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幽玄是日本民族的美學焦點

以上大體上從美學的角度,對日本中世歌學概念中的“幽玄”做了一番考察。不過,實際上我主要是從“價值概念”與“樣式概念”的區別及其相互關係的角度作為主要立足點的。因而,到此為止,這種考察與其說是對“幽玄”的意義內容的考察,不如說是將形式問題作為重點所做的考察。由此,我對近來學界討論較多的“幽玄”與“有心”問題,發表我的一點淺見。同時,另一方麵,根據這一思路方法,對於“幽玄”這一概念如何能夠成為美學立場上——國文學史與日本精神史的立場暫且不論——關心的焦點,我想再加以進一步明確。所以,以下我想在這個意義上,對“幽玄”的內容意義,換言之,作為審美範疇的“幽玄”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審美形態,加以闡發和說明。

對於這個問題,我們在上文中曾提到的中世歌學者關於這個概念的直接的說明,當然要成為我們首要的參考。然而另一方麵,我們也應該清楚地意識到,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不能期望他們的一些言論都有美學反思的價值。即便他們如何直接地、直觀地體驗到了“幽玄”之美,我們也不能期待他們在概念上做出精確的說明。或者在某一問題上,他們引用了一些“幽玄”的和歌,或者為判定“幽玄”之美而舉出的一些譬喻與事例,固然更加顯示了他們對“幽玄”美體驗的直接性,但在那種場合,個別具體的和歌、個別具體的事例能否與“幽玄”的理念相契合,應該說還是頗成問題的。毋寧說有時候固然明確了某一部分的意義內容,而同時卻對“幽玄”這個概念造成了誤解和歪曲。然而無論如何,我們要考察“幽玄”這個概念,作為直接根據,除了依賴這些文獻材料之外,別無他法。正如我們在上文中也說過的那樣,將“幽玄”這個概念作為美學概念加以考察,我們多少會擁有一定的自由。倘若我們對上述的種種文獻資料加以解釋,把古人那些體驗性的議論朝著作為美學範疇的“幽玄”的方向加以引申,將它置於美學的理論體係中,特別是審美範疇的理論體係中加以思考,那麽,我們就有可能對這個概念做出新的詮釋。

我們在上文中談到,藤原俊成在中宮亮重家朝臣家賽歌會上的和歌“越過海灘湧來的白浪”,住吉神社賽歌會上的“晚秋陣雨後,蘆庵倍寂寥”,三井寺新羅社賽歌會上的“早晨出海去,伴隨鳥鳴聲”,禦裳濯川賽歌會上的“津國難波之春”及“無心之身可哀”等和歌,都冠之以“幽玄”或“幽玄體”這樣的判詞。此外,在慈鎮和尚舉辦的賽歌會上,俊成對“冬日枯枝上,山風蕭瑟中,白雪依然聚枝頭”這首和歌評為“心詞幽玄之風體也”;在“六百番”賽歌會上,對寂蓮的“茫茫黃昏中,荒野無邊草茂盛,一隻鵪鶉籬邊鳴”一首,俊成評判曰:“此首黃昏籬笆之歌,寫的是伏見(1)的黃昏情景,聽之有幽玄之感。然籬笆上的黃昏豈非小耶?”在俊成自己的和歌中,他的會心之作是“原野之黃昏,秋風吹我身,鵪鶉躲進草叢裏”,這首歌人所共知。這首歌與當時作為俊成的傑作而被廣泛推崇的“山峰有白雲,悄然起無聲,宛若花朵之麵容”,如果是別人的作品的話,俊成肯定會毫不猶豫地以“幽玄”一詞加以評價吧。當時的後鳥羽天皇很喜歡俊成的歌,稱“頗合愚意,饒有風姿”(見《後鳥羽院禦口傳》)。而後鳥羽院的禦製“風卷花海似白雲,船頭夜夜望野月”也堪稱“幽玄”之歌。鴨長明《無名抄》關於“幽玄”概念的說明中,在《朦朧》與《無月光》兩首之外,還舉出了源俊賴的歌:“秋日黃昏中,港灣海風勁,浪花之上無鳥飛。”關於鴨長明所說的“餘情”,到了後來,今川了俊在其《辨要抄》中舉了一首歌“蓮花葉上掛水珠,晶亮如白玉,微風送涼意”加以說明,認為“好歌就是如此”,然後他說:“過分說理,則少有餘情。”又,《西公談抄》舉出了《十白酒》及上文已經提到的《海風吹來》一首,作為“寂靜之歌”的例子,該書還舉出了“黃昏悄然至,秋風隨其後,門田稻葉瑟瑟抖”一首作為例子。

關於假托定家的偽書《愚秘抄》中的“幽玄”論問題,上文已有論述,該書有:“心詞幽玄之歌,令人爽心悅目,然若要理解之則難,是乃‘歌之精’者也。”並舉出“龍田山上樹葉稀,山林深處聽鹿鳴”。此外,《三五記》中作為“幽玄體”的例子,舉出的和歌是《寂寞仍如舊》外二首戀歌;對“幽玄體”中的“行雲體”,舉出“炊煙何嫋嫋,無聲無跡上雲霄,人間情難了”外二首;對於“廻雪體”,則舉出“隨風漂泊中,隨波逐流遊**去,千鳥聲聲鳴”“恍惚行山間,情思迷心不見路,山路在何處”“欲忘複難忘,仰看空中雲飄飛,漸漸消散盡”共三首。在《三五記》中,所引用的和歌與漢詩的作品例證,在很多時候都牽強附會,甚至使人覺得對“幽玄”的概念做了很大的歪曲。

到了室町時代,《正徹物語》對於“幽玄”概念的思考,上文已經有所涉及,關於正徹是將怎樣的和歌視為“幽玄”歌,我們可以在《黃昏亂雲飛渡》《薄暮依稀見》《夜間花凋零》等和歌,以及《源氏物語》中的兩首和歌等所舉例子中,加以仔細體會和品味。心敬在《私語》中,在說明“心之豔”即為“幽玄”的時候,舉出了《秋田割稻做草屋》《日日月月寂寞同》等和歌,還有“逝者被遺忘,乃世間常情,旅歸堪與故人逢”“秋霧何濃重,寂寞居山中,四周不見人蹤影”“彷徨又四顧,行行複行行,別離阿妹登旅程”“從此別離去,欲忘又難忘,相會相愛在夢鄉”……在這些眾多的和歌之外,我們還可以參照從俊成、鴨長明到正徹等人的著作中用來比擬自然與人間各種現象的事例,對這些複雜繁多的材料加以分析綜合,庶幾可為我們對“幽玄”這個概念的含義加以分析提供契機。

在對“幽玄”概念進行分析的時候,雖然稍顯煩瑣,但我仍然覺得有必要從三個視點加以考察。

第一,就是要對“幽玄”這個概念的非審美的、一般的意義加以注意。這個概念原本來自老莊哲學與禪宗思想,在這裏,我們未必需要站在老莊、禪宗思想的角度對“幽玄”的意味加以闡明,在一開始的時候我們也不能隻限於審美的意味,還是要把它作為一個一般概念加以分析。

第二,當我們特別從美學的角度對“幽玄”加以觀照的時候,其審美的意味,借用奧德·布萊希特的話來說,就是從“Wirkungsaecthetik”(2)的角度而言的,也就是說,“幽玄”就是訴諸我們的“心”(主要是感情)的心理學的效果而生發的一種審美意味。如上所說,我國中世的歌論及和歌判詞中所出現的“幽玄”的意味,許多時候都是在這種意義上所表達的。

雖不太精確,但大體來說,上述的第一種視點下的“幽玄”的意味,是以知性為主的;第二種視點下的“幽玄”意味,則是以情感為主的;最後我們要說的第三種視點,就是所謂“Wertaesthetik”(3)的視點,這是在以上的兩個視點基礎上的綜合視點,是整體的意味,我們可以依此從根本上考察“幽玄”之審美價值的成立。第一和第二個視點是從分析的角度理解“幽玄”之本質,而第三個視點則要求我們對“幽玄”的審美意味的深層構造進行現象學的省察,並在此基礎上對美的價值體驗的一般問題加以思辨性的考察。

以上三點,更簡單的表述就是:第一點是“幽玄”概念的一般意味,第二點是心理美學的意味,第三點是審美價值的意味。

(1) 日本曆史上的一個地名。——編注

(2) Wirkungsaecthetik:德文,意為“審美效果”。

(3) Wertaesthetik:德文,意為“審美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