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花道

一、關於“二曲、三體”

關於能樂的學習方法,略述如下:

能樂的曲目種類甚多,但習藝的入門,無非是“二曲、三體”。

所謂“二曲”,指的是歌與舞;所謂“三體”,指的是所模仿的三種人的身體動作。

首先,歌與舞必須在師傅的指導下認真刻苦修習。從十歲到長大成人時,不應該隻學“三體”,應該在不化妝的情況下,以童姿來模仿各色人等。也就是說,不戴假麵具,無論模仿誰,隻要叫出那人的名字,就能以童姿對其加以準確的模仿。在樂舞方麵,少年時期在跳《陵王》《納蘇利》(148)之類舞蹈的時候,也應該能夠不戴假麵具,以童姿來舞蹈。像這樣在學習中充分發揮兒童少年的姿態之美,成年後就會成為“幽玄”之美的源泉。(《大學》有雲:“其本亂而不末製。”)(149)

待少年長大成人後,就能夠戴著假麵具,扮演種種人物,模仿種種對象了。但在這一時期,為了以後達到理想的藝術境界,所學習的基本課程隻應該限於“三體”。也就是“老體”“女體”和“軍體”。對老人的模仿要惟妙惟肖,對女人的模仿要惟妙惟肖,對勇士的模仿也要惟妙惟肖,為達到這三個目的,就要認真刻苦學習,然後,將少年時代學到的歌與舞,運用於“三體”的表演中。除此之外,沒有正確的學習方法。

此外的各種藝術表現,都是“二曲”與“三體”的延伸,自然而然就會具備。例如,那些沉靜老到的姿態是“老體”的具體表現;那些“幽玄”高雅的姿態是“女體”表演中的具體表現,而那些勇猛暴烈的姿態則是“軍體”的具體運用。掌握了“三體”,演員就會將“意中之景”(150)自然地表現出來。假如藝術修養不太足,就不能得心應手地隨時運用與發揮,但隻有練好了“二曲”與“三體”的基本功,才會成為優秀演員。從這個角度來說,“二曲”與“三體”可以稱作“定位本風地體”(151)。

然而,看看當今能樂界,沒有人從“二曲”與“三體”的本道入手學習,而是同時學習對各種事物的模擬表演。隻學細枝末節的技藝,不能形成自己的風格,藝術功力差,由此而成名的人完全沒有。可以說,不從“二曲”與“三體”入門學起,隻是漫無章法地模仿,就是無計劃無係統的盲目學習。

須知,童姿的最初的優美保留在“三體”中,“三體”的延伸可應萬變。

二、關於“無主風”

在能樂藝術中,所謂的“無主風”是應該極力避免的,對此也應該好好理解與體會。

首先,所謂“無主風”的“主”,就是與生俱來的先天具有的某些特質。不過,隻有長年累月地刻苦修習,這些先天的特質才會自然地發揮作用。

歌舞方麵,在從師學習、力圖模仿師傅的階段,還屬於“無主風”的階段。這一階段,隻是暫時學得很像師傅,卻沒有形成自己的藝風,所以還不能充分發揮自主性,藝術上也不能進步,這就是“無主風”演員的情形。

認真向師傅學習,學得像他,然後化為己有,用心體會領悟,以致演出時能夠靈活運用與巧妙發揮,這就是“有主”。隻有達到這種程度,其表演才能生動感人。充分發揮天然優勢,在學習的各個階段循序漸進,最終達到應有境界,就可以成為“有主風”的演員。希望你們能對“有主”與“無主”的區別有充分的理解。(古人曰:“不為堅,能為堅也。”)(152)

三、關於“闌位”

在能樂的藝風中,優秀演員達到了至高境界後,不時地呈現出異樣的風格,初學者便想學習模仿之。這種達到至高之位的藝風,實際上是很難學來的,對此究竟應該怎樣學習模仿才好呢?

所謂“闌位”(153),指的是演員從幼年到老年,經過多年的學習修煉,掌握了所有藝術環節,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達到至高無上的境界,演技爐火純青。有時把以前學習修煉過程中加以規避的一些不入正統、不正規的演技,夾雜在傳統演技中進行表演。唯其是名家,所以敢於打破某些禁忌,這也是名家的獨特之處。名家都有高超的演技,因此高超的演技便不再稀奇,觀眾看慣了就失去了新鮮感。在這樣的情況下,稍微加入一點不正規的演技,對優秀演員來說可以增強新鮮感。於是,“非風”就變成了“正風”(154)。依靠名家的藝術功力,可以變非為是,由此,其表演推陳出新。

對這樣的演員,初學者將他單純理解為新鮮有趣的演員,想去跟他學習、模仿他的演技,但本來就是尚須添柴加火的不成熟的新手,所以不免東施效顰。如果將至高之位僅僅理解為一種演技,就是對名家的“心位”一無所知。所以對此道理一定要認真體會理解。名家使用了非正統的演技,初學者卻誤認為是正統而模仿之,兩者之間的錯位真是黑白分明。因此,修煉年頭不夠的初學者,是無法達到“闌位”的。而初學者想模仿名家的爛熟的演技,模仿其非正規的東西,對他而言學來的仍然是非正規的東西,下手豈可因此而成為高手?

古人雲:“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又雲:“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後災;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後必有災。”(此語見《孟子》)(155)

名家高手以其高超的藝術水準,在演技上將非正規轉變為正規,這是名家的功力所致,下手則不可模仿。下手以自己現有的水平,試圖去做高手做的事情,是徒勞無益的,這就是古人所說的緣木求魚式的做法。如果所模仿的高手的技藝是正統的高難的東西,即便學得不像,也有益無害,但也僅僅是“緣木求魚”而已。但一定要注意,不要去模仿名家高手的那些非正統、不正規的東西,學習那些東西,就是自招損毀。

初學的演員一定要好好從師學藝,勤學好問,對自己的藝位要有清醒的把握與認識。隨著藝術上的從師學習,耳濡目染,要不斷將初學時期的“二曲”“三體”加以反複調整錘煉,以期不斷完善。《法華經》有雲:“未得為得,未證為證。”(156)宜認真體會。

四、關於皮、骨、肉

能樂藝術中,有皮、骨、肉三個層次。三者俱全的很罕見。在書法方麵,除弘法大師(157)的禦筆之外,可以說沒有一個人具備皮、骨、肉三層次。

在能樂藝術中,究竟皮、骨、肉指的是什麽呢?首先,一個人天資聰慧,具備了成為名家高手的潛質,就叫作“骨”;歌與舞學得全麵而精到,並形成自己的風格,叫作“肉”;將以上優勢很好地發揮出來,塑造完美的舞台形象,叫作“皮”。如將“骨、肉、皮”與“見、聞、心”結合起來說,那麽,“見”就是“皮”,“聞”就是“肉”,“心”就是“骨”。再進一步說,在音曲方麵,也可以分為“骨、肉、皮”三個層次:聲為皮,曲為肉,息為骨。同樣,表現在舞台演出中,姿為皮,手為肉,心為骨。對此需要仔細切磋琢磨。

然而,看看當今演員的實際狀態,不僅沒有具備這三者的人,而且連知道“骨、肉、皮”為何物的人也沒有。我本人因承先父的秘傳,對此才有所知曉。綜觀當今的能樂藝人,隻是稍微有了一點“皮”而已。而且也不是真正的“皮”,而是滿足於表麵模仿的“皮”而已。所以,這樣的人隻能是“無主風”的演員。

“骨、肉、皮”三者具備的演員即便有,也還需要對此有深入的理解。天生的潛質為“骨”,歌舞的熟練為“肉”,人體的“幽玄”為“皮”。依此看來,或許隻不過是具備了三者,還不能說已經就是三者兼備的演員了。三者兼備的境界,具體來說,就是將三者全都發揮到極致,達到至高無上的程度,進入舉重若輕,從容不迫的境界。舞台演出時,直讓人覺得妙趣橫生,事後回味起來感覺無可挑剔,這是具備“骨風”的功力深厚的演員給人的感覺;從哪個角度看都覺得趣味無窮,這是具備了“肉風”的功力深厚的演員給人的感覺;無論怎麽看都讓人感受到“幽玄”之美,這就是具備了“皮風”的功力深厚的演員給人的感覺。像這樣,在演出完成之後能夠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而又讓人回味無窮的演員,方可稱為“骨、肉、皮”兼備的演員。

五、關於“體”與“用”

在“能”中,有“體”與“用”的分別。舉例來說,“體”是“花”,“用”就是花香;“體”是月亮,“用”就是月光。因此,對“體”有了深刻理解和把握,對“用”就可自然掌握。

在“能”的觀賞中,內行用“心”觀看,外行用眼觀看。用“心”觀看,看到的是“體”;用眼觀看,看到的是“用”。初學時期的演員,用眼看“用”並模仿之,這是不明白“用”之性質的模仿。須知“用”是不可模仿的。懂得“能”的演員,是在用“心”觀看,進而模仿其“體”。“體”模仿好了,“用”自然含在其中。不懂“能”的人,誤以為“用”是獨立存在之物並模仿之,以模仿來的“用”作為“體”而不自覺,這不是真正的“體”,其結果是“體”未得到,“用”也未能得到。藝術上如同無源之水,很快幹涸。這種“能”隻能說是旁門左道。

“體”與“用”固然是兩種東西,但沒有“體”,“用”就無所依憑,所以“用”實際上並不能獨立存在,也就不能孤立地加以模仿。倘若誤以為“用”是孤立的存在並模仿之,那將成何“體”?須知“用”在“體”中,並不是孤立的存在,因而不能單獨去模仿“用”。明白了這一點,就懂得了“能”。“用”不可能由模仿得來,那就不要去模仿。要知道模仿了“體”就會同時獲得了“用”。需要反複強調的是:單純模仿“用”而得到的“體”是似是而非的“體”。理解了這一點,就能理解“體”與“用”的不同。

人雲:“想學別人者聰明,想似別人者愚蠢。”因而,所模仿者是“用”,所學來者應該是“體”。

結語

以上所述有關能樂學習的諸條項及詳盡論述,為前人所未論及。隻有一些老演員,有人自然獲得了本書所述的那種高超藝術境界,但也不太多見。從前,王公貴族觀客對能樂的評論專事褒揚,幾乎不指缺點。而今,他們的鑒賞水平大為提高,對些微的缺點也予以批評。若非琢玉成器、摘花成籃的“幽玄”之作,則很難符合他們的期待。然此道達人不多,並有式微之勢,如不按本書所述刻苦修習,斯道中絕亦未可知。故將本人多年思考所及,大體論述如上,此書未論及之處,可根據各自情況,接受相應的口傳。

應永二十七年(158)六月

附記(159)

《論語》雲:“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160)

《易》雲:“非其人,傳其書,天所惡。”(161)

能樂修習到一定程度,也有將“用”轉化為“體”者。藝術造詣至高至深,“體”與“用”的差別便不存在了。像這樣將各種“用”轉變為“體”者,可謂“妙體”。

可以稱之為“美姿”的一切藝術風姿,都有無可言喻的性質,是從“體”發出的馨香。換言之,“美姿”是存在於“體”而顯現於外的。

白鳥銜花之姿,可謂“幽玄”風姿之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