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上文提到,“後世風”的和歌中,也有種種好的和不好的作品,正如染製的衣裳,有漂亮的也有不漂亮的。後世風的和歌中,在不同的時期,也有好壞優劣之別。而其中《古今和歌集》時代久遠,收錄的作品都經精心挑選,劣歌很少。特別是那些“佚名”作者的作品,正如我的老師真淵先生所說,有許多是十分優秀的,而且基本上都是古歌,在《古今和歌集》中出類拔萃。

《古今和歌集》位於古風與後世風之間,其中收錄的古歌都是從《萬葉集》中精選出來的,能夠體現《萬葉集》的精華。所以,學習古風和歌的人要以《古今集》為楷模。

大體上從光孝天皇(56)、宇多天皇時代起,歌風與《萬葉集》頗有不同,而接近於後世風格。因而《古今和歌集》是後世風的起點,應該以此為典範,日夜賞玩,才能牢牢把握平安朝以來和歌的基本特點。

此後的《後撰集》和《拾遺集》,和歌的編選失之於粗劣,許多和歌毫無價值可言。

曆代的和歌編選,宗旨都是將優秀作品選出來,但也選了一些劣作,於是優秀的選集與惡劣的選集並存,對此詳加論述需要很長篇幅,這裏隻能粗陳大概。從《古今集》到《新續古今集》之間有《新古今集》,它所編選的和歌是那個時代的優秀之作,意與詞俱佳,形式整然,獨具一格,此前此後的其他和歌集無以比擬。對於崇尚後世風的歌人來說,都是難得的、有吸引力的範本。

從古代至今,總體上看,和歌的鼎盛期可以說是以《古今和歌集》為標誌的。另外,與《新古今和歌集》相比較,《古今和歌集》還有不盡完美之處,因而將《新古今和歌集》視為和歌鼎盛期的標誌也未嚐不可。

然而,崇尚古風的人們,尤其貶低《新古今和歌集》,這是強詞奪理。他們看不到《新古今和歌集》的優異之處,是因為不解風雅之情。

隻是《新古今和歌集》時代的歌人們過分講究技巧,其中有些作品走向極端,失敗之作表現為歌意令人費解、矯揉造作。不過,即便是這樣的作品,也是言辭優美、立意巧妙,意思雖然難懂,讀上去也不失興味。這就是《新古今和歌集》的特色。

這個時代的歌人有令後人感到不可思議之處,令後人很難隨意模仿。倘若勉強模仿,則不免東施效顰。初作和歌者,絕不能追慕《新古今和歌集》而過於追求技巧。

可是,假如對和歌的種類樣式有了全麵掌握,就不必太謹慎了,好好學習《新古今和歌集》的歌風,怎能會沒有收獲呢?

至於《玉葉集》與《風雅集》兩個和歌集,是在為謙卿(57)歌風影響下形成的和歌集,為謙卿一派的歌風單調死板,是非常惡劣的下品,所以該派在當時就被其他流派評價為“異風”。

除了以上所說的《玉葉集》《風雅集》與《新古今和歌集》,從《千載集》到二十一代集之最後一集的《新續古今和歌集》等各種歌集,都沒有特別的變化,基本上屬於相同的歌風。平安朝以後和歌的基本情形就是如此。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世間歌人都推崇藤原俊成、藤原定家的主張,即便不是他們的弟子,也都按照他們定下的規則詠歌,導致所詠和歌大致相同,雖經時代變遷而無多大變化,造成歌風一成不變。所謂二條家(58)的“正風體”(59)就是如此。在那個時期的敕撰集中,多少也有優劣高低之別,吟法有所差異,但基本上都是相同的。

要問初學者應該以哪部歌集作為楷模,如上所說,那就應該首選《古今和歌集》,在掌握了《古今和歌集》的基礎上,再選擇上述的從《千載集》到《新續古今和歌集》之間的各種和歌集。除去《新古今和歌集》《玉葉集》《風雅集》三個集子之外,無論以哪個歌集做範本都可以。

不過,將以上所說的曆代歌集都通讀下來,對初學者來說負擔過重,故建議將頓阿(60)的《草庵集》隨身攜帶到和歌會席上,作為題詠的參考。《草庵集》是非常好的範本,很好地繼承了二條家的純正歌風,創作相當認真,歌風雅正,劣作幾乎沒有。

除《草庵集》外,在題詠方麵,看一看《題林愚抄》(61)之類的書也不錯。不過,實際詠歌的時候,常常要依賴於手頭的歌集,這樣一旦成為習慣就不好,應該養成不看書即可吟詠的好習慣。但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對各種歌集廣采博取,融會貫通。

以下,再講講一般歌人所習焉不察的不良習慣,以供參考回味。

首先將歌道視為道統,因是從祖上傳承下來的,就無上尊崇、嚴格遵循。無論是和歌創作還是關於和歌的理論主張都不加改變,對古人的和歌及家傳的和歌,不加優劣判斷,認為自己永遠遙不可及,一味墨守成規,而對其他門派的歌人,則不予認可,也不加以注意。隻將自己門派傳承下來的規則視為神聖的法則,堅定不移地加以尊崇,其結果就會為前人的規則和主張所束縛。由於太拘泥於一種歌風,所詠和歌無論是詞語的使用,還是整首的布局,都會落入後世風和歌的窠臼。缺點甚多、風格死板,仿佛一個人被捆住手腳而動彈不得,難看而又別扭,絲毫沒有自我發揮的餘地。倘若一味堅信自己的那一套就是最好的,這無疑就是頑固加愚蠢了。

這樣做,是與和歌的本意相悖的,完全失去了風雅之心。對於道統傳承無上尊崇,原本是佛教徒的習慣,宋儒支流也是如此。

在篤信佛教的人那裏,對各自宗派鼻祖的學說,絲毫不加優劣判斷,即便有缺點,也硬要說成優點。而對於不同宗派的學說,即便有可取之處也決不采納。不僅近世的神學者、歌人如此,中世以後的各種藝道(62)也是如此,這實在是惡劣的習慣。

不管傳承下來的東西多好,如其主張已經過時、技巧已經落後,那就不能繼續采用。其中,在各種藝能(63)中,因其自身的藝術規律,流傳下來的東西有理由加以尊重。但就學問與和歌而言,絕不因有其傳承就增加其價值。

對此,我們可以看看古代歌集。這些歌集的作者,無論什麽出身與傳承,都可以創作出優秀作品,與其出身、傳承都沒有關係。所以藤原定家曾說:“和歌無師。”

曆代前輩所製定的法度規則中,有許多是不必遵循的。更有一些豈有此理、不足為訓的內容。如果一味墨守這些法度規則,必然有損於和歌。這種情況在近世明顯增多。

一般而論,歌道中的法度規則,有好壞之分,應擇善而從,不能太過拘泥。而且,將古人的和歌都視為優秀之作,不加辨析,認為自己永遠遙不可及,那是十分愚蠢的。

古歌也有許多缺點,即便十分優秀的歌人,也有不夠優秀的作品。即便是柿本人麻呂、紀貫之的和歌,也應該對其優劣加以辨析,要看出他們不如自己的地方,並嚐試加以種種評判。

對於和歌的優劣鑒賞,並不是可有可無之事,而是非常有益的。像有些近世歌人那樣,認定自己永遠不及古人,那就會喪失對古歌優劣加以評判的敏銳的鑒賞眼光,對自己作品的優劣也就喪失了判斷力。似這樣將自己作品的優劣判斷全都交給先人去判斷,豈不是很沒意思嗎?像近世風(64)的歌人們那樣,學習和歌的方法如此拙劣,終其一生都不會作出好的和歌。

我曾說過,和歌不僅僅是一個實際吟詠的問題,也是一個學術問題,即以古代各種歌集為主,對有關和歌的種種著作與書籍加以研讀,並做出種種解釋。世間將從事這一學問研究的人與歌人相區分,稱為“歌學者”。

所謂“歌學”,實則是學習吟歌的意思。為了將上述兩者分開,就用“歌學者”來稱呼歌的研究者。在古代,顯昭法師等歌人屬於“歌學者”的係統。他的學說有許多不成熟的地方,但由於年代久遠,可以采用之處也不少。但近世三百年以來,各家學說多帶有近世的種種弊病,失於幼稚,實不足道。

晚近契衝先生出現後,歌學領域才豁然開朗,關於歌學的研究著作及其方法也趨於優化。

在以和歌創作為主、以歌學研究為主的兩個方麵中,直到現在,歌學方麵有造就的人,往往在和歌創作方麵乏善可陳,連上述的顯昭法師也是如此。而歌學上沒有造詣的人,卻是創作方麵的高手。專心創作與專心研究,兩者必然會有不同的結果吧。雖然如此,也不能斷言歌學方麵有造詣的人,所吟詠的和歌就一定不好。

假如能對兩個方麵都有透徹的理解,那歌學怎麽會吟詠不出好的和歌呢?不能詠出好的和歌,是因為對歌學認識出現了偏差。一般而論,對歌學方麵有大致的了解即可,還是要以創作為主。

要在歌學方麵有深入的研究,就要對有關佛教的書籍與漢籍廣泛涉獵。假如沒有廣泛涉獵,則難有深入的研究。不過也要注意,不要為讀那些無用之書而浪費過多精力。

關於物語作品也應經常閱讀的問題,事涉繁雜,可參照我的著作《源氏物語玉小櫛》,此不多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