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讀《源氏物語》,感知『物哀之心』

要了解歌道(1)的本意,就必須認真閱讀並深入理解《源氏物語》;要了解歌道的狀況,也應該認真閱讀並深入理解《源氏物語》。《源氏物語》之外無歌道,歌道之外更無《源氏物語》。歌道與物語,其本質是完全相通的。因此,上文中關於物語的論述,也就是關於歌道的論述。吟詠和歌的人,與愛讀這部物語的人,其心情是完全一致的。故而中古(2)以來,歌人們都對《源氏物語》加以把玩,然而隻是從中擷取用詞、從中取意,以便構思,或者將《源氏物語》作為作文的範本,而沒有人從這部物語中整體上體會歌道的實質。所以讀《源氏物語》的人固然多,卻沒有人對它有深刻領會,也沒有人由此而對歌道三昧有深刻理解,豈不是可悲的事情嗎?

吟詠和歌的人,必須知道什麽是歌道的本質。但吟詠和歌的人雖多,對歌道的總體理解卻不盡正確。對歌道趣旨不甚了解,卻又詠歌,則完全不成體統。所以詠歌者必須深知歌道趣旨。如果不知歌道趣旨,就要好好閱讀體會這部《源氏物語》。而要弄懂《源氏物語》的趣旨,就要好好閱讀我在本書中所闡述的《源氏物語》的“大意”部分,並將物語與和歌聯係起來加以思考。

對於《源氏物語》,古來注釋之書甚多,但不夠細致,晚近的注釋書雖然趨於細致,但由於作者對歌道不甚了解,因而許多看法不合作品本意,難以成為讀者理解歌道的指南。晚近以來的許多人貌似懂歌道實則一竅不通,所以對《源氏物語》的解讀也出現了偏差。這是很令人遺憾的,為此我才詳細闡發《源氏物語》的本意,以解讀者之惑。關於這部分內容,讀者可以閱讀其中的“大意”部分。對於《源氏物語》的趣旨有了深刻理解,自然可以弄懂和歌之道。弄懂和歌之道,則所詠和歌無論水平高低,都不會重拾古人之牙慧。

或問:為什麽說《源氏物語》與歌道是完全一致的呢?

答曰:和歌由“感知物哀”而來,換言之,讀和歌可以“知物哀”。《源氏物語》的宗旨是讓人“知物哀”,換言之,要感知物哀,就可以讀此物語。所以,和歌與《源氏物語》在這一點上是完全一致的。

或問:這麽說的話,能知物哀,則能詠歌;而能詠歌,則知物哀,那還有什麽必要通過閱讀《源氏物語》來理解歌道的本質呢?

答曰:如前所述,人情不分古今貴賤,人皆有之,但人情也隨著時代、風俗、環境而有所不同。和歌由感物而生“哀”,理應沒有古今貴賤之別。中古以來學習古代歌風,並由此接觸古代風俗人情,了解古代風俗人情。而所學習的古代和歌都是中等以上階層的歌人所吟詠,其所表現的風俗人情也是中等以上階層的風俗人情。所以要學習古代和歌,就要了解古代中等以上階層的風俗人情,為此,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要閱讀《源氏物語》。所以說,要理解歌道的本質,就要認真閱讀《源氏物語》。

不過,也許有人會認為即便不看《源氏物語》,也能了解古代中等階層的精神世界與風俗人情。這種看法不免舍本逐末,是糊塗之念。如今的歌人都是這麽想的。譬如看到了一件出自工藝大師之手的精美工藝品,就仿照它製作了一件。看上去仿製品在外觀上似乎沒有什麽不同,但仔細觀察之後,或在具體使用的過程中,就會發現贗品絕不同於真品。同理,隻從古代和歌中無法充分了解古代風俗人情,所作和歌也不會本色地道。隻有好好閱讀《源氏物語》,充分了解古代中等以上階層的風俗人情,然後再設身處地地閱讀他們的和歌,如同走到工藝師的身邊認真請教和學習,並仔細觀察其作品,模仿外形,領會實質,其作品方能做到形神畢肖。

今人作歌,往往是看了古代和歌就模仿之,卻對古代和歌何以作出,懵懂無知,結果多半與古代和歌貌合神離。隻有好好閱讀《源氏物語》,深入了解古代中等以上階層的風俗人情,才能理解古代和歌創作的根本,才能使今人的和歌與古人的和歌,在精神上相通無阻。

或問:為什麽說看了《源氏物語》就可以了解古代和歌的根本呢?

答曰:古代和歌所吟詠的各種事物,均由“知物哀”而得,其創作的根本,就是“知物哀”。將古人“知物哀”的途徑方法搞清楚了,也就搞清了他們創作的根本。而《源氏物語》對古人的“知物哀”做了具體生動的描寫,因而讀此書,可以得知古人是如何“知物哀”的。

或問:“知物哀”古今貴賤不應有別,為什麽強調“要感知古代中等以上階層的物哀”呢?

答曰:如上所說,人情沒有和漢、古今、貴賤之分。但隨著時代風氣、地方風俗、生活環境的不同,人情也有所不同。鑒於中古以來的和歌都向古代和歌學習,而古代和歌都是中等以上階層的歌人所作,平民百姓中沒有歌人,所以要學好古代和歌,就要好好了解古代中等以上階層的風俗人情,否則就不能理解其和歌創作的根本。古今、貴賤的不同,造成了人情的些微差異。情有不同,對物哀的感知也會有所不同。因而,需要深入了解古代中等以上階層對物哀的感知方法。

或問:讀古代的歌與讀當今平民的歌,感覺沒有什麽不同。見櫻花則生其趣,見梅花則聞其香,逢春天而心**漾,遇秋季則感悲涼,望明月而感物哀,思情人而欲斷腸,寄旅途則思故鄉,遇哀事則心悲傷,遇喜慶則心花放,如此之類,並無古今貴賤之別。古代中等以上的人情,果真有什麽特別的不同嗎?

答曰:這隻是說出了其不變之處,另外,古代與現代、富貴與貧賤,也有所不同。古代和歌所吟詠之事,無論如何也不會使人感到是當今之事。當今所吟詠之歌,也不會讓人感到是古人之歌,這就是古與今的不同。而今天的和歌吟詠方法,大多學習古人。當今有許多和歌並無新意,僅僅模仿古歌,當今有特色的事物,隻因古歌未曾吟詠而不吟詠。如此,古與今怎能不變?

可以舉一兩個例子加以說明,古人和今人都愛吟詠月亮與花朵,兩者可以加以比較。今人無論怎樣喜好風雅,也很難像古代和歌或物語那樣對花月如此深愛。閱讀古代和歌與物語,就會發現古代人熱愛花月之心,以及由花月而感觸人生、感知物哀之深,與今人有雲泥之別。今人雖也表現了花兒的可愛,月兒的可哀,然而能夠深深打動人心者殆無所見,這能說古今沒有變化嗎?就吟詠花月的和歌而言,以今人之心所吟詠出的相關和歌皆無甚可觀。有的和歌看上去與今人之心不同,模仿的是古代和歌與古人之心,而吟詠方法卻是現代的,這就需要對古代的人情加以仔細體味。

再舉戀歌的例子。今人誰都有風流好色之情,但像古人那樣為戀愛而不惜性命者卻越來越少了,即便有為戀愛而舍命者當今仍時有所見,但其情趣、心情卻與古代大不相同。未戀愛者也能吟詠戀歌,那是因為模仿了古人的戀歌。要吟詠戀歌,不了解古人的風俗人情是不可能的。以此可知,古人之情與今人之情有所不同,其他方麵也可以此類推。

即使在古代,和歌所吟詠的也有許多是無中生有之事,要學習這些和歌,就要學習上古歌人之心,或者吟詠所思所想的事物,由心靈的想象而沛然成篇。正如《源氏物語》中所說的那樣,“對於好人,就專寫他的好事”,無論是和歌還是物語,要深深地表現“物哀”,使讀者、聽者也能深深地感知“物哀”。古代和歌,即使所吟詠的並非實有,這也並不妨礙我們學習古代和歌,也不妨礙我們向古人學習詠歌之心。

學習古人之心,將物語中所描寫的古人情態與古代和歌統一起來,便能更好地理解《源氏物語》裏中等以上階層的風俗人情。當自己身臨其境詠歌時,所詠之歌無論優劣,都不會有違古人之心。如果長期浸**於《源氏物語》,朝夕賞玩之,並以其境界詠歌,便會在不知不覺中悟得古人風雅之情,心也自然與古人有所相通,盡可能遠離俗人之心,則見風花雪月時,也與俗人所見有異,而能深深感知物哀。這就是歌人讀《源氏物語》的好處,因此《源氏物語》為歌人所必讀。

也許會有人認為,不讀《源氏物語》,隻學古代和歌,歌心與古人也會趨同。這種想法是不對的。如上文所述,隻讀古代和歌而知古人之心,遠遠不夠。隻有讀《源氏物語》,又學古代和歌,才能深刻理解古代和歌的本質。在隻看古代和歌集的題解而不看物語的人眼裏,古代的風俗人情就仿佛異國他鄉的事物,頗有隔膜之感,和歌也是如此。對古代和歌有所隔膜,是因為對古代的風俗人情不甚了解,隻有認真閱讀《源氏物語》,對古人的情趣加以仔細理解、體會,在讀一首古代和歌的時候,甚至在讀一行和歌題解的時候,就仿佛聽到的是自己所熟悉的家鄉的事情,很快理解並能深深感知其物哀。正如聽到陌生人的事情與聽到曾與自己朝夕相處的朋友的事情,感受有所不同,同是感知物哀,熟悉者與不熟悉者則有很大差異。

或問:吟詠和歌必須了解古人的心情,這一點已經明了,但說需要了解中等以上階層的風俗人情,仍然難以理解。因為古人之情應該與身份高下、貴賤沒有關係,為什麽要特別強調需要了解中等以上階層的風俗人情呢?

答曰:如上文所述,人情因其境遇而有所不同,貴人有貴人之情,賤人有賤人之情,僧人有僧人之情,俗人有俗人之情,男人有男人之情,女人有女人之情,老人有老人之情,壯夫有壯夫之情,其間都有細微的差異。而在《源氏物語》中,對這些差異都有細致的描寫,不僅是情有不同,而且言語表現也有差別。《源氏物語》在描寫時對此都有分別,讀者一定要加以注意、認真體會,其中高貴之情與卑賤之情不同,是毋庸贅言的。

或許有人認為,既然和歌所吟詠的都是人之所思所想,那麽卑賤者隻將卑賤者之情加以吟詠即可。這種想法有其道理,但中古以來,歌人所詠之歌都是學習古代,並非按自己的所思所想隨意吟詠。如上文所述,今人未曾想的事情也可以模仿古代和歌而加以吟詠,如此則當今的和歌皆與古人的和歌之心相通。在今人視為楷模的古代和歌中,卻未見身份極為低賤者的作品。身份低賤者當然也曾經吟詠了與他們身份相適應的和歌,但那些歌並沒有流傳下來,或許是因為那些歌不值得流傳於後世吧。流傳至今的和歌集中的作品,都是有官位俸祿的人所吟詠的,所表現的是有身份地位者的風俗人情。他們眼中所見風花雪月、戀愛之情,與卑賤的庶民之心情必然有所不同。既然以這些和歌為楷模,學習並模仿之,就必須深入了解他們的風俗人情,而要了解他們的風俗人情,就必須要好好閱讀《源氏物語》。

問曰:卑賤者吟詠與其卑賤者的身份境遇相適應的和歌,才是和歌之“誠”(3)。如果隱去自己的卑賤身份而模仿貴人,則有悖和歌之“誠”了。這豈不是僭越的行為?

答曰:在論述和歌本質的時候,確實應作如是觀,但要吟詠出好的和歌,詞與意都應該加以仔細選擇。要選優,則不能不學習古代和歌,要學習古代和歌,就不能不了解中等以上階層的風俗人情。如果隨心所欲地吟詠自己所處時代的卑俗之情,則無好歌可以吟詠。

問曰:假如說貴人之情就值得學習,那麽如今的宮廷貴族(4)都屬貴人,難道他們的和歌就比庶民(5)的和歌優秀嗎?而且,即使不看《源氏物語》,貴人也自然有其貴人的風俗人情,對此如何理解?

答曰:古代的貴人和當今的貴人不能作同一觀,古代的宮廷與當今也多有不同。古代的高雅多值得追懷,但後來有了很多變化。到了中古(6)時代,正如一首和歌所吟詠的那樣:“古殿生雜草,斷壁殘垣情未了,今與昔遙遙。”(7)何況當今的風俗人情,怎能如同古代一樣呢?有許多事物,古代和歌中多有吟詠,如今則幾乎不見了,這是因為隨著時事推移,風俗人情也在發生著變化。看看如今那些貴人吟詠的和歌,有不少與古代和歌已大異其趣,證明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與其直接觀察當今宮廷貴人的風俗人情,不如認真閱讀《源氏物語》,從中了解古代貴人的風俗情態,然後吟詠和歌,將受益無窮。在讀《源氏物語》時,以源氏為中心,將好事集於其一身,描寫了古代貴族的生活世界,讀者觀其容姿,聽其言語,學其行為,知其心底,便可對宮廷的生活情景、貴人的風度、朝廷的儀式、四季的節日宴會悉數了然於胸。還有比這更有助於和歌之道的嗎?歌人若修身養性,就需將《源氏物語》置於案頭,朝夕賞玩。

或問:記述古代之事的書籍很多,物語也有不少,為什麽要特別提倡讀這部《源氏物語》呢?

答曰:書籍誠然很多。但國史之類都是仿照中國書籍的寫法,讀之不能盡知人情的細微之處。假如拿中國的書籍與日本的和歌、物語相比擬,那麽中國書就是別人的家,那裏固然描寫了人情,但隻是寫表麵的大門、客廳和裝飾,看上去漂漂亮亮、一塵不染,但家裏內部如何就不得而知了。而和歌與物語所描寫的,是從廚房到內宅臥室,家內的種種一切雖然顯得雜亂,但卻讓你對整個家的情形有完全的了解。所以,要想對真實的人情不加遮蔽地詳細了解,最好還是讀物語。而《源氏物語》在眾多物語中又是出類拔萃、無與倫比的,閱讀它,可以勝過閱讀其他一切作品。

《源氏物語》的優異之處無須多言,古人對它的讚詞也相當多。總體來說,人們都認為《源氏物語》文筆優美,令讀者美不勝收,歎為觀止;對萬事萬物用心詳細描寫,令讀者如見其形,如聞其聲,印象鮮明、深受感動;大部分的敘事首尾連貫,有始有終,廣泛涉及世態人情,令讀者通過其敘事狀物而廣知世事,感知“物哀”。而且不寫荒誕不稽之事,隻將世間尋常事,付諸流暢優美的文字,令讀者身臨其境,深感共鳴。這一切都為其他的物語作品所不能及,故而顯得卓爾不群。

像《源氏物語》這樣細膩真實地表現世態人情,讓人感知物哀的作品,無論和漢還是古今,都是絕無僅有的。孔子若知道有此書,必放下“詩經三百篇”,而將此書列入“六經”之中。而了解孔子之意的儒生們,也不會以我的這番話為誇張之言了。

問曰:所謂學習古代和歌,其“古代”具體指的是哪個時代?

答曰:中古以來,我們所學習模仿的首先是《古今集》,其次是《後撰集》和《拾遺集》,以此“三代集”(8)為楷模,“心”與“詞”皆效仿之。至於和歌體製因時代變化會有所不同,對此將另文詳論(9),在此不贅。

問曰:《詠歌大觀》(10)有雲“情以心為先”,而您在上文中卻說“學習古歌之情”,這與當今的吟詠方法有所不同,何也?

答曰:所謂“情以心為先”的“情”,指的是“心”(こころ),不能囿於漢字的“情”字來理解,它指的是現今一首首和歌中的“意”(こころ),就是說一首首和歌之“意”(こころ),雖經古人反複吟詠,仍能推陳出新。這和我所說的“學習古代和歌之情”意思並不相同。舉例來說,將櫻花比作彩雲,將紅葉比作錦繡,說“滴淚成海,漁夫可泛舟”之類,就是我所說的“情”。如今和歌的情感表現方式,大都從古代學來。托物言誌、直抒胸臆等,也都不出於古人之情。

然而《詠歌大觀》中所說的“情”字並不是這個意思。我所說的將櫻花看作彩雲,將紅葉看成錦繡之類的古代和歌之“情”,是在古代和歌的表現方法中,將同一個事物賦予新意加以吟詠,並非在吟詠雪時,寫出“空海降雪而成鹽”之類的新奇語句。如果不模仿古代和歌之“情”,而一味追新求奇,必然會作出這類和歌,所以“詞”與“心”,都要向古人學習。

問曰:要以《古今集》,其次是《後撰集》《拾遺集》為楷模,就要對那時的風俗人情好好加以理解。但《源氏物語》較這些和歌集晚出,時代豈不是並不相同嗎?而且紫式部時代,和歌已經呈現頹勢,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通過讀《源氏物語》來了解其中的風俗人情呢?

答曰:隨著時代推移,世間風習有所變化,《萬葉集》之前暫且不說,都城遷移之後(11),歌道開始式微,朝廷對和歌很不重視。但自仁和(12)年間開始有所複興,寬平、延喜(13)之後歌道方盛,世間風俗雖有所變化,但插圖物語的盛行似乎是在寬平、延喜年間,物語文學所描寫的大體上也是這個時代的情景。《伊勢物語》等出現的時間稍早於此時,但作品所描寫的風俗人情也沒有多大不同,雖然稍有變化,但文體上仍保留古風。此外,物語文學所表現的大體上都是寬平、延喜前後的風俗情態,未見有很大的變化。

此後,若將一條天皇(14)年間與寬平、延喜年間加以對照,就可看出其間歌風發生的些微變化,但世間風俗情態卻依然如故,未有改變。貴人的風情、宮廷的情景大體相同。所以,要學習“三代集”的和歌並了解那時的風俗人情,就要讀《源氏物語》,這在時序上沒有任何問題。若為學習《萬葉集》的歌風而要求讀《源氏物語》,那就離譜了,因為其間的風俗人情很不相同。“三代集”的和歌則與《源氏物語》的風俗情態沒有變化,完全相同。因而詠歌者應該朝夕浸**於《源氏物語》之中,從中仔細體察古代的風俗人情。身臨其境、情臨其景,知其“物哀”時,今人吟詠的和歌才能盡得古代和歌之精髓。

問曰:關於讀《源氏物語》而“知物哀”的方法,願聞其詳。

答曰:《源氏物語》將世間一切,包括所見、所聞、所思、所觸加以描寫,動之以心,感知物哀,通過寫作將心中鬱積之情加以抒發,又通過讀者的閱讀將心中鬱悶向人傾訴,從而得以排遣。紫式部是將日常心中所淤積的“物哀”,在《源氏物語》中盡情寫出,使讀者也深有所感,並留下強烈印象。關涉“物哀”之事,作者表現全麵細膩、無一遺漏,讀者也會深以為然,並感知其“物哀”之情。為了讓讀者感知“物哀”,就要深刻地描寫出“物哀”,隻有深刻地描寫了“物哀”,讀者才容易感知“物哀”。

例如,讀者看到物語中的人物抑鬱而不得排遣的時候,就會將其引為同道,推敲作品中的人物心理,並由此而“知物哀”。因作品詳細描寫了人物鬱鬱寡歡的緣由,讀者就可以設身處地地推敲人物的抑鬱之情。其他描寫也是如此。當作品中的情景與當事人的心情合二為一的時候,讀者就會感到身臨其境、心有所通。知其事而思,見其物而感,由此推敲萬事,這便是讀物語而“知物哀”。

像這樣將物語中所描寫的一切事物,包括人們的行為、心理,加以深入推敲理解,便會對古代的風俗人情了如指掌。賞花時與古人一起賞心悅目,觀月時與古人一起心心相印,春之心、秋之情相通,聞杜鵑啼叫而心動,遇戀情而相思,不見情人而傷感,重逢則歡愉。將這一切加以細膩描寫,讀者就會將自己的心投注於作品中的人物身上,與人物發生強烈共鳴,這就是“知物哀”。這對於當今的和歌創作,是大有裨益的。

和歌創作的根本宗旨就是“物哀”,而要“知物哀”,不如讀《源氏物語》。《源氏物語》源於紫式部的“知物哀”,當今讀者的“物哀”則從這部物語中來。《源氏物語》集中表現“物哀”,是為了讓讀者感知“物哀”,此外別無他意。讀者除了“知物哀”之外,也沒有其他意義,而“知物哀”也是歌道的本意,“知物哀”之外,沒有物語,也沒有歌道。所以《源氏物語》之外沒有歌道,對此,後學者應認真思考並加以理解,力求“知物哀”。而要“知物哀”就要知《源氏物語》,知《源氏物語》就是悟得了歌道。

然而,此前《源氏物語》的各種注釋書卻將這部物語視為教誡之書,認為作者是為了勸誡讀者,這種觀點是理解《源氏物語》的魔障。《源氏物語》實則毫無勸誡之意。我為這些魔障對讀者造成的迷惑深感可悲,故撰寫此書,仔細分析作者的本意,以解後學者之惑。

要問勸誡之說如何成為理解物語的魔障?是因為以勸誡之心閱讀,就無法正確地理解這部物語。為什麽說勸誡之心會影響對《源氏物語》的理解呢?是因為隻看到勸善懲惡,對“物哀”的感受就會受到遮蔽。“物哀”被遮蔽,豈不就是《源氏物語》的魔障嗎?豈不就是歌道的魔障嗎?要問為什麽勸誡之說會遮蔽“物哀”?是因為,大凡儒教、佛教的道德教誡,多是對自然的人情加以抑製和壓迫,處在“知物哀”的成長時期,而被引導於道德勸誡中,就會多受壓抑與鉗製。因此,以道德教誡的觀點讀《源氏物語》,就會對“物哀”的感知造成妨礙。以教誡之心看物語,則“物哀”會被遮蔽。因此可以說,教誡之論是理解《源氏物語》的魔障。

無論是《源氏物語》還是和歌之道,都不以宣揚儒佛之道為本意,而以“物哀”為宗旨,如果將物語與和歌視為道德教誡的書籍,則完全有悖於物語、和歌之本意。不同的書籍各有其本意,各有其用處,不明白這一點就會將不同性質的書籍混為一談,徒添蒙昧、徒增混亂。儒教有儒教的本意,佛教有佛教的本意,物語有物語的本意,將這些加以混同、一概而論,就會膠柱鼓瑟、牽強附會。隻有站在和歌、物語的立場上,深明其本意,才能得出正確結論。外國書籍的本意無論多麽正確,也不能作為衡量和歌、物語的尺度,否則就會墮入牽強附會的邪說。將和歌、物語拉入道德教訓之道,是一種卑賤可恥的行為,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和歌、物語自有其本意,不知道一旦將和歌、物語強行納入教誡之道,必然會扭曲和歌、物語的本質。從事道德訓誡的書多得數不勝數,完全沒有必要將與此無關的物語拉入其中。

以道德教誡的眼光看待《源氏物語》,就好比要看櫻花,卻將櫻花樹砍掉當柴燒一樣。薪柴是日常用物,不可或缺,因而薪柴也不是壞東西。然而將不應用作薪柴的櫻花樹砍作薪柴,那就可恨可憎了。因為可做薪柴的樹木另外還有很多,不砍櫻花樹也不會缺少薪柴。櫻花樹本來是為賞花所栽,用作薪柴有悖栽植的本意。砍掉它而做薪柴,豈不是無情無“心”之舉嗎?櫻花無論何時都是“物哀”之花,這才是它的本質。

(1) 歌道:和歌之道。

(2) 中古:原文亦寫作“中古”,與古代,即“古へ”(いにしへ)相對而言。本居宣長所謂的“中古”是一個不太確指的時代概念,大體指的是《源氏物語》出現之後,即平安王朝中期至14世紀末期的南北朝時代結束。

(3) “誠”:日語讀作“まこと”(makoto),是日本文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其含義與漢語的“誠”大致相通,兼指“心”之“誠”(誠實、真誠)與“物”之“誠”(真實)兩個方麵。

(4) 宮廷貴族:原文作“堂上”,指的是“公家”(與“武家”相對),即宮廷貴族。

(5) 庶民:原文作“地下人”,指平民、庶民,是與“堂上”相對而言的。

(6) 中古:原文作“中頃”,指的是古代與現代之間的時代,所指界限較為模糊。

(7) 出典《續後撰集》,總第1202首,又見《百人一首》,作者是順德院天皇。

(8) 三代集:指《古今和歌集》及此後的兩部敕撰和歌集《後撰集》和《拾遺集》。

(9) 本居宣長在《排蘆小船》第五十九段中對此問題做了論述。

(10) 《詠歌大觀》:藤原定家的歌論文章,寫於1213—1218年間。

(11) 指都城從奈良遷往平安京(今京都)之後,亦即平安王朝時代。

(12) 仁和:平安時代的年號,相當於885—889年。宇多天皇在位時(887—897),“歌合”(和歌比賽會)頻繁召開,和歌開始複興。

(13) 寬平、延喜:平安時代年號,寬平,相當於889—898年;延喜,相當於901—923年。

(14) 一條天皇:平安王朝時期的天皇,986—1011年在位,紫式部所侍奉的藤原彰子就是一條天皇的中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