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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很想念你那位朋友?”瑞茲小姐問。這時埃德娜正要去海灘,剛出小別墅,瑞茲小姐就悄然出現在她身後。埃德娜終於學會了遊泳,大部分時間都泡在海裏。格蘭德島的假期已近尾聲,所以她認為花多少時間遊泳都不過分,因為她隻能在這項運動中找到真正的快樂。瑞茲小姐拍著她肩膀說的那句話,似乎正道出了埃德娜這些日子以來的心聲,或者更確切地說,道破了她心中揮之不去的感覺。
不知為什麽,羅伯特離開後,她眼中的世界頓時黯然失色,變得索然無味。生活一如既往,但她卻失魂落魄,如同一身被棄置的衣服,褪去了顏色。她四處尋覓他的蹤跡——總是設法引人談起他。她早上會去勒布朗夫人房裏,不惜忍受老式縫紉機軋軋的噪聲。她像羅伯特從前那樣坐在一旁,趁勒布朗夫人幹活兒的間歇跟她說話。她會環顧四周,欣賞牆上的照片和繪畫,在某個角落找到一本家庭相冊,饒有興味地翻閱,請勒布朗夫人給她講畫中人的故事。
有張照片是羅伯特小時候跟勒布朗夫人一起照的,照片上的他還是個嬰兒,坐在母親膝頭,小臉圓嘟嘟的,一隻小拳頭塞在嘴裏。她隻能根據那雙眼睛依稀辨認出是羅伯特。在另一張照片上,五歲的他穿著蘇格蘭裙子,披著長長的鬈發,手握一根馬鞭。這可把埃德娜樂壞了。另一張照片也很好玩,是他第一次穿長褲時照的。還有一張也引起了她的興趣,照片上的羅伯特剛從中學畢業,模樣十分清瘦,長長的臉上目光如炬,透出勃勃的雄心和遠大的誌向。但相冊裏沒有他近期的照片,找不到五天前離開的那個羅伯特,他一走了之,留下一片虛無與空茫。
“噢,羅伯特掙錢之後就沒再拍過照片了!他說錢得花在刀刃上。”勒布朗夫人解釋說。他給母親寄來一封信,是從新奧爾良出發前寫的。埃德娜想看,勒布朗夫人讓她在桌上和梳妝台上找找,要不就在壁爐架上。
信在書架上,它從信封到形狀、從郵戳到字跡都吊足了埃德娜的胃口,有著她難以抵擋的**。拆信前,她把它翻來覆去看了個仔細。內容隻有寥寥幾行,說他當天下午就要離開新奧爾良,行李也已經收拾停當,他很好,向母親獻上自己的愛,請她一定向大家轉達自己誠摯的問候。信中沒有特別提到埃德娜,隻在信末附了一句話,說如果龐德烈太太想把他念給她聽的那本書讀完,那媽媽可以去他房間裏幫她找,就在桌上那堆書裏。埃德娜驟然被嫉妒刺痛了,因為這封信是寫給他媽媽的,而不是她。
每個人似乎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她會想念他。就連她丈夫也不例外,羅伯特走後那個星期六,他上島之後還替她遺憾。
“沒有他你還適應嗎,埃德娜?”他問。
“他不在真的很無聊。”她承認。龐德烈先生在城裏見到羅伯特了,埃德娜一聽就連珠炮似的提了一大堆問題。他們在哪兒見的?有天早上在卡隆德雷街,他倆一起去酒吧喝了一杯,抽了幾支雪茄。他們都聊了些什麽?基本上就是他在墨西哥的前景,龐德烈先生認為他前途無量。他是什麽樣子?是——嚴肅、快活還是什麽?挺快活的,滿腦子都是他這趟旅行,他就要到異國他鄉去賺錢和冒險了,龐德烈覺得那種反應再正常不過。
埃德娜煩躁地踏著腳,納悶孩子們為什麽放著好好的樹蔭不去,非要在太陽底下玩耍。她走過去把他們帶到涼蔭下,責備混血保姆照顧不周。
她絲毫不覺得跟丈夫提起羅伯特或讓丈夫談起他有什麽不妥。她對丈夫沒有對羅伯特這種感覺,從前沒有,今後也不會有。她從小就習慣把想法和感受默默藏在心底。她從不為它們痛苦。它們從頭到尾隻屬於她一個人,與他人無關,她相信自己有權擁有它們。埃德娜曾對拉蒂諾爾夫人說過,她決不會為孩子或任何人犧牲自我。當時她們陷入了激烈的爭論,兩個人誰也不理解誰,都覺得自己在對牛彈琴。爭論過後,埃德娜試著安撫朋友、解釋自己:
“為了孩子,我可以舍棄一切身外之物,我可以獻出金錢和生命,卻不能獻上自我。我沒法說得更清楚,我也是剛明白這點,隻一點模糊的概念而已。”
“我不知道你認為什麽才最重要,你所謂的身外之物又指什麽。”拉蒂諾爾夫人愉快地說,“不過一個女人肯為孩子獻出生命,這就已經很難得了,生命是一個女人所能犧牲的最寶貴的東西——反正《聖經》上是這麽說的。我想我也沒法做得更好了。”
“噢,你當然可以!”埃德娜笑道。
所以那天早上,瑞茲小姐趁她去海灘時從背後趕上來,拍拍她的肩膀問她是不是很想念那位年輕的朋友時,埃德娜一點也不意外。
“噢,早安,小姐,是你呀?嗯,我當然想念羅伯特啦。你去遊泳嗎?”
“我一夏天都沒下過水,怎麽會到了季末反而去遊泳呢?”那女人沒好氣地回答。
“不好意思。”埃德娜尷尬地道歉,瑞茲小姐滴水不沾的事曾是大家津津樂道的笑料。有些人覺得她是怕打濕假發或頭上的紫羅蘭,另一些人則認為藝術家天生怕水。瑞茲小姐從兜裏掏出一隻紙袋,拿出巧克力分給埃德娜,以示自己沒有生氣。她經常吃巧克力,因為它特別扛餓,小小一塊就蘊含著豐富的營養。她說多虧了它們,自己才不至於餓死,因為勒布朗夫人的飯菜簡直沒法下咽。隻有勒布朗夫人這種粗俗無禮的女人才會提供這麽糟糕的飯菜,還覥著臉跟人要錢。
“她兒子走了,她一定很寂寞吧。”埃德娜說道,想岔開話題,“而且還是她偏愛的那個。她一定很舍不得他走。”
瑞茲小姐不懷好意地笑了。
“她偏愛的那個?噢,親愛的!這種瞎話是誰告訴你的啊?艾琳·勒布朗活著完全是為了維克多一個人。他這麽沒出息都是被她給慣的。她寵他、慣他,對他踩過的土地都另眼相看。在某些方麵,羅伯特就要好得多,掙的錢幾乎都給家裏了,自己隻留幾個銅板。我還真是偏愛他呢!我都想那個可憐的小夥子了。我喜歡在這兒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勒布朗家就隻有他這麽一個可靠的人。他經常來城裏看我。我也喜歡跟他玩。可那個維克多!將來被吊死都算善終了。我就納悶了,羅伯特怎麽沒早點把他打死。”
“我還以為他對弟弟很忍讓呢。”埃德娜說,她很高興能談起羅伯特,無論是圍繞什麽話題。
“噢!一兩年前他還狠狠揍了他一頓呢。”瑞茲小姐說,“起因是一個西班牙姑娘,維克多好像覺得那姑娘歸他所有。有一天,他看見羅伯特在跟她說話,要麽就是一起散步、遊泳、幫她拎籃子之類的——我記不清了——結果就惡聲惡氣地罵起人來,惹得羅伯特當場把他揍了一頓,打得他收斂了好些日子。不過我看他現在又開始皮癢了。”
“那姑娘是叫瑪麗亞基塔嗎?”埃德娜問。
“瑪麗亞基塔——沒錯,正是,瑪麗亞基塔。我都忘了。噢,那個瑪麗亞基塔,她賊著呢,可壞了!”
埃德娜低頭瞧瞧瑞茲小姐,奇怪自己怎麽能忍受她的這些惡言惡語,還聽了這麽久。不知為什麽,她突然心一沉,幾乎有些鬱悶了。她本來不想下水,但還是換上泳衣,留瑞茲小姐獨自坐在孩子們的帳篷底下。隨著季節的推移,水溫逐漸轉涼。埃德娜紮進水中,盡情遊弋,心情振奮,渾身充滿活力。她在水裏待了很久,隱約希望瑞茲小姐不會等她。
但瑞茲小姐偏偏等了。回去的路上,她變得和顏悅色,拚命誇讚埃德娜穿泳裝的模樣。她還談起音樂,邀埃德娜回城後去看她,又從口袋裏摸出一支鉛筆頭和一張卡片,寫下自己的地址。
“你什麽時候走?”埃德娜問。
“下周一。你呢?”
“再下周。”埃德娜回答,隨即又補充說,“這個夏天過得真開心啊,不是嗎,瑞茲小姐?”
“嗯。”瑞茲小姐聳聳肩表示讚同,“湊合吧,要是沒有蚊子和法瑞爾家的雙胞胎就更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