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特殊審美意味的“哀”的用例

以上劃分出來的第四階段的“哀”的意味,即特殊的審美意味,作為美的賓語與第三階段的意味實際上是很難區別的。但若將以下用例與上述用例加以比較,自然能夠看出其間的區別。

上文在講到第一階段的“哀”的用例的時候,曾舉出了《源氏物語》的《賢木》卷描寫藤壺出家的一段文字,在同一卷中還有一段描寫藤壺出家後的心情:“轉過年來,聽到宮內傳來的熱鬧的宴會歌舞聲,頗有哀感。她一邊走著,一邊總是想著來世之事。”這段文字表麵上隻是寫藤壺出家為尼後的心境,但這樣的“心境”包含著對人生與自然之美的靜觀,因此自然具有了我們所區分的第四階段的“哀”的意味。

在《葵上》卷中描寫了葵上的葬禮,其中所出現的“哀”概念,在一些場合明顯是基於第一階段語義,即狹義的“悲哀”而使用的。但其中也包含著第四階段的語義要素。例如:

八月二十日過後,殘月當空,空中頗有哀色。大臣在歸途中思念亡女,心情鬱結,滿麵愁苦。源氏見狀,越發悲傷,遙望太空,吟詠道:

青煙升碧天

從此分天上人間

雲端生哀憐

參照以上概念上的界定與說明,這裏的“哀”顯然屬於第四階段的語義。在很多場合下,形成第四階段“哀”的內涵,較之狹義的“美”及“優”“麗”“豔”等訴諸感性直觀的具體現象來看,多數情況下是表現自然的推移變化、季節性的風物情趣以及無邊無際的天空景色之類。概言之,正因為其對象輪廓不太清晰、難以切實地加以把握,所以需要依靠我們的審美直觀的發散性,使審美意識朝向一種神秘的宇宙感延伸。如此,上文所說的“世界苦”那樣的意識就有可能與“哀”的特殊美學意味結合起來。

以上《賢木》卷的用例還沒有充分表現出上述意蘊,但下麵要引用的《木槿》卷(19)中的一段文字,可以將“哀”的這個階段的語義更清楚地呈現出來。這是源氏對別人說的一段話,甚有美學意味。

隨著時序推移,人心也在變化。比起鮮花盛開、紅葉絢爛的時節,冬夜那皎潔的月光映照地上的白雪,天空呈現一種奇怪的透明色,更能沁入身心,令人想起天外的世界。這種情趣、這種哀美是無與倫比的。說這種景色“可怕”,那是一種膚淺之見。

最後一句話,似乎是針對清少納言的《枕草子》中“最可怕的是老女人在臘月的月夜化妝”這句話而言的。其實,臘月寒空的潔白月光映照在化妝的老女人臉上也有一種美感,這是把月亮作為特定的審美對象所體驗到的清冷月光所具有的美感。相比於清少納言的感性的審美態度,源氏那段話中所表現出的審美的靜觀態度則要深刻得多。

與此相似的“哀”的用法還有《源氏物語》的《總角》卷的一段:

此日天空陰沉,飛雪蔽空。中納言終日悵惘沉思。不被喜愛的臘月的月亮出來了,人們卷簾遙望。靠在枕頭上,聆聽山寺中傳來的鍾聲,宣告“今日已過”,即詠歌一首:

此生太無常。

此世不可住,

欲隨月亮下西土。

這段話中並沒有使用“哀”這個詞,但從整體上所表達的還是第四階段的“哀”的意味。

源氏所說的寒冬的月亮“沁入身心”的感覺,後世俳人幾董有一首俳諧:“寒冬的枯樹林,月光滲透骨髓。”鬆尾芭蕉《鹿島紀行》也有如下一段文字使用了“哀”:“……達到鹿島,聽說山腳下根本寺前有一和尚,離群索居在此,於是尋去。和尚誦經,發人深思,心情仿佛為之清淨。東方破曉,和尚叫醒了我們,人們也都起身。月光、雨聲,此情此景,令哀感充滿胸中,無可言喻。”

歌人西行對此種“哀”也甚有體驗,並有鮮明生動的描寫,那首《鳥立澤》就對“哀”的含義做了很好的表現。此外他還有一些和歌,如“秋日山村中,風搖樹梢動,枝枝含物哀”(《山家集》)、“山間風雨驟,暮雨催人哀”(《新古今集》)等句中的“哀”都是這個意思。這些作品並非像藤原俊成的和歌那樣由戀愛描寫而表現“物哀”,而是由自然風物而感知“哀”,這就要求達到另一個高度,即對於人生與世界有深深的諦觀之心。源信明在《後撰集》中有一首歌雲:“知物哀者有慧眼,月夜與花同時觀。”據說歌人今川了俊在讀了藤原為秀的歌“願得知物哀(あはれ知る)者做知音,獨在秋夜聽雨聲”之後,深受感動,而做了為秀的弟子。

上述“哀”的第三階段意味與這裏所說的第四階段意味,在審美內容上既有關聯,也有區別。為了說明這個問題,以下列舉四首和歌,加以比較後會有更加明確的認識:

比起顏色來,

香味更可哀,

何人衣袖觸庭梅。

(《新古今集》,作者佚名)

一見梅花即可哀,

色與香相宜,

折取一枝來。

(《古今集》,作者:素性法師)

秋風送秋色,

沁人心脾,

令人生哀。

(《詞花集》,作者:和泉式部)

黃昏秋風起,

胡枝子花飄下來,

人人觀之知物哀(あはれ知れ)。

(《山家集》,作者:西行)

從以上四首和歌中,恐怕誰都可以看出,前麵兩首的“あはれ”隻是指一般意義上的感性之美而言,後兩首則是指特殊意義上的美。

以上列舉的例子,是在我所能了解的範圍內,對比較明顯地表現出“哀”第四階段含義的相關例子做了選擇性的列舉。此外還有一些例子不好明確分類,但也基本上屬於此類。例如,在《源氏物語》中,寫熏大將對死於宇治的大君念念不忘,終日鬱鬱寡歡,有一天睡前,不經意地走到名叫按察君的侍女房間過了一夜,淩晨很早就起床了,按察君很生氣地賦了一首和歌,熏大將以一首歌答曰:“關川水麵看似淺,實則有深淵,水流永不斷。”然後打開窗戶對她說道:“其實我是要你起來看看這天空景色,有如此美景,怎麽可以不看呢?我並不是要模仿風流人物,隻是因為近來總是失眠,倍感長夜難曉,思量今世後世,更覺天空充滿哀感。”(《宿木》卷)在這裏,把誘人的拂曉天空景色說成是“哀”,指的也是一種特別的美。

鴨長明在《無名抄》中談到“幽玄體”的和歌時,以秋日天空景色作比,寫道:“例如秋季傍晚的天空,無聲無息,不知何故你會若有所思,不由得潸然淚下。”這裏誘發潸然淚下之情緒的便是“哀”的秋空吧。

同樣地,《源氏物語》的《鈴蟲》卷寫了源氏的一句話:“夜晚賞月,總是充滿物哀之情,今宵月色清新,令人有置身世外之感,萬千思緒湧上心頭……”這句話中似乎有白樂天的著名詩句“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裏外古人心”的痕跡。(上文引用的《木槿》卷關於冬夜的那句話,也令人想起白樂天的這首詩。)這裏所謂“有置身世外之感”,也許主要是指日本國土之外的意思,但從此句上來看,在對秋月“哀”之美的深切感懷中,顯然包含了一種悠久性、無限性的體驗。無論白樂天那首詩的意味如何,在源氏對月夜的“哀”的體驗中,在熏大將所說的“思量今世後世,更覺天空充滿哀感”那句話中,可以說都包含了自身仿佛“置身世外”的體驗。

以上有關天空之“哀”的用例,《源氏物語》中還有許多。如:

太空景色實在可哀,霞光映照在每個熟悉的人臉上……(《做蕨》卷)

可哀的黃昏,很是潮濕,水汽很重,宰相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藤裏葉》卷)

到了秋天,空中景色令人哀。(《手習》卷)

黃昏的風聲令人哀,並教人思緒綿綿。(同上)

山間的秋天,夜闌更深,使人產生思緒萬千,不勝其哀。(同上)

《源氏物語》之外也有不少這樣的例子,不妨略加引用。例如:

月光清泠,浮雲靜靜地並不飄動,皇後更有物哀之思,取過琴,信手彈撥起來。(《濱鬆中納言物語》)

……已經是秋天的景色了,更呈現出哀之色,千草之花絢爛開放,萬紫千紅,使人深有哀感。(同上)

想如此度過這一夜。推開窗戶,但見天空月亮西斜,雲氣靄然,曠遠無極,鍾聲響,鳥啼鳴,不由使人想到此等景色,將來可有否?衣袖上都染上了哀色,遂吟歌:見此彎月者不唯我,殘月不常有,使人生哀感。(《和泉式部日記》)

看上去黑雲蔽月,要下雨的樣子,似乎是老天故意製造出哀的樣子來吧,本來紛亂的心情便更為惆悵了。(同上)

上文引用了西行的和歌,他在《山家集》中還有“清澈月光下,蟲聲枯啞,原野荒草平添哀色”“花朵上的露珠,映照著枯野的月亮,哀美哉”“踏上旅程時,回首望都城,月光催人哀”“都城之月,催人哀,更增無限寂寥”等和歌。不論是在都城賞玩的月光之美,還是普通意義上的美,當在旅途漂泊中感受到月光沁入靈魂深處時,我認為已經很接近第四階段的“あはれ”之美了。同樣地,在《山家集》中還有一首和歌,題記是“參拜途中,月亮更紅,令人倍感哀美”,歌曰:“結伴旅途中,月亮時隱時現,何其哀哉!”所表現的是西行投身大自然的懷抱流浪漂泊,靈魂與空中之月結伴而行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