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口水的貓

約翰·P.馬奎安德

哈裏·羅賓斯是唯一一個自始至終了解平克尼·克魯和波丁頓·布倫特之間的糾葛的人,雖然所有人都聽說過有關的傳聞。實際上,如果那些秋天你在波士頓、紐約或任何你無所事事、虛度光陰的地方待過,一定會聽到一些花邊八卦。如果你夠年輕夠活躍,還會遇到校長們,因為他們也經常換地方,永遠在換地方。希西莉·斯諾是最難找到的一個,幸好也是最不重要的一個,因為她通常都在音樂學校,在那裏,一頭短發、笑容短促的她沒有多少競爭,而且她眼睛和裙子的顏色比花朵更明亮。

但平克尼·克魯——你一定見過他,他舉止警覺,身材瘦小,長著一張敏感的臉,深色的直發和精巧的鼻孔。他從來不出一絲差錯。巴蒂·布倫特顯然沒注意到,任何人都能猜到他是在用力過度地裝瀟灑。你無法忽視他——他通常都在大酒杯或雞尾酒周圍的人群裏,發出巨大的吵鬧聲,把他180磅體重的壓力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上,金色的頭發在光滑的粉色額頭上方閃著光。

在一個這樣的場合——或者說,在那些來來回回的派對中的某一次——有時候,一種焦慮的神色會取代派對主人慣常的高興表情。你甚至可能聽到他小心地壓低聲音對某個人說:“你確定他們都沒事嗎?我覺得去問他們不太明智。”

“他們當然沒事!”答案總是這樣,“他們整個秋天都待在同樣的地方。”但這些答案都過於簡單了,就好像有個聲音說不會下雨,但烏雲已經遮住了太陽。

現在,令人好奇的是命運會選誰來看到這一切。哈裏·羅賓斯是看到結果的人之一,他在聖·約瑟夫中學時被叫作胖子羅賓斯,哈裏本人也說過,他不理解所發生的那些事情。他隻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希望他在**是安全的,或任何地方,除了意大利。

“說實話,”哈裏總是說,“我隻是醒了。不,不是我要喝水。現在你聽著:老公爵又喘又咳的,倚在那個喝東西的地方。你們到底怎麽稱呼那種地方?在法語裏叫咖啡館,但在意大利語裏究竟叫什麽?”

這裏就有麻煩了。哈裏不停地跑題,在咖啡館和椅子的細節中迷茫,而他是唯一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當然,還有其他人知道,但他們隻看到了結果——比如那個又髒又老,粗喘著氣的老莫拉公爵。但誰能知道他真正的想法呢?

就此而言,誰能知道當春天的溫暖來到佛羅倫薩狹窄的中世紀街道上時,這裏會發生什麽?

隻有在意大利和佛羅倫薩,才能想象出這樣的畫麵:一個粗喘著氣,吃得圓滾滾的老貴族,站在他的房子前邊喘邊用差勁的英語說:

“你說他們是紳士?——什麽?這裏很安靜——是嗎?我能解決——莫拉家的人什麽都能解決——我的天!那就讓他們用劍決鬥吧,大傻瓜和小傻瓜!”

故事的開頭似乎很遙遠,但有足夠的信念帶你回去,超越肉體的力量。雖然要倒回到十五年前,還要穿越大洋,才能回到那所新英格蘭的教會學校,但時間和空間都不是問題。時間的玩笑甚至顯得有些奇怪,因為我們都跟當年在聖·約瑟夫中學讀書時的樣子差不多。哈裏·羅賓斯還是那麽胖,我還是那麽瘦,平克尼·克魯還是那麽瘦小,舉止還是那麽緊張,而巴蒂·布倫特還是那麽笨重、粗魯而強壯。

當平克尼剛從車站來的時候,是一個大眼睛、皮膚蒼白的男孩,他的燈籠褲不斷地從細長的腿上往下滑,臉上帶著那種新來的男孩常有的愕然而絕望的表情。平克尼來自馬裏蘭,拎著一個皮箱,戴著小羊皮手套和一頂小禮帽,還背著兩個嶄新的豬皮包。巴蒂·布倫特看著它們笑了,這就是開頭。

巴蒂先是笑了,接著變成了假笑。他跟其他高年級的男孩們站在校長辦公室旁邊的草坪上,看新來的男孩們進來。雖然那時巴蒂·布倫特隻比他同學們高半個頭,四肢也還不算發達。

“你從哪兒來,媽媽的乖寶寶?”他問。

任何人都知道平克尼會是什麽感覺。他聽說過這所學校的情況,他希望按規矩辦事。

“我來自巴爾的摩,”他說,又加上了一句他認為也屬於回答的話,“我來自巴爾的摩的克魯家族。”

自然,這引來一陣嗤笑。寄宿學校已經開始毫不留情地把平克尼當作那種令人嫉妒的聖·約瑟夫男孩了。

“你剛說你是哪個家族的?”巴蒂問。

“巴爾的摩的克魯家族。”

“好吧,”巴蒂說,“我來自匹茲堡的布倫特家族。你聽說過匹茲堡的布倫特家族嗎?”

“沒有,先生。”平克尼回答。

“是你媽媽帶你來的嗎?”

平克尼的臉稍微有些紅了,他的鼻孔顫抖,但沒有得到任何同情。他的小羊皮手套和禮帽足以打消人們的善意。

“告訴他,”有人喊道,“新來的必須回答問題。”

平克尼用緊繃的聲音,從那瘦弱的身軀裏發出了一聲驚人的回答。“跟你無關。”他說。

“什麽意思?”巴蒂露出了怒意,而平克尼又說:“不要拿我開玩笑——不要拿我媽媽的死開玩笑。”

“喂!”巴蒂說,大家都知道這件事他很得意,因為巴蒂就是那種常見的角色,學校裏的惡霸,“你夠走運,知道要退縮。”

平克尼的聲音裏出現了一種奇怪的調子,像是來自太空的聲音,像是某人在夢囈。

“我沒有退縮,”他說,“我不怕你。”

巴蒂抓住平克尼的肩膀。“但你會的。”他說。

接著校長的門打開了,校長站在他辦公室前的台階上,他是個大塊頭,臉紅紅的,穿著低牧師領的襯衣。

“你,你!”他盯著巴蒂放在平克尼肩膀上的手說,“你——怎麽回事?”

但不用任何人說校長也知道。他對這些男孩的了解比對自己藏書的了解還要深。

“別撒謊,布倫特,”他說,“你又在欺負人,布倫特。你是個卑鄙的惡霸,再讓我發現一次的話——跟這位新同學握手,先生,告訴他你很抱歉。”

平克尼的臉上跟巴蒂的臉上有某種相同的東西,很難描述,但顯然所有人都能看到。準確地說不是固執,而是一種堅硬,由某種內在的火焰加劇。很自然,在聖·約瑟夫,任何人為了任何事都可能打架。等那個時候到來的時候,應該一分鍾就完事了,大家都覺得巴蒂會狠狠地打平克尼十五拳,但這種前景卻令我們緊張。這件事的必然性讓我們整個宿舍神經緊繃——你完全知道會發生什麽,但卻還沒有發生。雖然他們注定要打一場,但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

我記得平克尼和巴蒂打起來的那天,雖然沒有太多細節,就像在記得和忘卻的中間徘徊。平克尼、哈裏和我拿著短木棍在栗子樹下劃拉落葉,那是在網球場的後麵,地麵從校園建築開始形成一個斜坡,這時巴蒂出現了。平克尼先看到了巴蒂,立刻站起來丟掉了木棍。巴蒂把落葉踩得沙沙響,顯然很喜歡這種窸窸窣窣的聲音。一道陰影投在他臉上,從下巴的邊緣斜穿而過。另一些樹枝在他的運動衫上映出柵欄形的影子。

“嗨,媽媽的乖寶寶。”他說。

他們打起來不是因為語言。平克尼像所有巴爾的摩克魯家族的人一樣,說話很有禮貌。

“請不要那樣叫我。”他說。

“我想叫你什麽就叫什麽。”巴蒂說。

平克尼脫下他的諾福克外套。他的胳膊很瘦弱,他的脖子在空空的伊頓闊翻領裏扭動,但他的聲音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不,你不能。”他說。

巴蒂大笑,但他的笑聲因一陣震驚的窒息而停止。平克尼撲到了他麵前,但不像那些不知道怎麽打架的男孩,他沒有低頭揮拳,而是在巴蒂有時間防衛之前直衝他的臉。他們都沒有說話。血從巴蒂的嘴角流下來。他朝平克尼的白襯衫揮拳,向前絆倒他,然後他們一起滾了下去。

巴蒂站起來,平克尼依然趴著。剩下的就很簡單了。巴蒂用膝蓋頂著平克尼的後背,將他猛地拉起來,然後在平克尼站起來時把他的右臂扭到身後鎖住。平克尼像隻被捉住的家禽一樣站著,張著嘴呼吸,而巴蒂野蠻地拉著他的胳膊。

“這樣你就能記住我的臉了!”巴蒂喘著氣說,“快說‘夠了’!”

“不。”平克尼說。

哈裏和我都走向他們。“放開他!”我們喊道,“你會弄折他的胳膊的。”

“如果你不說夠了,”巴蒂說,“那就說‘我求你原諒,行行好’。”

“說吧。”我們建議。但在那兩個沉默的男孩之間,存在著某種我們無法理解的力量。

“我不會說的!”平克尼喘著氣說,“別把他拉開!我不怕!”

他說到最後一個字時聲音變了,巴蒂又扭了他的胳膊一下。

不知道為什麽我們動彈不得,隻能站在那裏,聽著平克尼急促的呼吸。

“繼續!”巴蒂說,“說‘我求你原諒,行行好’,否則我就扭斷你的胳膊。”一聲尖厲的高喊從平克尼的嘴裏爆發出來。“啊,”巴蒂說,“你說了嗎?”

“沒有!”

正如我提過的,他們倆的表情是相同的,雖然平克尼的臉上是疼痛的折磨,而巴蒂的臉色因憤怒而漲紅。

“說!”巴蒂重複道。

平克尼最終還是說了。他低聲地咕噥:“我求你原諒。”

“繼續!”巴蒂粗啞著說,他的眼睛閃著光,“全部說出來!”

“行行好。”平克尼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厲,他在後麵又加上了一句反抗,“而且我希望貓會在你的臉上吐唾沫!”

“你會那麽做的,是嗎?”巴蒂大叫,“現在!我讓你知道戲弄我的代價!”

片刻之後,他們麵對麵站著,平克尼看起來非常虛弱。他的胳膊掛在身體一側晃著。

我們無法得知校長看到了多少,但接下來我們看到他站在那裏,從黑色氈帽的帽簷下看著我們。“你,還有你,”他說,“怎麽回事?”

在我們任何人開口之前,平克尼搶先用虛弱但清晰的聲音回答。“沒事,先生,”他說,“我們隻是在摔跤。”

校長用手杖敲著自己的靴子,心裏知道也許我們都不會說實話。

“布倫特,”他說,“回你的房間去,等我叫你。你,克魯,還有你們兩個——我先跟你們談。”

校長的辦公室裏都是書。煤在壁爐裏燃燒,但書架和劈啪作響的火焰都是不祥預感的一部分。

“現在,克魯,”校長說,“你的胳膊怎麽回事?”

“我隻是扭到了,先生。”平克尼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校長的臉。

“這就是你想說的嗎?”

“是的,先生,”平克尼的聲音低下去,咕噥道,“我隻是在——摔跤。”

平克尼晃了晃。要不是校長扶住了他,他就倒下了。“羅賓斯,”校長急促地說,“快去醫務室!他暈倒了。”

但平克尼沒有暈倒。校長把他放到沙發上之後,他咕噥了些什麽,校長困惑地看著我。

“什麽?”他問,“他說什麽?去告訴布倫特,我要見他。”

我離開時仍然能聽到平克尼咕噥的話:

“我求你原諒,行行好。而且我希望貓會在你的臉上吐唾沫!”

這句悲慘的話一直在回**。

關於生活,有兩件事每個人遲早會明白。第一,過去似乎都是轉瞬即逝的,非常短暫;第二,過去的任何事——尤其是那些不愉快的部分——都不會徹底結束。年長的人定然會知道,那些人在某一天要開始對話。年長的人也肯定會知道,平克尼·克魯和巴蒂·布倫特會再次相遇。

平克尼·克魯和我整天都很快活。在他拿到了哈佛的學位,還從他父親那裏每年拿到兩萬美元的生活費之後,在他身邊很容易就會高興起來。那是1922年8月,我們開著平克尼的車去內維爾家住了一個星期,霍雷肖·內維爾總能讓你感到很自在。他們家擁有卡斯科灣的一整片土地,以及一座有三十個房間的宅子,類似一座伊麗莎白時代的莊園,裏麵有鋪著瓷磚的浴室和熱水,以及一個管家和兩個能在半分鍾內開門的男仆。聖·約瑟夫似乎已經很遙遠了。

老霍雷肖·內維爾和內維爾夫人是非常端正的人,一進他們家,你就會覺得任何明目張膽的事情都不可能發生。平克尼也非常端正,是那種仆人們口中的完美紳士,他依然很瘦,不過是優雅的瘦,同樣的黑色直發小心地梳起來,衣服合身但毫不刻意。即便是最放縱的時候,平克尼也總是說對的話,做對的事。

我們吃午餐時,飯店裏有兩個男人在隔著桌子吵架。

“咱們走吧,”平克尼說,“我討厭這種場麵。咱們走——我來買單。”

平克尼立刻伸手來拿放在我這邊桌上的賬單,我一把抓起來的時候他還笑我。但在他傾身向前的時候,我很驚訝地看到了一絲痛苦像波浪般劃過他精致的嘴唇。

“我的胳膊,”他說,“是我的胳膊。已經好了,但有時候在某個特定的角度還是會疼。”

“你的胳膊?”我說。平克尼漫不經心地從口袋裏抽出一塊絲綢手帕——太漫不經心了。

“你不記得了?”他揚起眉毛問,“你在場的。”

接著一切記憶都突然湧現,似乎根本沒有時間的距離。平克尼看著我,他的黑眼睛異常的黑。

“我再也沒見過他了,”他說,“倒不如說是好奇,是不是——我再也不可能見到他了?”

平克尼的聲音裏有某種被修複的東西,就像一個服務員在角落裏磨切肉刀的聲音。平克尼讓我買了單,毫無疑問,平克尼·克魯清清楚楚地,再清楚不過地,記得。

我們抵達的時候內維爾夫人站在台階上,而長著大下巴的內維爾先生胡子剃得幹幹淨淨,已經換上了晚宴禮服。立刻有一個人來搬我們的行李,另一個從車庫來的人準備把車開去停下。

“親愛的!”平克尼握住內維爾夫人的手時,她說,“您看起來真美!”這很自然——所有的女主人幾乎都會愛上平克尼。“親愛的!”內維爾夫人又說,並且低聲加了一句,“希西莉·斯諾在這裏。”

希西莉·斯諾站在昏暗的大廳裏,微笑著交談,甩著她黑色的頭發,就好像不知道或不在乎平克尼的到來一樣。而平克尼甚至做出了一個驚訝的表情,就好像他沒有整個夏天都計劃著要來內維爾家見她一樣。他們倆都不露出有關過去或未來的跡象,關於現在的當然也沒有。希西莉認識很多男人,而平克尼總是行事妥帖。

“真是驚喜!”平克尼說。

希西莉微笑,接著大笑起來,泛起的笑容似乎點亮了她的整張臉。

“別光顧著說,”內維爾夫人說,“快去換衣服,晚餐已經準備好了。怎麽能讓仆人一直等呢?”

“幸好,”希西莉說,她的聲音總是帶著一種興奮感,總能攪動他人的脈搏,“我帶了另一個男人一起來,對吧?”

“兩個男人總是更好的,”平克尼說,“以防其中一個受傷。沒有男人不行。”

“快去換衣服。”內維爾先生說。

“你們都認識其他人吧,對嗎?”內維爾夫人說。

平克尼總是誰都認識。他看向大廳裏的賓客,有年紀較小的威克斯家的男孩,山姆·德魯和凱瑟琳·伯靈,以及來自費城的兩個斯邁思家的女孩。

“快去換衣服,”內維爾先生說,“亨德裏克斯來了。”

接著希西莉的聲音像風中的箭一樣直接響起。“這個人他不認識,”希西莉大聲說,“他不認識我的新男友。”

“為什麽,當然了,”內維爾夫人說,“我沒想到。這位是波丁頓·布倫特先生——克魯先生。一位來自巴爾的摩的克魯家族,一位來自匹茲堡的布倫特家族。”

他就在那裏。他向前走來,肩膀寬闊厚重,金色的鬈發閃著光。他的臉像在聖·約瑟夫時一樣是粉紅色,但圓潤感已經不見了,變成了直線條。平克尼完全靜止了,一動不動,所有人都在看他。巴蒂本能地伸出手來,但突然間,他的額頭皺了起來,幾乎皺到了發根。

“我在哪裏見過你嗎?”他問,“天啊,我想起來了!”他慢慢地收回手,“是媽媽的乖寶寶——害我被學校開除的人。”

內維爾先生抓住平克尼的胳膊。“你們有整晚的時間可以聊天,”他不耐煩地說,“快去換衣服,該吃晚飯了。怎麽能讓仆人一直等呢?”

我看到了平克尼臉上的表情,閃現的情感,抽搐的嘴唇。如果沒有其他人注意到的話,至少我注意到了巴蒂的手指無意識地彎曲起來。

“想想看,”希西莉一邊說,一邊用那種能讓你脈搏跳動的方式大笑,“他現在不隻是我的男朋友了,他們是好哥們兒了。”

平克尼向樓梯走去。管家亨德裏克斯端來了一托盤雞尾酒。巴蒂拿了一杯,他的手在顫抖,淡紅色的**濺在他的粗手指上。

片刻之後,在通往內維爾家客房的一條走廊上,我遇到了哈裏·羅賓斯。他一定是聽到了我的聲音,因為他的臉突然出現在一張半敞的門後麵。

“他們見麵了嗎?”他小聲說,“他們有沒有——”

他最後一個字之後的暫停如同一個問題,而我的沉默如同回答。哈裏猶豫地用手摸摸下巴。

“我們得把他弄走——立刻,”他小聲說,“你看到了吧。你跟我有同樣的感覺嗎?曆史可能會重演——重演!”

樓下的大廳裏,希西莉·斯諾在大笑。但希西莉的存在讓情況更糟了,依然有可能曆史重演。

但應該隻有我們兩個人在做這種猜測,樓下吃晚餐的人都不會知道有什麽問題。平克尼·克魯的專注表情裏甚至連一絲最輕微的暗示也沒有。與他隔桌相對的波丁頓·布倫特和希西莉在互相說悄悄話,但你不會覺得平克尼注意到他們了,除了一個瞬間。那是吃完甜點之後,內維爾夫人準備發出結束信號——在這種時候大家會停止交談,所以整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起來。

我們都聽到了希西莉的聲音,充滿活力,不經意間流露出興奮,似乎在暗示什麽美好的事情:“那麽,你要來泡溫泉嗎?”

波丁頓·布倫特喝完了他的威士忌,幹脆地放下杯子。“有誰會不願意呢,”他用有點啞的聲音問,“如果你問他的話?”

希西莉聳了聳她光滑白皙的肩膀。“我在問所有人。”她說。

這是一段沒有開頭的閑談,但卻有某種含義。平克尼一直在跟斯邁思家的一個女孩說話,他把餐巾放在桌子上。“這句話挺新鮮,”他說,“問所有人。”

巴蒂·布倫特慢慢地抬起頭。“也許她已經改變了主意,”他這句話讓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不是有人說過嗎?女人善變是對哲學家的安慰。巴爾的摩的克魯家族應該是哲學家吧——現在。”

平克尼微笑起來。“是的,先生,”他禮貌地對巴蒂點點頭,“我們是巴爾的摩的堅忍克己派。而機會主義者,我發現,通常來自匹茲堡。”

內維爾先生開始大笑。從他發自真心的笑聲中能判斷,他完全沒理解這個笑話。其他人也緊張地附和著。內維爾夫人站起來,女士們離開了房間。

內維爾先生對亨德裏克斯點了點頭,後者又對男仆點了點頭,並端起放著醒酒器的托盤。接著,絕不省略任何形式的內維爾先生對平克尼點了點頭,然後朝女主人坐的高背椅揮了揮胳膊。

“坐那裏,”他親切地指引著,“這樣你就不用離那麽遠地跟匹茲堡說話了。”

當然,在巴蒂·布倫特和內維爾夫人剛剛空出來的椅子之間沒有別人。亨德裏克斯端著醒酒器向前走來時,哈裏抓住了我的肩膀。

“趕快去坐在他們倆中間——咱們倆都去。看!你能看看他們倆的樣子嗎?”

“這裏!”內維爾先生喊道,“你們兩個——來坐在我旁邊。”

我們過去,坐在各自椅子的邊沿。內維爾先生開始講他的一個故事,八成是從英國吸煙室裏聽來的,狄更斯、斯科特和薩克雷(4)都有點變味了。“多塞特郡的湯布利勳爵家要舉辦一次派對——你們在聽嗎,你們倆?”

“噢,在聽,先生,”哈裏說,“這真是——”

從桌子的另一頭,交談聲伴著玻璃的碰撞聲傳過來。“你說的,”巴蒂·布倫特傾身向前說道,“‘機會主義者’是什麽意思?”

平克尼推開一杯白蘭地:“你想讓我有的意思——全都有。”

一陣暫停。內維爾先生繼續講湯布利勳爵安排客人住宿的事。平克尼和波丁頓·布倫特在緊繃的沉默中坐著,互相打量。

“他給菲茨休安排了藍色的房間,”內維爾先生說,“你們聽懂了嗎?佩爾西小姐住隔壁一間,到了早上——你們猜佩爾西小姐說了什麽?”

“我們不知道,也不關心。”平克尼又開口了。一杯咖啡砸在地板上。

“我能不能問一下,剛才你為什麽要那麽說?”

仿佛昨日再現——他的聲音跟我們記憶中的一樣,他的臉也一樣。

“我那麽說,”波丁頓說,“是因為你打了我的小報告,害得我被學校開除。”

平克尼的鼻孔顫抖著,他似乎再一次經曆了那個時刻。

“你錯了,”他回答,“我一個字也沒說。”

內維爾先生笑起來,他們的聲音被壓住了一陣。“當湯布利勳爵早上說,‘您睡得怎麽樣,佩爾西小姐?’時,你們覺得她說了什麽?”

他停下來。我們都停了下來。巴蒂和平克尼站了起來。

亨德裏克斯一動不動地站在餐邊櫃旁。湯米·威克斯和山姆·德魯半離開椅子,身體向桌子方向傾斜,而巴蒂·布倫特粗聲粗氣地說:

“你就是告了!你沒說的話校長怎麽會知道?你幹的!不要現在還當騙子!”

平克尼立刻做出回答。他的聲音沒有起伏,但卻像風一樣綿延,不像他原本的聲音,也不像任何聲音:“別那麽叫我!”

波丁頓的手指握了起來。“你不喜歡,是嗎?”他說,“但那個稱呼特別適合你。”

下一瞬,在我們來得及說話或繞到桌子那邊去之前,波丁頓就被打得向後踉蹌。他踉蹌著,被地毯絆倒,手抓住桌布,倒在一大堆杯盤裏,但他馬上又跳了起來。湯米·威克斯想拉住他,結果被撞到了餐邊櫃上,打翻了一半銀餐具。

有那麽一秒,現場完全寂靜,隻有波丁頓沉重的喘氣聲。接著亨德裏克斯在看到內維爾先生的眼神示意後回答道:“沒關係的,先生。女士們沒有聽到。我在事情發生之前關上了門,先生。”

是的,亨德裏克斯是唯一一個保持冷靜的人。他拿了一張餐巾開始擦平克尼的臉。巴蒂緊張地清了清嗓子,內維爾先生說:

“很會打架,是嗎?”

“我很抱歉,先生,”巴蒂邊喘著粗氣邊說。“我不是故意——要那麽做的。”

“那麽你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對嗎?”

“他醒了,先生。”亨德裏克斯說。

內維爾先生點點頭,冷冷地盯著巴蒂。“實際上,”他冷冰冰地說,“比起待客之道,你更懂得怎麽用拳頭。安靜——剩下的人!我都看到了——我聽到了!你侮辱了一位客人,我的一位朋友,就像在酒吧裏一樣——他的體格隻有你的一半。他扇你的臉是對的。如果是我的話我也會,任何人都會。”

巴蒂咳嗽著,但他沒有移開目光。“內維爾先生,”他開口道,“他什麽體格又不是我能決定的。”

“的確,”內維爾先生公允地說,“而且你也無法自控,所以你也不配——請原諒我說得這麽直接——不配跟體麵人待在一起。亨德裏克斯,把布倫特先生的行李收拾好,叫一輛車在門口等著。”

“他緩過來了,先生,”亨德裏克斯說,“放鬆——放鬆,平克尼先生。”

平克尼在餐廳的地毯上坐起來,嘴巴機械地動著,而巴蒂·布倫特則張大了嘴。

“您不是,”他喘著氣,“內維爾先生——您不是要——把我趕出去吧?”

“你完全理解了我的意思,”內維爾先生說,“雖然你用自己的語言說得比較直接。”

平克尼掙紮著站起來,抓住一片狼藉的桌子的邊沿。

“請您,”他慢慢地說,“不要這麽做。是我的錯。我很抱歉,先生。是我先動手的,我們兩人都沒忍住。就那樣發生了——出於某些原因。這之後我們就沒事了。現在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平克尼開口之後,連內維爾先生看起來都鬆了一口氣。

“這——”他開口。

巴蒂向平克尼邁了一步。“我想說,”他說,“盡管我覺得——我想說——”

平克尼的聲音冷得像冰,眼神也冷得像冰。“不要說,”他懇求道,“之後的某個時間再說,等我們不在別人家裏做客的時候再說。我明白你的感覺——我也經常有,隻可能比你更多。而且我不會總是像這樣倒在地毯上。請記住。”

除了波丁頓·布倫特和平克尼·克魯之外還有五個人,我們都不會把這件事透露出去,老霍雷肖·內維爾肯定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也沒費心去提醒我們。

“似乎不太可能保密,”他評論道,“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每個人都會聽說的,這件事將會流傳出去,引起注意——就像洗衣日的紅色羊毛運動服——完全不需要傳言。”

不,不是傳言。是平克尼·克魯和波丁頓·布倫特,不是傳言。他們兩人的視線就足以讓老婦女們議論紛紛,讓男人們低聲吹口哨了,而且在那之後,他們似乎都故意堅持要同時出現。據說,布倫特家族賺了一大筆錢,波丁頓自然開始受到各方的邀請;當然了,平克尼從來都受到各方邀請。人們議論的不是他們的臉或禮儀,而是某種藏在這些背後的東西,不需要說什麽,就能看出他們之間有問題。

年長的人會預言,希西莉·斯諾一定會把這事搞清楚。但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希西莉還是不知道。盡管人們問的問題越來越難以回答,但任何人都能看出來希西莉依然不知道。接著所有人都在談論。似乎毫無緣由,但那天晚上在內維爾先生家餐廳裏發生的事突然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