才的寬敞房間。弘治的意識清醒過來,首先感覺到的是房間的狹小,這地方真窄,他睜開醉眼,聽到一陣沙沙的摩擦聲,他感到腳邊似乎有人。

房間的一角有淡淡的微光。

是一個女人在動,她背對著他坐著,解開腰帶,換著衣服。弘治閉上了眼,不知道她是兩個藝伎中的哪一個。

他仰麵朝天沉默不語。女人走了過來。

“對不起。”

她的聲音很低。她揭開被子一角,屈下膝蓋,身體迅速貼近弘治。

他睜開眼,是那個臉頰豐滿的藝伎。微弱的光線勾畫出了她的白色衣領。

“你叫什麽名字?”

弘治問。

“鶴香。”

淡淡的陰影下,她的臉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