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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半個世紀,凱特·肖邦被遺忘了。

這種遺忘,很多人歸於《覺醒》引發的道德批判,以及文壇對於性別的不公正評價。同樣水平的文學作品,男性作家會獲得更高的關注,這是當然。但問題似乎又不止於此。

2013年,美國內布拉斯加大學奧馬哈分校的查爾斯·約翰斯米爾(Charles Johanningsmeier)發表了一篇文章,他調查了八十家美國公立圖書館的數據,看它們如何處理1880年至1914年間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的作品。在19世紀晚期和20世紀早期,公立圖書館的藏書目對於作品和讀者非常重要。查爾斯·約翰斯米爾寫道,他驚訝地發現,很多圖書管理員——基本上來自城市和較大的城鎮——會積極地購買同時期很多突破邊界的作品,比如《街頭女郎瑪吉》(Maggie:A Girl of the Streets)(1),並不在乎是否會引起人們的抗議。而對於《覺醒》,很不幸,大部分圖書管理員會選擇更安全的做法:不收錄它。

文學的勢利眼存在於各個方位。是性別嗎,還是因為地處邊緣?或是種種因素兼而有之?在文學作品經典化的過程中,總有各種具體、偶然和時代性的因素。無論是中國古代的陶淵明、杜甫,還是美國的麥爾維爾、凱特·肖邦,在當世的風尚中被低看、錯漏的作家不計其數。作品一旦寫出,隻能匯入時間的長河,在曆史中等待自己的命運。

1969年,凱特·肖邦被重新發現。學者帕爾·塞耶斯泰德(Per Seyersted)為她寫了一本傳記,稱她開創了美國文學的新局麵。《覺醒》被收入企鵝經典,學者桑德拉·吉爾伯特(Sandra Gilbert)為這本書寫了導讀。當時正值美國的第二波女性主義浪潮,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Susan Gubar)在1979年出版了女性文學研究的經典著作《閣樓上的瘋女人》(Te Madwoman in the Attic),梳理19世紀英美文學係統裏的女性文學家,簡·奧斯汀、勃朗特姐妹、艾米麗·狄金森……是如何從男性寫作的領域中掙紮、創造出了自己的寫作空間的。

當凱特·肖邦進入了這一女性文學、女性作家的譜係,一個問題反複出現:凱特·肖邦是女性主義者嗎?在她生活的晚期,英美正在興起第一波女性主義浪潮——為實現投票權的婦女運動,凱特·肖邦是其中一員嗎?

每一位專注於女性問題的女性藝術家,都會被問到這個問題。她們的答案多半是否定的。她們試圖維護藝術相對於政治的獨立性,但很多時候,這種否定也表現出了對女性主義的恐懼。

凱特·肖邦大概不是女性主義者。在當時的世界,女性主義還不是廣泛的浪潮。但是她用敏銳的直覺、深入的思考,洞察了女**的奧秘,其中有壓抑、痛苦,也有歡愉。她用文字去戳穿偽裝,表現真相。這種獨創性,就是福樓拜所說的文學,也是女性主義重要的生命力和思想根源,那本來就不是一個空洞的教條,而是一種關於生活、關於人的哲學。

她是當之無愧的先驅,是時代的勇者和智者。她不需要吹起號角,她是製作號角的人。

郭玉潔

2020年4月

(1) 19世紀後期美國小說家斯蒂芬·克萊恩(Stephen Crane)的代表作。本書以紐約市貧民窟為背景,以被迫淪為妓女的窮姑娘為主人公,這在美國文學史上是破天荒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