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萬事萬物中皆可感知物哀
《源氏物語》五十四卷的宗旨,一言以概之,就是“知物哀”。關於“物哀”的意味,以上各段已做出了分析說明。不妨再強調一遍:世上萬事萬物,形形色色,不論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聞,抑或身之所觸,都收納於心,加以體會,加以理解,這就是感知“事之心”、感知“物之心”,也就是“知物哀”。
如果再進一步加以細分,所要感知的有“物之心”和“事之心”。對於不同類型的“物”與“事”的感知,就是“物哀”。例如,看見異常美麗的櫻花開放,覺得美麗,這就是知物之心。知道櫻花之美,從而心生感動,心花怒放,這就是“物哀”。反過來說,無論看到多麽美麗的櫻花開放都不覺得其美,就是不知“物之心”,那樣的人也不會麵對美麗的櫻花而感動,那就是不知“物哀”。
再如,看到或聽到別人因親人的不幸而悲傷,能夠體會到他人的悲傷,是因為知道其悲傷所在,就是能夠察知“事之心”。而體會別人的悲傷心情,自己心中也不由得有悲傷之感,就是“物哀”。當明白他人為何悲傷,而忍不住產生悲傷的感受,自然而然感而歎之,這就是人情。而不知物哀者,則對這一切都無動於衷,看到他人如何痛不欲生都毫不動情,就是沒有感情之人。
這裏隻是舉出一兩個例子而已,由此可知,在萬事萬物中都可以感知物哀。盡管其中有感受的深淺強弱之別,但世上一切事物中,都有“物哀”在;盡管所感動的事物中,有善惡正邪之別,但心靈對一切事物都會自然地生出感動。有時候對自己的心靈感受都無法加以控製,對道德上認定的惡事也會有所感動。儒佛之道則對感觸惡事嚴加警誡,教導人們遠離惡事。物語則對一切事物都主張知其物之心、事之心,並以此為善,而不管道德上的善惡評價,在這種感動中,就有了“物哀”,並以此為根本宗旨。
關於“知物哀”的意味,上文已有論述。然而,上文的論述隻是粗陳大概,實際上,“知物哀”中也有種種不同的情形。世間一切事情,都有其“物哀”,所以《帚木》卷有雲:“在家務方麵,頗知物哀。”說的是在持家過日子當中,也有“物哀”存在。具體說來,持家度日有時會出現一些不必要的浪費,倘若知道這是不必要的浪費,那就是知“事之心”。對於這種浪費,心裏意識到“啊!這是浪費啊!”的時候,這就是在家事方麵知“事之心”“知物哀”。相反,想不到這是無意的浪費,而隨意花錢散財,心裏卻渾然無感,這就是在家事方麵不知“物哀”,所謂“知物哀”可以此類推之。
家務方麵的“物哀”也有種種不同,但家務方麵的“物哀”也屬於“物哀”的一種,其道理與一般的“知物哀”相同,但作為《源氏物語》之宗旨的“物哀”卻不在於持家度日方麵。雖然同是“物哀”,也因“事”與“物”的不同而趣味有所不同。所以,上文所提到的那個隻在家務方麵“知物哀”的女人並不能說是“知物哀”的人。兩者即使道理相同,但因事情不同,而有表裏之別。可以拿“火”的用處為例來說明此問題,所有的“火”本質相同,當燒柴生火,防寒煮食的時候,火是有益的;但放火燒屋,則會釀成災禍。
人可以在一年四季中的風景、脆弱無依的草木鳥獸中“知物哀”,對此,《桐壺》卷有雲:“蟲聲唧唧,催人下淚”;“聽著風聲、蟲聲,更令人愁腸百轉”。《柏木》卷有雲:“看到你,像庭院中的小樹那樣一無所知的樣子,我更加哀傷。”這些都是麵對不同時節的景物而引起的物哀,而隨著當時人心情的不同,對同一種景物的感受也有所不同,悲傷的時候所見事物是悲傷的,開心的時候所見事物是開心的。
人如果無“心”,對於所見所聞之物則既無悲傷,也無開心。而外在事物並不因人而有所變化,隻是人心不同而已。因而,《帚木》卷有雲:“連那澄明的空中景色,也因看的人不同,或美豔,或寂寥。”不知“物哀”者,看見空中景色,枉然無感覺;“知物哀”的人則悲時見悲,豔時見豔。當人憂傷苦悶時,天空的景色也仿佛抹上了一絲愁雲,這就是人的一種感覺。
《鬆風》卷有雲:“秋風漸濃,更令人不勝悲哀,這就是對秋季的感受。”《須磨》卷中寫道:“琴聲隨著風聲傳來,此時此景,人們聽著音樂,想起源氏,解情趣者,無不哭泣落淚。”(1)這就是有感於場所,有感於人,有感於“物之音”,一句話,因有感於此情此景中的各種事物,所以哭泣落淚,可見所謂“解情趣”最為重要。像這樣令人感動的場麵,不知“物哀”的人,也將無動於衷;而解情趣者,則不由得悲戚落淚。所以“知物哀”者就是“解情趣者”,不知“物哀”者就是“不解情趣者”。《蓬生》卷有雲:
雖不是非為不可,但有時在寂寞無聊的時候也會給親朋好友寫信傾訴衷腸。年輕人就是在四季草木花卉中尋找心靈的慰藉。(2)
這就是一個年輕女子在無依無靠寂寞度日中,心理狀態自然而然的表達。在這種時候,知物哀者所見所聞,無論是草木蟲魚都會觸動心扉。假如將這種感悟之心加以壓抑,那麽人心將逐漸枯萎遲鈍。而將自己的內心所感付諸尺牘,向親朋好友訴說,那麽鬱結之情也會得以釋懷,並得到些許的安慰。如朋友予以回信,則心中更為釋然。“知物哀”的人就是如此。
《竹河》卷有雲:“物哀的時候拿給你看。”(3)該卷寫藏人少將傾情於已故須黑大臣的女兒,不斷給她寫信,但卻不得回音。那時女方認為正是“物哀”的時節,故有此言。所謂“物哀的時候”就是心有所感、不勝哀怨的時節,那時節人會對一切事物有更深的感觸。這裏的“物哀的時候”不是指藏人少將而言,而是說在“物哀之時”她對藏人少將自然有所感懷,故寫信表達自己的心跡。
所謂“物哀”的意思,以上已經大體做了分析敘述,現在再來看《源氏物語》,可以有更深的體會。《夕顏》卷有雲:“即便是不解情趣的山民,也喜歡在花樹蔭下小憩吧。”《紅葉賀》卷有雲:“即使是無知無識的下等人,在山山水水中流連,也會稍解情趣,感動落淚。”花是那樣的美麗,即使是不解情趣的山民,也喜歡在花樹蔭下小憩,這種心情就是“知物哀”。《紅葉賀》卷還描寫道:源氏跳“青海波舞”(4)時,凡觀看者,無論貴賤,稍解情趣的人,都感動得流了淚,甚至“連天空的顏色也為之一變”。
《帚木》卷有雲:“連鬼神都不忍下手。”《須磨》卷有雲:“連虎狼都要流淚。”《螢》卷有雲:“要寫好的方麵,就盡量選出好事來寫。”是說對好事特別加以突出強調。這是為什麽呢?山民及無知無識之人,對非常動人的好事都會心生感動,虎狼等無情的猛獸都會哭泣流淚,何況那些有心之人呢?物語就是讓讀者明白“知物哀”之理,這裏強調的是不知“物哀”是多麽令人不堪的事。不知“物哀”,不如虎狼。
《柏木》卷有雲:
聽到源氏說“我還是覺得可哀”,女三宮道:“聽說出家人都是不知物哀者,何況是我這樣原本就不知物哀的笨人。”
這是女三宮將要出家為尼時與源氏的對話。(5)源氏說道:“你要出家,我還是覺得可哀。”女三宮將源氏的話理解為:“由這樣的原因而出家的人,是不知物哀。”所以接著說:“何況是我這樣原本就不知物哀的笨人,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說出家人不知“物哀”,原因首先是:入道修行的人並不以善感受、“知物哀”為目的,所以是不知“物哀”的人所做的選擇。出家人就是要和父母、兄弟、妻子等家人割舍親情,這是通常的人情所不能忍受的。而隻有橫下一條心,才能出家入道。那種時候若“知物哀”,便不能出家。要割舍人情、放棄財寶,隱遁山林,不食葷腥,戒絕聲色之樂,都是人情之所難。舍棄這一切才能進入佛道,“知物哀”者則不能。
若知現世之“物哀”,則很難勸人進入佛道,脫離生死輪回。若不變成不知“物哀”、心腸鐵硬的人,則很難得到救度。所以《椎木》卷有雲:“阿闍梨的鐵石心腸真是可恨啊!”這是八宮死去的時候,他兩個女兒所說的話(6)。阿闍梨以佛道之心斷絕對塵世的執著,不顧親子之愛,才做出這種無情的決定,而宇治八宮的女兒因具有“知物哀”之心,便因此而憎惡、憎恨阿闍梨。這就是為什麽說出家人不知“物哀”的理由。
實際上,佛心也是深知“物哀”的,因眾生為現世恩愛所累而不能擺脫生死輪回,佛心以為可悲,於是就要人成為不知現世“物哀”的人,實則是出於深知“物哀”之故。儒道的觀念也與佛道相同。因此,儒佛兩道的“知物哀”,與普通人的理解不可相提並論。儒佛之道讓人不知物哀,但畢竟根源於深知“物哀”。
和歌物語不同於道德教訓之書,不僅讓人知眼前之“物哀”,同時又要知佛教的慈悲、儒教的仁義,兩者兼顧不可偏廢,於是他們就著意描寫“知物哀”之事。在《源氏物語》各卷中表現儒道之處甚多,如夕霧大將學儒道做學問,其他關於儒學的事情也多有描寫。同時佛道本是拒絕“物哀”之道,而《源氏物語》中以佛教寫“物哀”者卻很多,諦觀人世無常,親人逝去,曆經生活艱辛,於是舍家棄業出家為僧尼,遠遁於山水之間,離群索居,修身養性,等等之類。《源氏物語》中描寫出家而深表“物哀”者舉不勝舉。每卷都寫佛道之事,特別是深知“物哀”者,往往最終都厭離人生,出家遁世。這都是出於世事無常,諸事不遂,而不堪其苦的緣故,這就是所謂“知物哀”。總體而言,佛道比儒道戒律更為嚴格,它要求舍棄人情,然而佛道卻也比儒道更加感動人心,也與“物哀”有更多的關涉,並且多有溫馨細膩之處。那些無知無識的山民、女童也往往受其感召,所以物語中對佛道的表現多於儒道。《螢》卷有雲:“不孝也是佛道所嚴加禁止的啊!”(7)本來孝是儒道所大力倡導的,佛道不像儒道那樣提倡孝,然而在這裏,源氏對養女玉鬘卻不提儒道,而提佛道,是因為如果不提深涉人情的佛道,婦女兒童則難以理解。可見,在佛教中也是滲透著人情的。對於這句話當中的“也”(にも)字,有的注釋書注為“儒道和佛道也都……”的意思,是對這句話缺乏理解,因而是錯誤的。如上所說,出家法師就是要克製那些難以克製的人情,而這本身就是“物哀”。
關於“知物哀”的含義,大體如上文所述。此外,還可以舉出很多例子,道理均可以以此類推。另外,故意裝作“知物哀”的樣子並顯示於別人,是很可憎的,這不是真正的“知物哀”,而是在別人麵前裝模作樣。《源氏物語》對這種裝模作樣的“物哀”表現了強烈憎惡。例如,《帚木》卷有雲:
無論男女,那些一知半解的人,或略有所知便裝作無所不知,並在人前炫耀的人,都很招人厭煩;無論何事,如果不了解何以必須如此,不明白因時因事而有區別,那就不要裝模作樣,不懂裝懂,倒可平安無事。萬事即使心中明白,還是佯作不知者為好,即使想說話,也是十句當中留著一兩句不說為好。(8)
又有“隻是裝潢門麵”“裝模作樣顯示於人”等,說的都是同一個意思。像上文所說的木枯女那樣輕佻浮薄之人,多屬此種類型。“裝模作樣”“裝腔作勢”“賣弄風情”等,所說的都不是發自內心的“物哀”之情,都是矯揉造作之舉,這就是所謂的“貌似知物哀”(9)者。《源氏物語》各卷都以這種過度“知物哀”為惡,深知“物哀”,並非過度“知物哀”。上文所說的“恰如其分地知物哀”並非是指大略有所知,所謂“過度”,就是對萬事萬物均做出“知物哀”的樣子,賣弄風情、裝模作樣,則過猶不及。這不是真正的“知物哀”。好多不明“物哀”之真諦者都取這樣的態度,所以在“雨夜品評”中都以此為惡,真正“知物哀”者絕不會如此。《薄雲》卷有雲:“女禦(10)以深知‘秋之哀’的樣子回答源氏,也有點不知廉恥。”這裏指的是《古今和歌集》中早有一首和歌,雲:“四季總關情,秋夜最不堪。”真知“物哀”者會以此事為可恥,這種矯揉造作之舉與真正的“知物哀”相去甚遠。
或有人問:通過以上論述,對於“知物哀”之心已經有所理解。還有,《源氏物語》中有許多色戀之事的描寫,是何緣故?
回答請見下一章。
(1) 這是《須磨》卷中寫源氏被流放到須磨,太宰大二的船即將離開回京,船上的人想起源氏的遭遇而悲傷的情景。
(2) 這是描寫源氏離開須磨後,末摘花孤寂生活的一節。
(3) 夕霧大將的兒子藏人少將愛上了已故須黑大臣的長女大君,但冷泉院上皇也傾心於大君,須黑大臣的遺孀玉鬘為遂丈夫心願,希望大君正式入宮,便決定將大君嫁給冷泉院為妃,於是藏人少將的戀情無疾而終。大君在嫁入冷泉院的那天給藏人少將寫了一封信,這句引文就是大君信中的一句話。
(4) 青海波舞:樂舞名,桐壺天皇行幸朱雀院時,源氏曾跳此舞。
(5) 源氏的後妻女三宮因與柏木私通並懷孕生子,為贖罪決定出家為尼。
(6) 阿闍梨:佛教的僧號之一。宇治八宮隱居在阿闍梨的山寺中去世,他的兩個女兒希望能夠最後看一眼親人的遺容,但寺中的阿闍梨卻以必須斷絕親子之情為由,予以拒絕。
(7) 這是源氏對養女玉鬘說的一句話,當時源氏對玉鬘有非分之想,玉鬘不從,於是源氏說了這句話。
(8) 這是《源氏物語·螢之卷》“雨夜品評”中左馬頭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9) 這是《蝴蝶》卷中的一句話。
(10) 女禦:此指秋好中宮,即冷泉天皇的中宮,亦即源氏的情人六條禦息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