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關於技巧的這個階段，馬克·吐溫(2)給出了最有啟發性的評論之一。他比其他任何作家都更清楚對語言進行修飾的必要性。曾經，在與馬克·吐溫進行了一次有趣的談話之後，《女性家庭報道》的編輯愛德華·伯克（Edward Bok）寫了一篇關於這次談話的報道。他把這篇手稿寄給這位幽默作家，請他讀完之後給出評價，馬克·吐溫很有個性地回複他：
我親愛的伯克先生：
不行，不行——它就像大多數的采訪稿一樣，廢話連篇，毫無價值。
出於一些非常清楚和簡單的原因，通常，一篇“采訪稿”必然是荒謬的。主要是出於這個原因：打個比方，它是企圖在陸上行舟，或在水裏走馬車。說話是一回事，把說的話寫下來是另一回事。印刷品是適合後者的載體，卻並不適合前者。把“談話”付諸印刷的那一刻，你就會意識到它跟你所聽到的並不一樣。你感覺到有一大塊東西從中消失了。那就是它的靈魂。你手中剩下的隻有一具殘骸。色彩，容貌特征，聲音的多種語調，大笑，微笑，說話的音調變化，一切都給那具軀體賦予了溫暖，優雅，友善和魅力，讓你喜歡它，或至少能容忍它。這些都消失了，什麽也沒留下，除了沒有生氣的、僵硬的、惡心的屍體。
你可以看到，這樣的“談話”幾乎總是存在於這種“采訪稿”裏。采訪者很少試著去告訴別人，一件事是怎麽說出來的，他隻是用不加修飾的語言寫出來，然後就結束了。當一個人在寫印刷品時，他的方法是非常不一樣的。他采用的形式跟對話沒什麽相似之處，但它們讓讀者明白了作者想要傳達什麽。當作者在寫小說時，發現必須交代一些角色的對話，觀察一下他是怎樣小心而不安地處理這個危險而困難的問題的：
“如果他敢當我的麵說那件事，”阿爾弗雷德滿懷英雄氣概地說道，又瞥了一眼他的同伴，“我會讓他血流成河。”
“如果他敢當我的麵說那件事，”浩克伍德說，人群中，不止一個人看到他的眼神後嚇得發抖，“我會讓他血流成河。”
“如果他敢當我的麵說那件事，”這個虛張聲勢的卑鄙小人說，說的話雖然勇猛，嘴唇卻嚇得蒼白，“我會讓他血流成河。”
小說家痛苦地發現，在印刷品中，不加修飾的對話是傳達不出意義的，所以他會修飾，常常修飾得過多，幾乎讓角色每一次說話時都伴隨解釋和說明。這是大聲地承認了印刷品是“談話”的糟糕載體。還承認了在印刷品中，不加解釋的對話帶給讀者的是困惑，而非說明。
現在，你這篇采訪稿當然非常準確，你把我所說的話原樣寫了下來。但你沒有一句解釋，也沒有說明我在某些特定時刻的態度。所以，讀者不可能知道在什麽地方我是認真說話，在什麽地方我是開玩笑，或者一直在開玩笑，或者一直在認真說話。這樣的一篇關於對話的報道是沒有價值的。它能傳達給讀者很多意義，但都不是正確的意義。增加能夠傳達正確意義的說明，這需要什麽？需要一種很高超、精巧和困難的藝術，掌握這種藝術的人永遠不會把它浪費在采訪稿上。
別，饒了讀者也饒了我吧。整篇采訪稿都扔了吧，它是垃圾。即使我不能說得更好，我也不願意說夢話。
如果你非要發表些什麽，就把這封信發表了吧。它可能還有點價值，因為它可以給讀者們解釋一下，為什麽采訪稿裏的人說話通常都不像他們自己說話。
誠摯的
馬克·吐溫
下麵是一些例子，能說明專業作家在刻畫人物對刺激因素的細微反應時是多麽謹慎，這樣才能強化視覺印象。你會發現這些例子裏有一些重複，這種相同的反應是用來說明麵部表情的，同時也說明了聲音的語調。它們能向你展示，厲害的職業作家會運用一切可能的工具來創造完整的現實印象。
麵部表情
《比尤迪的姐妹》歐文·約翰遜
比尤迪·索戴爾坐在池塘邊調整他的冰鞋，長滿雀斑的臉上帶有一種充滿責任感的沉悶表情。
“她是個非常好的女孩。”索戴爾低著頭說，拚命地控製自己的聲音。
《薩拉辛王子的飾扣》埃德加·傑普森
安妮·卡爾豪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壓低聲音，無比震驚地說：“為什麽，你這厲害姑娘。”
一種不安的驚慌表情慢慢地在安妮·卡爾豪恩的臉上蔓延開來。
“媽媽，你注意到他的手了嗎？”提密斯小姐說。想起那雙短粗手和髒髒的指甲，她做了個鬼臉。
出於震驚，博桑奎特先生的眉毛輕輕皺了起來，他說……
塔克爾先生輕輕地拉過一把椅子，露出他那著名的微笑。
“是的，先生。”塔克爾先生說，他啜了一口咖啡，笑容更燦爛了一些，溫暖這些喜劇演員。
《穿越河流》羅蘭·佩特威
他猶豫了。臉上流露出渴望，手指緊張地抽搐，接著緊緊地抓著信。
接待室裏的是查理斯和克瑞文。我進去時，查理斯跳了起來，但被克瑞文拍了一下之後，又帶著一絲尷尬坐了回去。
弗朗西斯爵士敲擊桌麵的手指暫停了一下。嘴巴緊緊地抿著，眉毛皺成一團。
他看了我很長時間。他的表情裏有某種奇怪的天真。
《旗幟飄揚》巴裏·貝內菲爾德
他慢慢地繞過房子，走向大門。回頭看了好幾次，害羞地微笑著，酒窩在臉頰上起舞。
《爸爸和女兒們》瑪麗昂·鮑什曼·瓦倫斯
但即使在這種緊急情況下，薩莉也知道自己的角色。她抬起濃密的睫毛，讓那個紅頭發的小夥子看到她在哭。薩莉的眼淚如同野玫瑰花心的晶瑩露珠。紅頭發的小夥子眨了眨眼，喉嚨裏發出一些含糊的聲音，他站起來，臉色變白了，然後又坐了下去。
現在她抬頭看著這個帥氣的、差點殺了她的年輕人，可愛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種安靜、有力，充滿同情心的神情。她帶著驚人的機敏站了起來。
《她的兒媳》多蘿西·坎菲爾德
她抬頭看著打開的門，臉上露出一種帶著歇斯底裏的恐懼的可怕表情。
《瓊斯遊泳》埃德溫·科爾·狄金森
瓊斯的臉拉得老長，說不出話來。“我是把推舉出來的，先生。”他最後結結巴巴地說。
《麵紗》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她看著他時，他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他四十一歲，但有著年輕人一樣柔韌的體態和輕盈的步伐。
姿勢
《比尤迪的姐妹》歐文·約翰遜
比尤迪咕噥著說出一個聽不清的回答，站在那裏扭來扭去，拚命想說出自己的要求。
比尤迪咽下喉嚨裏升起的什麽東西，開始漫無目的地繞著池塘走。
索戴爾閉上嘴，朝某個想象出來的精靈勇敢地打了一拳，然後開始吹口哨。
“我說，特基。”索戴爾紅著臉支支吾吾地說。
《泥》弗蘭克·康頓
他摔門而去，心情極差地大步離開——
《穿越河流》羅蘭·佩特威
那個小個子男人一看到我，就變得像個舂杆一樣僵硬。
接著他拖著腳步走到壁爐旁邊，似乎在等待某種我很難提供的東西。
《七年》希爾維亞·斯蒂文森
蓋伊坐在樓梯高處，晃**著穿銀灰色絲綢褲子的腿，褲腿在腳踝處收緊。
《熱帶高溫與白人》埃沙·厄克特·格倫
太熱了，無法進行任何思考。胖子把腳搭在椅子的長扶手上，反複體會著熱帶的不爽快。
他的太太也伸長了腿，露出光溜溜的、線條誇張的腳踝。她的身體像是融化了一樣攤開，填滿了椅子。
《沙礫》崔斯特瑞姆·圖佩爾
他沉默地蔫在那裏，手腕交叉放在膝蓋上，手心向上，手指蜷曲，直到晚飯放在了他麵前的桌子上。
眼神
《薩拉辛王子的飾扣》埃德加·傑普森
安妮·卡爾豪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穿越河流》羅蘭·佩特威
他盯著我，用各種方法撕扯。
他看了我很長時間。他的表情裏有某種奇怪的天真。
《她的兒媳》多蘿西·坎菲爾德
她抬頭看著打開的門，臉上露出一種帶著歇斯底裏的恐懼的可怕表情。
姿勢
《泥》弗蘭克·康頓
塔克爾先生朝矮個子鞠了個躬，後者也向他致意，含糊地說了些什麽。
《旗幟飄揚》巴裏·貝內菲爾德
凱莉停下了手裏的活，放在膝上。她抬頭看著天空，緊張地用一隻手摸了摸額頭，然後用力搖了搖頭。
《她的兒媳》多蘿西·坎菲爾德
但發著燒的孩子焦躁而疲憊，暴躁地推開了小玻璃管。
孩子的手指像鳥爪一樣僵硬地抓著她的胳膊。
聲音的語調
《比尤迪的姐妹》歐文·約翰遜
比尤迪咕噥著說出一個聽不清的回答，……
《薩拉辛王子的飾扣》埃德加·傑普森
安妮·卡爾豪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壓低聲音，無比震驚地說——
博桑奎特先生又拈了一下他的胡子，用更加高傲的聲音說——
提密斯小姐用悅耳又甜蜜的聲音說——
《泥》弗蘭克·康頓
矮個子咕噥著訴說他的煩惱。
“現在我們已經互相認識了。”他帶著紐約人身處異鄉時的輕鬆自信，高興地說。
塔克爾先生朝矮個子鞠了個躬，後者也向他致意，含糊地說了些什麽。
“不僅如此。”塔克爾先生用自信爆棚的聲音說。
“這就是我一直在辯解的。”吉爾哼了一聲。
“這說明，”著名的喜劇演員笑著說，“沒有人知道任何事。”
《穿越河流》羅蘭·佩特威
“該死的！”他突然用石頭一樣硬的聲音大叫。
“我在想。”他用薄冰一樣脆的聲音說。
《瓊斯遊泳》埃德溫·科爾·狄金森
“我——我是被推舉出來的，先生。”他最後結結巴巴地說。
笑
《泥》弗蘭克·康頓
“這說明，”著名的喜劇演員笑著說——
《穿越河流》羅蘭·佩特威
“願意嗎？”我握住他的手，尷尬地笑著。
《麵紗》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她看著他時，他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弗洛萊蒂的五十二周》愛麗茲·亞曆山大·赫爾曼
瑪格麗塔大笑。她笑得那麽大聲，連弗萊迪也跟著一起笑起來，但根本不知道在笑什麽。他在她身旁，拉著她的手，兩人都笑得前仰後合。終於停下來時，他依偎在她的肩膀上，聞到一股幽香。
《致敬》哈利·阿納貝爾·尼芬
藝術家發出一陣由衷的大笑。
最後他高興地大笑和拍手。
《奧羅拉》埃塞爾·沃茨·曼福德
她笑了。那是克羅斯曼第一次聽到她笑——一種深沉、緩慢和遙遠的聲音，更像一種怪異的回聲。
步伐
《比尤迪的姐妹》歐文·約翰遜
比尤迪咽下喉嚨裏升起的什麽東西，開始漫無目的地繞著池塘走。
《薩拉辛王子的飾扣》埃德加·傑普森
第二天的十點鍾，他帶著一種高傲的氣派走進商店，……
《泥》弗蘭克·康頓
他摔門而去，心情極差地大步離開——
《旗幟飄揚》巴裏·貝內菲爾德
他慢慢地繞過房子，走向大門。
為了防止你混淆，以為掌握了我在這一章中讓你注意的方法就是掌握了人物塑造的一切，在這裏我要向你著重強調的是，這樣你隻是摸到了真正的人物塑造問題的表麵，這個問題就是展示人物特點，這些特點組成了人物的性格。下一章我們將處理這個問題。現在，我想讓你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兩個外表的階段上：
一個人物首次出現在舞台上的視覺印象——靜態的。
在最初的視覺印象之後，用人物對多種刺激因素的細微反應來強化最初的視覺印象。
在把這個知識運用到你對場景結構的了解中時，你要把它當作一條基本規則而牢牢記住，最初的視覺印象會在場景的前兩步——“相遇”和“目標”中呈現。細微動作會在場景的第三步——“互動”中渲染。當然，這隻是大體上的指導。
你要記住，一個人物的身份是通過他的靜態外表而確立的，這一點非常重要。而通過細微動作，他的個性得到了確立。隻有當人物的動作或語言清楚地表明了角色的特點時，才是真正的人物塑造。下一章會單獨探討這個話題。
(1) Charles Scribner’s Sons，美國著名出版公司，曾出版過海明威等作家的作品。
(2) 馬克·吐溫（Mark Twain），美國作家、演說家，代表作品有小說《百萬英鎊》《哈克貝利·費恩曆險記》《湯姆·索亞曆險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