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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可見,本居宣長的“物哀”論及其立論過程中的日中文化與文學比較論,大體抓住並凸顯日本文學與中國文學的某些顯著的不同特點,特別是指出了對中國文學中無處不在的道德主義,日本文學中的以“物哀”為審美取向的情緒性、感受性的高度發達,是十分具有啟發性的概括,但他的日中比較是為著價值判斷的需要而進行的、刻意凸顯兩者差異的、反比性的比較,而不是建立在嚴謹的實證與邏輯分析基礎之上科學的比較,因而帶有強烈的主觀性,有些結論頗有片麵偏激之處。例如,他斷言中國詩歌喜歡議論說教、慷慨激昂、冠冕堂皇,實際上,中國文學博大精深,風格樣式複雜多樣,很難一言以蔽之,如以抒寫兒女情長為主的婉約派宋詞顯然就不能如此概括。

本居宣長要證明日本的優越,為了說明日本與中國如何不同並證明日本的獨特,就想切割掉日本與中國文化上的淵源關係。從本居宣長的“物哀論”的立論過程及日中文學與文化的對比來看,明顯體現了這樣一個根本意圖,那就是徹底清除日本文化中的中國影響即所謂的“漢意”,以日本的“物哀”對抗“漢意”,從確認日本民族的獨特精神世界開始,確立日本民族的根本精神,即寄托於所謂“古道”中的“大和魂”。

在學術隨筆集《玉勝間》中,本居宣長將“漢意”對日本人滲透程度做了一個判斷。他認為:“所謂漢意,並不是隻就喜歡中國、尊崇中國的風俗人情而言,而是指世人萬事都以善惡論、都要講一通道理,都受漢籍思想的影響。這種傾向,不僅是讀漢籍的人才有,即便一冊漢籍都沒有讀過的人也同樣具有。照理說不讀漢籍的人就不該有這樣的傾向,但萬事都以中國為優,並極力學習之,這一習慣已經持續了千年之久,漢意也自然彌漫於世,深入人心,以致成為一種日常的下意識。即便自以為‘我沒有漢意’,或者說‘這不是漢意,而是當然之理’,實際上也仍然沒有擺脫漢意。”他舉例說,在中國,無論是人生的禍福,還是時運的興衰,世間萬事都以所謂的“天道”“天命”“天理”加以解釋,這是因為中國人眼裏沒有“神”,《古事記》所記載的神創造了天地、國土與萬物,神統治著世間的一切,長期以來,在對日本最古老的典籍《古事記》《日本書紀》的研究中,許多日本學者一直拿中國的“太極”“無極”“陰陽”“乾坤”“八卦”“五行”等一大套煩瑣抽象的概念理論加以牽強附會的解釋,從而對《古事記》神話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在本居宣長看來,對神的作為理解不了,便認為是不合道理,這就是“漢意”在作怪。

正是意識到了“漢意”在日本滲透的嚴重性與普遍性,本居宣長便將清除“漢意”作為文學研究與學術著述的基本目的之一。一方麵在日中文學的比較中論證“漢意”的種種弊端,另一方麵則努力論證以“物哀”為表征的“大和魂”,與作為“大和魂”之歸依的日本“古道”的優越。換言之,對本居宣長來說,對“物哀”精神的弘揚是為了清除“漢意”,清除“漢意”是為了凸顯“大和魂”,凸顯“大和魂”是為了歸依“古道”。而學問研究的目的正是為了弘揚“古道”。所謂“古道”,就是“神典”(《古事記》《日本書紀》)所記載的、未受中國文化影響的諸神的世界,也就是與中國“聖人之道”完全不同的“神之道”,亦即神道教的傳統。在本居宣長看來,日本不同於中國獨特的審美文化與精神世界,是在物語、和歌中所表現出的“物哀”。“物哀”是“大和魂”的文學表征,而“大和魂”的源頭與依托則是所謂“古道”。因此,本居宣長的“物哀”論又與他的“古道”論密不可分。

在《初山踏》中,本居宣長認為“漢意”遮蔽了日本的古道,因此他強調:“要正確地理解日本之‘道’,首先就需要將漢意徹底加以清除。如果不徹底加以清除,則難以理解‘道’。初學者首先要從心中徹底清除漢意,而牢牢確立大和魂。就如武士奔赴戰場前,首先要抖擻精神、全副武裝一樣。如果沒有確立這樣堅定的大和魂,那麽讀《古事記》《日本書紀》時,就如臨陣而不戴盔披甲,倉促應戰,必為敵人所傷,必定墮入‘漢意’。”在《玉勝間》第二十三篇中他又說:“做學問,是為了探究我國古來之‘道’,所以首先要從心中去除‘漢意’。倘若不把‘漢意’從心中徹底幹淨地除去,無論怎樣讀古書、怎樣思考,也難以理解日本古代精神。不理解古代之心,則難以理解古代之‘道’。”不過,本居宣長也意識到,要清除“漢意”,必得了解“漢意”。在本居宣長那裏,“漢意”與“大和魂”是一對矛盾範疇,沒有“漢意”的比照,也就沒有“大和魂”的凸顯。所以,本居宣長雖然厭惡“漢意”,但在《初山踏》中也主張做學問的人要閱讀漢籍。但他又強調:一些人心中並未牢固確立大和魂,讀漢文則會被其文章之美所吸引,從而削弱了大和魂;如果能夠確立“大和魂”不動搖,不管讀多少漢籍,也不必擔心被其迷惑。在《玉勝間》第二十二篇中,本居宣長認為:有閑暇應該讀些漢籍,而讀漢籍則可以反襯出日本文化的優越,不讀漢籍就無從得知“漢意”有多不好,知道“漢意”有多不好,也是堅固“大和魂”的一種途徑。

本居宣長一方麵反複強調“漢意”對日本廣泛深刻的滲透,這就是承認了“漢意”對日本廣泛深刻的影響,但另一方麵卻又千方百計地否定中國文學對日本文學的影響。

在《石上私淑言》等著作中,本居宣長認為,在日本古老的“神代”,各地文化大致相同,有著自己獨特的言語文化,與中國文化判然有別,並未受中國影響。奈良時代後,雖然中國書籍及漢字流傳到日本,但文字是為使用的方便而借來的,先有言語(語音),後有文字書寫(記號),語音是主,文字是仆,日語獨特的語音中包含著“神代”所形成的日本人之“心”。即使後世許多日本人盲目學習中國,但日本與中國的不同之處也很多。在該書第六十八節中,本居宣長強調,和歌作為純粹日本的詩歌樣式是在“神代”自然產生的獨特的語言藝術,不夾雜任何外來的東西,一直保持著神代日本人之“心”,保持著神代的“意”與“詞”。和歌心地率直,詞正語雅,即便夾雜少量漢字漢音,也並不妨礙聽覺之美。而模仿唐詩而寫詩的日本人同時也作和歌,和歌與漢詩兩不相擾,和歌並未受漢詩影響而改變其“心”,也未受世風影響而改變其本。在《紫文要領》中,本居宣長認為:“物語”也是日本文學中一種特殊的文學樣式,沒有受到中國文化的影響,與來自中國的儒教、佛教之書大異其趣,此前一些學者認為《源氏物語》“學習《春秋》褒貶筆法”,或者說《源氏物語》“總體上是以莊子寓言為本”;有人認為《源氏物語》的文體“仿效《史記》筆法”,甚至有人臆斷《源氏物語》“學習司馬光的用詞,對各種事物的褒貶與《資治通鑒》的文勢相同”,等等之類,都是拿中國的書對《源氏物語》加以比附,是張冠李戴、強詞奪理的附會之說。誠然,如本居宣長所言,像此前的一些日本學者那樣,以中國影響來解釋所有的日本文學現象是牽強的、不科學的。然而,本居宣長卻矯枉過正,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一概否定中國影響。現代的學術研究已經證明,《古事記》及所記載的日本的“神代”文化本身,就不純粹是日本固有的東西,而是有著大量的大陸文化影響印記,而和歌、物語等日本文學的獨特樣式中,也包含了大量中國文學的因子。抱著這種與中國斷然切割的態度,本居宣長不僅否定日本古代文學所受中國影響,而且對自己學術所受中國影響也矢口否認。例如,當時一些評論者就指出,本居宣長的“古道”論依據的是老子的學說,但本居宣長卻在《玉勝間》第四一〇篇中辯解說:“自己的‘道’與老子沒有關係,兩者僅僅是看上去‘不謀而合’罷了。”平心而論,日本古代語言中原本就沒有“道”(どう)字,連“道”字這個概念都來自中國,怎能說對日本之“道”沒有影響?本居宣長與老子相隔數千年,如何“不謀而合”呢?

無論如何,中國文學對日本文學,包括物語與和歌廣泛而深刻的影響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本居宣長對中國影響的否定,不是科學的學術判斷,而是出於自己的民族主義、複古主義思想主張的需要。正因如此,“物哀論”的確立,對本居宣長而言不僅解決了《源氏物語》乃至日本古典文學研究詮釋中的自主性問題,更反映了本居宣長及18世紀的日本學者力圖擺脫“漢意”即中國影響,從而確立日本民族獨立自主意識的明確意圖。“物哀論”的確立就是日本文學獨立性、獨特性的確立,也是日本文化獨立性、獨特性確立的重要步驟,它為日本文學擺脫漢文學的價值體係與審美觀念,準備了邏輯的和美學的前提。

從世界文學史、文學理論史上看,“物哀論”既是日本文學特色論,也具有普遍的理論價值。從理論特色上看,民族從世界各國古典文論及其相關概念範疇中,論述文學與人的感情的理論與概念不知凡幾,但與“物哀”在意義上大體一致的概念範疇似乎沒有。

例如,古希臘柏拉圖的“靈感說”和“迷狂說”與“物哀論”一樣,講的都是作家創作的驅動力與感情狀態,但“靈感說”和“迷狂說”解釋的是詩人創作的奧秘,而“物哀”強調的則是對外物的感情與感受。“物哀”源自個人的內心,“靈感說”與“迷狂說”來自神靈的附體;“靈感說”是神秘主義的,“物哀論”是情感至上主義的。古希臘亞裏士多德的“卡塔西斯”講的是戲劇文學對人的感情的淨化與陶冶,“卡塔西斯”追求的結果是使人獲得道德上的陶冶和感情上的平衡與適度,而“物哀”強調的則是不受道德束縛的自然感情,絕不要求情感上的適度中庸,而且理解並且容許、容忍情感情欲上的自然失控,如果這樣的情感能夠引起“物哀”並使讀者“知物哀”的話。

印度古代文學中的“情味”的概念,也把傳達並激發人的各種感情作為文學創作的宗旨,但“情味”要求文學特別是戲劇文學將觀眾或讀者的豔情、悲憫、恐懼等人的各種感情,通過文學形象塑造的手段激發出來,從而獲得滿足與美感。這與日本的“物哀論”使人感物興歎、觸物生情從而獲得滿足與美感,講的都是作品與接受者的審美關係,在功能上是大體一致的。然而印度的“情味”論帶有強烈的婆羅門教的宗教性質,人的“情味”是受神所支配的,文學作品中男女人物的關係及其感情與情欲,往往也不是常人的感情與情欲,而是“神人**”“神人合一”的象征與隱喻。而日本的“物哀論”雖然與日本古道、神道教有關,但“物哀論”本身卻不是宗教性的。本居宣長推崇的“神代”的男女關係,是不受後世倫理道德束縛的自然的男女關係與人倫情感,“物哀論”不是“神人合一”而是“物我合一”。另外,印度的“情味”論強調文學作品的程式化與模式化特征,將“情”與“味”做了種類上的煩瑣而又僵硬的劃分,這與強調個人化的、情感與感受之靈動性的“物哀”論,也頗有差異。

中國古代文論中的“物感”“感物”“感興”等,與本居宣長的“物哀論”在表述上有更多的相通之處,指的都是詩人作家對外物的感受與感動。“感物”說起於秦漢,貫穿整個中國古代文論史,在理論上相當係統和成熟,而日本的“物哀論”作為一種理論範疇的提出則晚在18世紀。雖然本居宣長一再強調“物哀”的獨特性,但也很難說沒有受到中國文論的影響。“物哀論”與劉勰的《文心雕龍》中的“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詠誌,莫非自然”,與鍾嶸的《詩品序》中的“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性情,形諸歌詠”,尤其是與陸機的《贈弟士龍詩序》中所說的“感物興哀”,在含義和表述上都非常接近。但日本“物哀”中的“物”與中國文論中的“感物”論中的“物”的內涵外延都有所不同。中國的“物”除自然景物外,也像日本的“物哀”之“物”一樣包含著“事”,所謂“感於哀樂、緣事而發”(《漢書·藝文誌》),但日本“物哀”中的“物”與“事”,指的完全是與個人情感有關的事物,而中國的“感物”之“物”(或“事”)更多側重社會與倫理的內容。中國的“感物”論強調感物而生“情”,這種“情”是基於社會理性化的“誌”基礎上的“情”,與社會化、倫理化的情誌合一、情理合一;但日本“物哀論”中的“情”及“人情”則主要是指人與理性、道德觀念相對立的自然感情即私情。中國“感物”的情感表現是“發乎情,止乎禮”“樂而不**,哀而不傷”;而日本“物哀”的情感表現則是發乎情、止乎情,樂而**、哀而傷。此外,日本“物哀論”與中國明清詩論中的“情景交融”論或“情景混融”論也有相通之處,但“情景交融”論屬於中國獨特“意境”論的範疇,講的是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的關係,主體使客體詩意化、審美化,從而實現主客體的契合與統一,達成中和之美。“物哀論”的重點則不在主體與客體、“情”與“境”的關係,而是側重於作家作品對人性與人情的深度理解與表達,並且特別注重讀者的接受效果,也就是讓讀者“知物哀”,在人所難免的行為失控、情感失衡的體驗中,加深對真實的人性與人情的理解,實現作家作品與讀者之間的心靈共感。

中國明代異端思想家李贄的“童心說”,在許多方麵與本居宣長的“物哀論”相同。“童心說”反對儒學特別是程朱理學,這與本居宣長“物哀論”反對儒學及朱子學是完全一致的。“童心說”的“童心”又稱“真心”,與本居宣長“物哀論”所說的“心”及“誠之心”意思相同,都是指未受倫理教條汙染的本色的人性與人情。“童心說”認為“童心”的喪失是由於“道理聞見”,是“讀書識義理”的結果,讀了儒家之書,喪失了童心,人就成了“假人”,言就成了“假言”,事就成了“假事”,文就成了“假文”,而本居宣長的“物哀論”也認為讀儒佛之書會喪失“誠之心”。李贄先於本居宣長約一百年,明代學術文化對江戶時代的日本有較大影響,在反正統儒學的問題上,本居宣長的“物哀論”與李贄的“童心說”是不約而同的,抑或是前者受到後者的影響?尚值得探討與研究。

本居宣長的“物哀論”與幾乎同時期以盧梭為代表的“自然人性論”“返回自然論”等,作為一種生存哲學與人生價值論也有一定的共通之處,反映了17—18世紀東西方市民階級形成後,某些不約而同地衝破既成道德倫理的禁錮、解放情感、解放思想、返璞歸真的要求。但盧梭的“自然人性論”“返回自然論”是一種“反文學”的理論,因為他認為現代文明特別是科學及文學藝術敗壞了自然人性,這與“物哀論”肯定文學對人性與人情的滋潤與涵養作用是完全不同的。

總之,“物哀論”既是獨特的日本文學論,也與同時期世界其他國家的文論具有一定的共通性,它涉及文學價值論、審美判斷論、創作心理與接受心理論、中日文學與文化比較論等,從世界文論史上和比較文學史上看,也具有普遍的理論價值。但長期以來,由於“西方中心主義”及“中西中心主義”的強勢氛圍,東方比較文論與比較詩學未能深入展開,日本的“物哀論”也沒有納入比較詩學與文學理論的研究視野。這與本居宣長作品的漢譯一直缺位也有一定關係。筆者翻譯此書,不僅想為中國讀者了解日本文學,特別是和歌與物語提供必讀文獻,也為日本文論、比較詩學與比較文論的研究提供一份重要的文本資料。

(1) 日文寫作“物の哀れ”“物のあわれ”或“物のあはれ”,讀作“mononoaware”,全用假名書寫則為“もののあわれ”。

(2) 李芒:《“物のあわれ”漢譯探索》,載《日語學習與研究》1985(6)。

(3) 李樹果:《也談“物のあわれ”》,載《日語學習與研究》1986(2)。

(4) 佟君:《日本古典文藝理論中的“物之哀”淺論》,載《中山大學學報》1999(6)。

(5) 王向遠:《“物哀”與〈源氏物語〉的審美理想》,載《日語學習與研究》19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