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宿

#1

鹽川信子在甲府站下了車。

她留給家裏的信裏麵說自己要去信州。列車駛入長野縣時,天已經很晚了,她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地,於是決定先在甲府站下車,住一晚上,再慢慢整理自己的思緒。

在甲府站下車的另一個原因是一等車廂裏有個奇怪的男人,她好不容易湧起來的遊興被破壞了。

一等車廂裏很是閑散。雖正值夏日,但因是淡季,都看不到去登山的年輕人的身影。也許是因為正值盛夏,乘客也稀稀落落。

信子所坐的指定席周圍空無一人。一直到八王子,她都保持著悠閑的心緒。

那個男人在新宿站就上車了,一開始,他坐在靠近出口的地方。一個車廂裏,所有客人加起來也不過十二三人,隻能看見分散坐著的乘客靠在座位的白色罩布上的黑色後腦勺。

過了立川站,男人坐到了信子對麵。他手裏拿著雜誌之類的東西,看見信子後,就不再看雜誌了,而是裝作從兩側的窗戶向外看風景,不時饒有興趣地瞥一眼信子。

信子一開始沒注意,到了八王子附近才意識到。

那個男人有四十五六歲,頭發已經半白,在和信子目光相觸的一瞬,他似乎倍感榮幸,低頭致意。他厚厚的嘴唇綻開笑容,濃眉也撇下來,看起來很和善。

“火車裏太空了,反而無聊啊。”

男人向信子搭話。

“人多了受不了,人少又覺得寂寞,人還真是任性的動物啊。”

他話語得體,臉上的表情也很和藹。

“太太你去哪兒?”

這時候,信子還沒有下決心在甲府下車。她的車票是到上諏訪的。沒辦法,她簡短地回答說自己去上諏訪,對方很開心地說:“我也是啊。今晚準備在上諏訪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有工作,要乘中央線去名古屋……對了,太太也是去上諏訪嗎?”

他觀察著信子座位的前後,一個人也沒有。他想確認信子有沒有同行的夥伴。

“到上諏訪還要四個小時,這麽閑著也不是個辦法。”

信子覺得受到了打擾。因為要寫畢業論文,她的箱子裏全是書,沒幾件替換的衣服。她本來準備拿出一本書來在火車裏讀,但男人不停地跟她搭訕。

就算信子已經拿出書,眼睛落在書中的字上,他似乎也不準備閉嘴。

“現在的上諏訪,可正是好時候。夏天有很多人到山裏去,這裏反而清靜。鬆本的淺間溫泉和赤倉人都太多,上諏訪就沒什麽人。太太,你準備在上諏訪待多久?”

“還沒有定。”

“啊,是嗎?不,挺好的,旅行就是要說走就走。你是一個人吧?”

“嗯。”

這人在身邊聒噪不停,書根本就讀不下去。

“真不錯。不過,應該有人在酒店等你吧?”

真是口不擇言。看來他是個粗魯的人,會毫不顧忌地擾亂別人的情緒。

男人先是拿出香煙問信子要不要來一根,信子推辭了,他從行李網上拿下自己的包,從裏麵掏出一盒巧克力。

“這個要嗎?”

“謝謝。”信子隻是以眼光致意,“現在我什麽都不想吃。”

“不過……那好吧,無聊的時候吃一塊吧。”

“嗯。”

信子沒有伸手。

男人還在尋找機會搭話。

見信子沒有回應,他就自說自話地講起自己的事來。

據他說,他是某家公司的經營者,一年到頭忙個不停,其他公司都不景氣,生意困難,隻有自己的公司生意昌盛,身心繁忙,自己也在反省,一年到頭連軸轉對身體不好,有時也想休息一下。他自說自話,滔滔不絕。

這是男人誇耀自己實力的慣常手法,也以此來引誘女人。

“太太,你丈夫也是做生意的吧?”

“……”

“啊,不是啊……不過,太太一個人出來旅行,先生也不擔心啊。”

“……”

“啊,不過,最近女人和以前不一樣了,都懂得享受自由了。”

信子很少答話,對方卻一直這樣喋喋不休。最後,男人甚至準備坐到她身邊來。

要是和他一起到了上諏訪,不知道會發生什麽麻煩事。信子準備靜一靜,整理心情,快到甲府時,她就開始收拾行李。

男人一副出乎意料的樣子。

“太太你在甲府下嗎?”

“嗯。”

“甲府也是個好地方,要不我也在這兒下?”

他看看開始緩慢移動的車窗,看看信子的側臉,毫無辦法。

女人離家出走,能去的地方,到底有個限度,這一點跟男人不同。

這種情況下,如果是男人,可能會遠赴北海道,或是跑去九州。在外麵遊**一兩個月也無妨。

然而,有家庭的女人依然麵對著看不見的牆壁。信子給家裏留下信,乘上火車的那一瞬已經感覺到了,目的地那裏仍有一堵看不見的牆在等著她。

一開始,她準備去陌生的信州走一走。什麽也不想,不被任何事情打擾,自己隨心所欲,去走走看。腦子裏放空,清爽的空氣應該就能進來了。她想忘卻過去所有的不愉快,回到無憂無慮的狀態。

說真心話,她連旅館也不想住,隻想在燈光昏暗的農家裏蒙頭睡去,白天在不通火車的鄉下信步漫遊。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將在東京的記憶抹去,讓自己遠離以前的生活。

然而,實行起來卻十分困難。一個女人孤身一人,會招來各種各樣的麻煩。在火車裏麵就已經那樣了。如果沒有那個男人在火車裏搭話,信子也許會直接去了上諏訪。到達上諏訪,應該已經是晚上九點了。

在甲府站下了車,正是燈火初上的時分。

她是第一次來這裏,對這裏一無所知。看看車站牆上的廣告畫,她發現附近就有一個溫泉。

“啊,大概要十分鍾。”

在車站前坐上出租車,司機告訴她去溫泉需要的時間。

甲府市內,大概是戰爭創傷,幾乎見不到古老的建築。屋頂後麵都是群山,黃昏中,遠方聳立著富士山高大的影子。

湯村溫泉是被水田包圍中的一個小街區。這裏大部分都是溫泉旅館,司機帶她到了一家叫“瀧和酒店”的溫泉旅館。名字雖然洋氣,卻是個日式旅館。

信子被帶到偏房。這是一間很大的房間,打開通向走廊的紙門,廣闊的平原那麵,層巒疊嶂。

“往那邊一直走,就是身延町。往靜岡縣去的火車會穿過那個山峽。”

女侍把茶放在桌子上,輕手輕腳地坐在信子身邊。這是一個沉靜大方的中年女人。

黑色的群山上方是黃昏的天空。今晚有月亮,山的輪廓以天空為背景,清晰可見。

夜晚的盆地上,遠處人家燈火點點。

“太太您是第一次來吧?”

“嗯,我是第一次在甲府下車。”

“啊,原來如此……這裏的溫泉很不錯,您慢慢泡吧。”

女侍帶她去溫泉。出了房間,長長的走廊走到一半,向左拐。

中庭裏亮著燈,鋪滿了白沙,不知名的花草生長旺盛。

信子把手腳泡進熱水裏。遠處能聽見三味線的聲音。

不過,聽起來並不嫌吵,反而讓人更覺此處的幽靜。熱水似乎融化了她的腳趾。

現在,丈夫弘治大概到那個女人那裏去了。就算看到信子的信,應該也不會吃驚。她似乎能看到丈夫冷笑的表情。

信子並沒有見過丈夫的情人。不過,她也猜到,大概就是大阪時的那個女人。有時丈夫從外麵回來,信子會在他身上發現一些蛛絲馬跡。現在這個女人的喜好和大阪時的那個一樣。

丈夫把這個女人從大阪接過來,包養在某處。不過,信子沒有興趣,也沒有精力去調查追究。

就這樣,表麵上維持夫婦關係好嗎?信子忽然想去旅行,也是想打破現在的局麵,認真思考自己今後的路。

丈夫弘治,不知道出於何種目的,撮合自己和淺野助教在銀座見麵。她從女傭口裏得知,自己不在家的時候,丈夫看到了淺野助教送來的丸善的小包裹。淺野的心意,也讓她心煩意亂。

不過,關鍵在於那個小包裹。丈夫大概準備以她和淺野助教的關係為由,提出離婚。

信子感到,包圍著自己身體的空氣忽然變得冷峻起來。去學校參加授課,在她心裏也不再那麽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