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在伯靈家小女兒的第一次社交舞會上,平克尼·克魯正站在男士隊列裏,這時發生了一件吸引眼球的事。希西莉·斯諾一個人直直地朝他走過去。

“我想跳舞,”她說,“你聽到了嗎?快點,如果你不想讓大家議論的話,就跟我跳舞。我有事情想說。”

十五分鍾後,哈裏·羅賓斯和我正站在衣帽間附近,平克尼·克魯出現了。他的臉白得像紙,正在朝樓上走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

“你們看到布倫特了嗎?”他問,“回答我。布倫特在哪裏?”

“為什麽?”哈裏問。我們都在問。平克尼像打冷戰似的發抖。

“噢,你們知道原因!現在!讓我走,你們兩個!我要去見波丁頓·布倫特。”

我們倆立刻回答他,並分別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你不想去的,平克尼。怎麽回事,平克尼?”

“謝謝,”他終於說,“我很感謝你們兩個。我現在沒事了。拿一下我的外套,可以嗎?我想回家。”

我們坐上一輛出租車,行駛在第五大道。燈光照在瀝青路麵上,閃爍著和舞廳地板一樣的亮光。我們再一次異口同聲地開口。

“怎麽回事?別什麽都自己憋著——告訴我們怎麽回事。”

平克尼輕輕抽了一下他的手帕:“你們——你們兩個——真是最驚人的蠢貨,不然你們就該知道是怎麽回事。是希西莉。”

“希西莉?”

平克尼盯著一個接一個掠過的路燈。

“她聽說了在內維爾家餐廳裏發生的事,而且我知道是誰告訴她的。噢,我知道,而且我說的話她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她甩了我——就是這樣。”

接著我們到了平克尼家。他把禮帽朝椅子上扔去,我們看到它滾落下來,在地板上彈了幾下。平克尼按了一下鈴。

“給這兩位紳士拿威士忌來,還有,收拾我的行李。”

“你的行李,平克尼?你要去哪裏?”

平克尼撿起他的帽子。“我要離開,”他說,“你們不明白為什麽嗎?這座城市不夠大——沒有哪座城市能大到容納下希西莉、布倫特和我。”

哈裏的臉色蒼白,我的肯定也一樣。

“我跟著他,”哈裏小聲說,“如果沒人——”

“如果沒人——”

“他會殺了他的——他會殺了他!你看到他的樣子了嗎?”

雖然剩下的故事哈裏講得含混不清,常常跑題到他的旅行見聞上,但從中還是能捕捉到他的焦慮。從他的話中,能看到哈裏自己是怎樣急忙趕到了巴黎的銀行,一個人定定地坐在美國人聚集的地方,四處打聽,總是四處打聽,然而沒有人能告訴他平克尼·克魯的情況。你看,他有一種我們不具備的直覺,或者是他對平克尼·克魯的了解比我們其他人更深,但當他試圖去解釋他所知道的事時,卻隻是重複著:“我看到了他的臉——我看到了他的臉——僅此而已。”

當他試圖解釋是什麽指引他去往意大利,並最終到了佛羅倫薩時,他陷入了同樣的含混。也許這樣也好,因為在他抵達佛羅倫薩之前什麽事也沒發生,接著,突然之間,所有人都在那裏了。從哈裏的講述來看,那就像一個各方麵設計完美的奇跡,讓一切都變得不愉快。

當時哈裏正坐在那家大酒店裏,也許是麵朝亞諾河的最大的酒店。它具有一切歐洲大陸酒店的建築特點,玻璃門的圓形大廳,棕櫚樹和小桌子,一間小小的書房,以及常規的桌椅。那時應該是下午五點——哈裏說是五點,因為天還亮著,而且白天的時間不是很長,剛剛五月中旬——當時哈裏注意到玻璃大門外一陣繁忙,一輛車門緊閉的汽車停在路邊。帶著對戲劇性的敏感和南歐人身上獨有的健談,酒店門房衝過去,在一群髒兮兮的小孩中擠出一條路。先是進來了一位鬈發油亮的報信員,他得到了酒店領班的接待,領班手上還拿著一張賬單,另外還有一大堆沒算完。接著,三個穿圍裙的男人扛著行李箱和帽盒蹣跚著走進來,接著哈裏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兩個穿貂皮的美國女人,一個年輕一個年老,走進了大廳。那是斯諾夫人和希西莉·斯諾。

希西莉像是走進了一座宮殿,而不是一個陌生而吵鬧的地方。她的動作裏依然帶著隱隱的興奮感,轉動腦袋的樣子依然半是好奇,半是愉悅,但在哈裏看來,希西莉看起來更蒼白了。然而,很難猜到她在想什麽,因為希西莉已經喜怒不形於色了。隻有哈裏覺得,希西莉在看到他之後似乎很震驚,並且不想讓他發現自己震驚的原因。

“誰能?”她說,“想到你們兩個會在這裏!”

“誰們兩個?”哈裏問。

“你真蠢!”希西莉說,“你為什麽總是這麽蠢?你和另一個呀!所有人都知道你一路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找到平克尼,拉住他的手。”

“這個——”哈裏慢慢地開口。

“別傻了,”希西莉幾乎生氣了,“平克尼不在這裏嗎?”

“別擔心,”哈裏說,被叫作傻瓜讓他很煩惱,“不會有任何痛苦的場麵發生。他不在這裏。”

“別這麽生氣,”希西莉說,“我太累了。那他在哪裏,如果不在這裏的話?”突然間,她的嘴唇開始顫抖,哈裏開始驚慌。“而且他為什麽不給我寫信?”她問,“你覺得他為什麽不寫?”

“我覺得你應該知道答案。”哈裏說。

為什麽她的聲音變高了?為什麽她朝他點頭,還扯自己的手套?大廳的客人們好奇地看著他們。

“我真的不知道,”哈裏說,“我到處找他,但都沒能找到。”

“你沒能——”

她看起來比他任何時候見過的樣子都更幼小,但突然間,她轉身衝向了金色的電梯,電梯員按下鍍金的按鈕時,哈裏凝視著她的背影,他的方臉上滿是困惑。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希西莉沒有忘記平克尼·克魯。

雖然沒有理由興奮,但希西莉突然的出現讓哈裏感覺到很怪異。棕櫚樹後麵好像有陰影,舊時的幽靈正從地獄裏跑出來,盡管中間隔著大洋,他還是能在那個歌劇院風格的豔麗大廳裏聽到它們的聲音。

聖·約瑟夫的聲音和內維爾先生家餐廳裏的聲音,與門房急促的腳步聲混合在一起。另一輛車停在了門口,引起新一輪用意大利語發出的驚歎。酒店領班再次從桌子後走出來,而哈裏也再一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兩個男人剛剛抵達,走進了大廳。

第一個人他從來沒見過,是一個穿著毛皮大衣的老人,拄著手杖。一頂高禮帽戴在他沉重的頭上,他的臉很圓,而且非常白,像是一種小孩子畫的漫畫長相。隨著他短促而渾濁的呼吸,臉頰和下巴上一層層的肉跟著波動。而他的眼睛也像他的臉一樣寡淡無色,茫然地四處看。他剛一看到酒店領班,後者就趕忙上前鞠躬,近乎諂媚;但哈裏幾乎沒注意到,他在看的是第二位客人。在看到那張粉色的、容光煥發的臉之前,他就認出了穿著皮外套的那副寬闊肩膀。那是波丁頓·布倫特。

“看吧!”喘著氣的老頭用結結巴巴的英語說,“我想在這地方吐唾沫!我都請你住在我家裏了,你為什麽非要住這兒——你怎麽說的來著——樂趣?”

波丁頓輕蔑地聳了聳他寬厚的肩膀。“你很清楚我為什麽要住在這裏。”他答道。幽靈回來了。他們的聲音就在巴蒂那熟悉的聲音裏,一定也在哈裏的聲音裏,因為巴蒂展示出了他過去所有的野蠻。“你在這裏幹什麽?”他吼道。

“這裏難道不是公共場所嗎?”哈裏問。

波丁頓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咬了咬嘴唇。“克魯在哪兒?”他問。

“別擔心,”哈裏說,“他不在這裏。”這一點也跟過去一樣,一個暗示就足矣。

“我為什麽要擔心?”波丁頓問,“他不在是他走運。我隻是在問你一個文明的問題。你來這裏不是為了找他的嗎?”

盡管如此,哈裏覺得波丁頓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用不同的語氣又說了一句:“我們為什麽總是打架?我嚐試過告訴他我很抱歉。你為什麽說我應該知道他為什麽離開紐約?都過去了,結束了,我不想一直吵架。為什麽,因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最幸福的?”哈裏的聲音顫抖,感覺失去了力氣。從希西莉的話裏,他其實感覺到了事情已經得到了澄清,但現在他能猜到答案了。

“也是最幸運的。我跟希西莉·斯諾訂婚了。”

作為平克尼·克魯的朋友,哈裏要說的一大堆話都說不出來了,也沒用了。在他意識到之前,已經站在大廳裏跟巴蒂·布倫特握手了。他的神誌還在從震驚裏恢複的時候,他聽到了身後傳來了另一個喘著氣的聲音。

“啊!你找到了個朋友?真見鬼!你要引薦一下嗎?”

是那個肥胖的老紳士,他蹣跚地向他們走去,眨著他沒有色彩的眼睛。

“莫拉公爵,”波丁頓說,而且看起來有點抱歉,“你聽說過公爵吧,對嗎?大部分美國人都聽說過。”

“很高興認識您。”哈裏說,又是在他進行思考之前就說了,因為他心情不好。這個公爵很難讓人心情好,雖然他最熱情。

“很榮幸,總是很榮幸,”公爵喘著說,“我很老了——啊哈——快死了——我總是喜歡年輕人們——是嗎?我們可以說法語嗎?啊,你能理解?當一個人老了,就會最喜歡年輕人——看著他們快樂,看著他們喝酒玩鬧。啊,這讓我感到年輕,布倫特就讓我感到特別年輕。現在你也是老人家的客人了——噢,對,我們應該一起用餐。你會來嗎?”

哈裏趕忙從自己掌握的法語裏搜尋表示適當拒絕的詞語。

“他當然會來,”巴蒂急忙說,還小聲補了一句,“來吧,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沒法拒絕這個糊裏糊塗的老無賴,而且我保證過了。看看他。你一定得來,然後我們一有機會就走。”

哈裏的腦子依然處在混亂狀態,接下來發生的事太混亂,以至於他別的什麽都不記得了。他們坐進一輛由一匹黃色老馬拉著的維多利亞馬車裏時,公爵惺忪的眼睛裏閃過有點可悲的快樂。

“啊,”公爵說,“現在跟年輕人在一起,我又年輕了。你說這是替代性快樂?——什麽?它依然是快樂。啊,現在我們能找到更多朋友了。”

盡管不自在也不喜歡,但你會不由自主地被公爵說的話,他張嘴就來的不靠譜冒險故事,以及他找到的朋友們逗樂。很長時間之後,應該是夜裏很晚了,哈裏在一邊大笑一邊拍打一張小圓桌,離開了那個他熟悉的世界,周圍都是留著小胡子,衣著古怪的人和披著蔚藍色鬥篷的警官。

他的大腦在法語、意大利語和香檳之間切換。他們都在一家咖啡館裏,他自己和巴蒂坐在中間。派對變得越發熱鬧,哈裏注意到巴蒂在看著門口,透過臨街的玻璃看向外麵。

“該死,”他不停地咕噥,“我們已經喝得夠多了,對吧?我們得在鬧得太過之前離開這裏。”

波丁頓站了起來,哈裏記得,因為巴蒂就坐在他對麵。巴蒂站著,這時他突然僵住,一個無意識的動作把玻璃杯撞得叮哐作響,但隻有哈裏跟上了巴蒂的視線。平克尼·克魯,就像身處異國的人常有的那樣,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正踩著大理石地麵走過來。

這一幕讓哈裏喝剩的空酒瓶和視線中那些圍繞在他們身邊,穿著鋥亮鞋子和長靴的男人,都像日出時的晨霧一樣在他麵前變得朦朧。至少這讓他意識到,他做得太過分了。顯然,某種相似的畫麵正在滲入巴蒂的腦海,而他的表情,那是他當天夜裏第一次看起來冷靜而清醒。

平克尼經過時,小桌旁的人們好奇地看著他。而服務員雖然不認識他,卻也向他鞠躬,然後後退一步,就像服務員一貫所做的那樣。平克尼一如既往地整潔,衣著完美,穿著一套細條紋的黑色西裝,而且彬彬有禮。然而,有某種東西讓哈裏的大腦和雙眼都變得清晰得如同全新的照相機。

“我看到了他的臉,”哈裏說,“我看到了他的臉——僅此而已。”

交談聲停止了,公爵停止大笑,但在波丁頓或平克尼開口之前,哈裏突然撲上前抓住了波丁頓的胳膊。

“別!”他嘶啞地喊,“坐下!別做傻事!”

那股難以形容的暗流預示著有麻煩要發生,在整間咖啡館裏引起小小的波動,甚至連公爵的眼睛都不那麽惺忪了。

“坐下!”哈裏拖著巴蒂的胳膊,又喊了一聲。波丁頓試圖說些什麽,他咳嗽,清了清喉嚨,然後哈裏鬆開了巴蒂,轉而抓住了平克尼的袖子。

“他是我的一個朋友,”他大聲說,“我要送他回酒店。晚安。”

“然後你回家嗎?”莫拉公爵氣憤地大吼,撞開椅子和人們的腿,蹣跚地走上前來,“因為他是你的朋友,你就要回家?沒門兒!你們都跟我回家。”一陣咳嗽噎住了他,他的整個身體顫抖起來,他抓起他的手杖和帽子,“我們去我家玩一整晚。你,年輕人,我一看見你就覺得有戲。你不來嗎?”

波丁頓粗聲粗氣地大笑起來,而平克尼的動作讓哈裏把他抓得更緊了。

“他不能來。”哈裏急忙說。

但除此之外哈裏還能做什麽呢?他從來沒意識到,他所做的事恰恰開啟了後麵的一切。

“我依然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平克尼說,“我為什麽不能來?”

人們圍在他們四周,平克尼的回答引起了一片叫好聲。公爵拍著平克尼的背,一把抓起他的手。而平克尼一邊試圖避免與對方握手,一邊在哈裏的耳邊小聲說:“你覺得我會讓他認為我害怕嗎?如果那樣的話我就下地獄——下地獄!”

不可避免——似乎總會這樣,仿佛這個時間,這個地點,以及一切都早已被安排好了一樣。公爵住在他父親曾經住過的地方,一座巨大的石頭建築裏,雖然古老,卻會令人想到今天的第五大道,但那些監獄一樣的厚重牆壁和矮窗上監獄一樣的鐵欄除外。一個仆人打開了大門,所有人進入庭院,輕輕地顫抖著,大門在他們身後咣當一聲關上。哈裏跟著那些大笑著吵吵嚷嚷的人,爬上一段寬闊的石頭台階,進入一個大房間。這個房間太大了,像夢一樣,盡管牆壁上有燈,但還是很幽暗。六個仆人在準備東西,看起來似乎很熟練,在一張巨大的桌子上擺放酒瓶和玻璃杯,還生起了火,因為房間裏很冷。

盡管寒冷,但酒意還是讓公爵覺得暖烘烘的,太暖和了,他的白臉都變成了灰粉色。就在哈裏發現平克尼·克魯和波丁頓正和一小群人站在一起時,公爵蹣跚著向他走來,一邊喘一邊笑。

“你的朋友真不錯!”他喘著氣說,“我喜歡他,他能把我笑死!啊,那些男孩,他們讓我覺得年輕!”

“放開我!”哈裏喊道,“我要到他們那邊去。你看不到現在的情況嗎?”

公爵用一隻胳膊緊摟著哈裏的肩膀不放。“不!”他吼道,“我們喝酒。啊,你不像那兩位可愛的年輕人那樣喜歡喝酒!”

“放開我,你這老魔鬼!”哈裏咆哮著,“看看他們——你看不到嗎?”

公爵轉身向那邊看去,這不奇怪,因為所有人都開始往那邊看。

“啊,”公爵大叫道,“原來是這樣!男孩就是男孩。啊,現在我們有了——你怎麽說的來著——樂趣!”

黑色直發的平克尼·克魯和波丁頓·布倫特站在一小圈人的中間。“什麽?”公爵喘著問,“他們在說什麽?”

“放開我!”哈裏氣喘籲籲地說,“有沒有人能隔開他們?”任何人都能聽見他們在說什麽。

一開始是波丁頓的聲音:“我跟你說了,留在這裏沒好處!”

“你覺得,”這是平克尼的聲音,一如既往的禮貌,“我決定不了什麽對我有好處嗎?”

巴蒂端起一杯奧維多白葡萄酒。“我跟你說了,沒好處,跟當年一樣。我說過,太遲了,因為我已經跟希西莉·斯諾訂婚了。”

他們的聲音從酒氣和煙草味中傳過來,跟當年一樣。那種情緒,平克尼·克魯體內那股邪惡的力量,他臉上閃現的情緒,但他一塊肌肉也沒有動。

“平克尼!”哈裏大喊,掙紮著想擺脫公爵的胳膊,但平克尼的聲音繼續沒有起伏地傳來:“這就是你,完全是你的作風,把她的名字拖進來。”

“啊哈!”公爵大叫,“紅顏禍水——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

波丁頓的聲音在顫抖:“我能搞定,用不著你的幫助。現在你小心點——我已經足夠忍耐了。我跟你說了,都結束了!”

平克尼從口袋裏拿出一個香煙盒,挑出一支點燃。“沒錯,”他回答,“都結束了,因為是我跟希西莉·斯諾訂了婚。”

巴蒂想笑,但他的笑聲聽起來更像是怒吼。“胡扯!”他大喊,“虛張聲勢有什麽用?你總是虛張聲勢。”

“你錯了,”平克尼波瀾不驚地說,“今晚我給她的酒店打了電話。你為什麽震驚呢?我花了很長時間來做這件事。你不是曾經說過嗎,善變是女人的權利。”

“說得好!”公爵吼道,“啊,別讓我笑成這樣!啊,但這說得太好了!”

所有人,警官,深膚色的平民,都開始大笑,因為覺得說得很好。這已經足以了結這件事了——遠遠足矣。兩人之間所有的怒氣像浪潮一樣湧上巴蒂的胸口,憋得他說不出話。

“你這個小人!”他大喊,“這就是你幹的事——趁我出去時從背後偷襲我!”

“什麽?”平克尼問,他的聲音也高了起來,“你叫我小人?在我挽救了你,沒讓你被踢出上流社會之後?你自己在我背後撒謊,竟還敢這樣叫我?”

“我幹什麽了?”巴蒂·布倫特後退一步,好像胸口受到了重擊。

“你撒了謊,”平克尼重複道,“你對她撒了謊,你知道的,關於在內維爾家的餐廳,從背後把我打倒的事。”

接下來,巴蒂成了兩人中較冷靜的那個人。“我從來沒那麽做過,”他回答,“我一個字也沒說過。你不覺得——當然,我從來沒那麽做過。”

平克尼把香煙扔在瓷磚地麵上。如果他能想一想就好了,但他做不到,因為他記得太多別的事,他的血已經衝上了頭。

“你當然說沒有,”平克尼溫柔地說,“懦夫往往都是騙子——尤其是匹茲堡的布倫特家族。”

下一個瞬間,他咳嗽起來。奧維多白葡萄酒潑在他臉上。

潑在平克尼臉上的酒引發了接下來發生的事——酒太多了。有兩個公爵的客人扶住了平克尼,而巴蒂獨自站著,手指在顫抖。公爵鬆開了哈裏,用一種歡快的方式蹣跚著走上前去,停在平克尼·克魯身邊。現場有人在用意大利語交談,然後被公爵的聲音壓過。

“啊,男孩們!讓我感到年輕。現在你們想打一架?當然,你們想打一場。貝尼托——嘿,貝尼托,把劍拿來!”

哈裏以為公爵是在開玩笑,誰能怪他呢?公爵親切地拍著巴蒂·布倫特。

“啊,你來對地方了。莫拉總能解決任何不愉快,我們是紳士——都是紳士聚在一起,沒有人會說出去的。貝尼托,決鬥用的劍。啊哈!”

接著所有人都馬上大喊起來,就像是看拳擊賽時的那種聲音。“精彩!為了公爵!他這下可高興了!”

他們被推回到桌子旁,椅子都被清走了。扶著平克尼的兩個人把他帶到一邊,幫他脫下外套和馬甲。有一瞬間,巴蒂和平克尼都露出了相同的難以置信的表情。一個仆人從門外進來,拿著兩把閃著寒光的鋼鐵武器,上麵有鍾形的護手。不是帶按鈕的花劍,而是兩把怪異的長劍,就像大仲馬筆下的火槍手所使用的劍。它們的劍尖在燈火下閃著光,巴蒂用一種非常奇怪的聲音大喊起來。“克魯!”他叫道,“克魯!”

接著,哈裏從恍惚中清醒過來。他衝到公爵身旁。

“你在開玩笑,對吧?”他問。

“啊哈!”公爵用胳膊肘調皮地頂了頂他的肋骨,完全沒聽他的問題,“現在我們有戲看了,什麽?不要擔心,我會安排的。”

“但你看看啊,”哈裏大喊,“你不明白!”

公爵像貓頭鷹一樣盯著他:“你說他們是紳士——什麽?”

“他們當然是紳士。”

“那他們自然就會對上,在發生了臉上潑酒這種事之後。為什麽不趁現在呢?”

“但你不明白,”哈裏重複道,“他們不知道怎麽用劍。”

“你在開玩笑!”公爵笑著說,“所有的紳士都會用劍。”

“這兩個人不會,”哈裏覺得他的智力已經耗盡了,“你必須讓這件事停下。聽到了嗎?停下!”

公爵一陣咳嗽。他的聲音在咳嗽中斷斷續續地喘著。

“你說他們是紳士——什麽?這裏很安靜——是嗎?佩爾巴科!給他們決鬥用的劍,大傻瓜和小傻瓜。”

這兩把劍的畫麵讓哈裏感到惡心,整個步驟化為一堆模糊的預言和奇怪的儀式。

平克尼·克魯和波丁頓·布倫特一直盯著對方,就像兩個夢遊的人。波丁頓脫掉外套時晃了晃他一頭金發的腦袋。一位眉毛經過精心修剪描畫的紳士遞給了巴蒂一把劍,巴蒂恍恍惚惚地把它握在手裏。

“克魯!”他又叫道,“克魯!”

“該死!”有個人驚呼,“大個子害怕了!”

如果巴蒂有所猶豫,這句話足以讓他怒發衝冠。“害怕!可惡,你看不出來我想開始嗎?”

“但這是謀殺!”可憐的哈裏·羅賓斯再次開口,“你們兩個都瘋了嗎?停下——看在上帝的分上,停下!”

平克尼·克魯向他走去,他的袖子挽到了肘部,他絲綢襯衫下的肩膀還是那麽瘦弱。他的直發亂糟糟的,有幾縷濕濕地垂在他白皙的額頭前。

“安靜,”他對哈裏說,“我們現在無法退讓,當著這群——”他聳了聳肩,“我們當然都是傻瓜,有史以來最傻的,但我們沒法停下。”

哈裏能理解。很自然,他們的驕傲不允許停下來——都要讓對方或那些興奮的陌生人看到自己不害怕,或做出最輕微的暗示。多年的遺留問題終於要開花結果了。所有人都沉默下來,隻能聽到公爵喘息的呼吸聲。

“怎麽了?”公爵問,“不是一切都準備好了嗎?”

“等一下,”巴蒂嘶啞著說,“我隻是想說——”

他們都很清楚怎樣進行防衛,可能是因為他們都看擊劍比賽。正在對兩把劍進行精確調整的描眉男人抬起頭,眉毛皺了起來。

“我隻是想說——”巴蒂結結巴巴的,但平克尼阻止了他。

“不要說!”他喊道,“我們還不夠傻嗎?我們倆不管誰說任何話都太晚了。”

太晚了——哈裏知道平克尼的意思。已經太晚了。他們眼前的不是關於希西莉·斯諾的記憶,也不是內維爾先生家的餐廳。他們臉上的表情,或內心深處想到的,是聖·約瑟夫。現在,他們把劍相交叉,沒把握地盯著對方。

“該死!”有人喊道,“他們甚至不懂劍術!停下,在有人被殺死之前停下!”

哈裏永遠也解釋不了,為什麽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應該熟悉劍術。也許是公爵和房間裏的其他人覺得會有一些戳刺動作,一個人的劍刃觸到另一個人的肩膀,然後和解。但所有人都知道,在一個遵紀守法的國家,新手拿著鋒利的劍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不,你們不能!”平克尼·克魯大喊,“現在要阻止我們已經太晚了!”

這太可怕了,因為十分荒唐,劍與劍的摩擦聲,他們笨拙的動作。哈裏看到兩名警官交換了眼神,分頭走開,開始小心地靠近兩個劍手,但他們不夠及時。巴蒂·布倫特的某個表情,他眼中的一次閃爍或嘴唇的一次彎曲,讓平克尼衝向前去,他的整個身體都失去了平衡。

公爵發出一聲大叫和尖厲的吸氣聲。巴蒂·布倫特幾乎沒動。也許是無意的,但他的劍刺進了平克尼的左肩。一切發生得太快,讓人反應不過來,也不可能阻止。

“該死!他會殺了他的!”公爵尖叫。

平克尼·克魯和波丁頓·布倫特都一動不動地站著。巴蒂的劍依然在平克尼的肩膀裏。平克尼的武器穿過了波丁頓的護手,懸停在離波丁頓的喉嚨一英寸的地方。沒有人敢動或說話,隻有平克尼的聲音帶著好奇的狂喜響起。

“我知道,”他說,“我一直都知道”——他的肩膀一定很疼,因為他喘了一下——“總有一天我會逮到你。”

巴蒂·布倫特看著平克尼·克魯,嘴巴大張。他們似乎都忘了他們身在何處——此時的一切都被過去的盛怒抹去了。平克尼的聲音在房間裏清晰地響起。

“你還記得學校嗎?”

波丁頓一言不發,但他震驚的表情顯示他記得。

“說‘我求你原諒。’”還是平克尼的聲音,急切而堅持。

有比這個更傻的事嗎?還有什麽比這更讓哈裏驚詫?波丁頓盯著平克尼·克魯,但顯然他記得。

“拿開那把——該死的劍!”他喘著氣說,“我很抱歉我打過你。”

“說‘我求你原諒’。”平克尼看起來根本沒聽到他說了什麽。

“我對一切感到抱歉,”巴蒂嘶啞地說,“克魯,你能停下嗎,克魯?我不會在這裏低聲下氣的。我沒跟希西莉說任何事。如果她想要你——而不是我——我不知道。也許你才是更好的男人。這還不夠嗎?放下那個東西!”

“說‘我求你原諒’,”平克尼重複,“你曾經逼我說過。”

平克尼的襯衫上出現了一點血跡,但他像著魔了一樣一動不動,他和巴蒂·布倫特都是。想到聖·約瑟夫的那個秋日這麽久以來一直未曾遠去,想到平克尼·克魯一直在等待機會,想到那件事的記憶又回來了,真是驚人又離奇。

巴蒂清了清嗓子。他的姿勢並不舒服。“我求你原諒,”他說,“現在夠了吧——克魯,你會暈倒的。把那討厭的劍放下。”

但那種頑固,或某種超越了頑固的東西,並沒有從平克尼身上消散,反而點亮了他的整張臉。“說‘行行好’。”

巴蒂發出一聲嘶啞的大叫,幾乎語無倫次。“我說的話我就下地獄,你這小魔鬼!我——”

“說!”平克尼說。

巴蒂猶豫著,然後開了口。“行行好!”他喊道,接著所有的反抗,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一切,都突然燃燒成為火焰,“而且我希望貓會在你的臉上吐唾沫!”

如果平克尼記得,巴蒂也記得,所有的一切都留在他腦海中。平克尼微微晃了一下,滿麵懷疑。

“貓?”平克尼像正在睡夢中一樣咕噥著,“我不記得貓了。”

但接著他應該想起來了巴蒂所記得的這句話,因為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比如緊繃的神經和疲憊。巴蒂·布倫特的聲音破碎而顫抖,仿佛那兩句話自有道理一樣。

“我從來沒想弄折你的胳膊。你為什麽從來不叫喊?”

隨著一陣哢啦聲,平克尼的劍掉在了地上,下一瞬——哈裏本人都無法解釋接下來的一瞬,因為那情形過於複雜。

“佩爾巴科!”公爵喘著氣喊,“他們瘋了嗎?他們——該死!——他們擁抱了!”

是的,巴蒂·布倫特抱住了平克尼·克魯。“克魯,”他幾乎要哭了,“還有比咱們更傻的傻瓜嗎?”

公爵當然無法理解。除非知道來龍去脈,否則誰會明白,通過這樣一次看似徒勞的爆發,一個完整的循環已經結束了。

“沒有,”平克尼·克魯哽咽著說,“布倫特——布倫特——隻要你這麽說就好。我會笑的——如果你這樣說!”

公爵不可能知道他這個房間裏隱藏著多深的痛苦和徒勞,或者為什麽憤怒會化為潦草的收場,迎來一個幾乎淚灑當場的結局。即使公爵知道,他肯定也不會懂那種自尊心、意誌和仇恨。

“嘿!”公爵咳嗽著說,他的臉因為眉毛古怪地皺起來而扭曲,“你說貓嗎?我不明白。這跟貓和唾沫有什麽關係?”

巴蒂轉向他——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年輕人可憐的哭泣?還是什麽?讓他們這麽感動。為什麽他沒有極度尷尬?他為什麽沒有臉紅?

“這是個玩笑,你這又肥又老的白癡!”他大喊,雖然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我們開的一個玩笑,當年我們——在學校——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