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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德烈夫婦在新奧爾良的濱海大道(31)上有個漂亮的家。那是一座兩層樓高的獨棟別墅,十分寬敞,屋前有個寬闊的前廊,圓形廊柱帶有凹槽,支撐起傾斜的屋頂。房子外牆白得耀眼,外側的護窗板和百葉窗刷著綠漆。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條,種著路易斯安那南部盛產的各種花卉植物。室內陳設是典型的傳統風格。地板上鋪著柔軟的地毯和地氈,門窗上掛著高雅華美的帷幔,牆上還懸掛著精心挑選的繪畫,彰顯出主人不俗的品位和獨到的眼光。此外,他們平時在餐桌上使用的雕花玻璃杯、銀質餐具和精紡花緞餐巾也讓不少女人豔羨不已,她們的丈夫沒有龐德烈先生這麽大方。

龐德烈先生很喜歡在家中踱步,查看各處的陳設和細節,確保一切盡善盡美。他十分珍視家中的財物,因為這些畢竟是他自己的東西,每次給家裏購置物品,無論是一幅畫、一尊雕塑、一副蕾絲窗簾還是別的什麽,他總會看了又看,細細體會那份純粹的快樂。

星期二是龐德烈太太會客的日子,每到這天下午,上門的客人總是絡繹不絕,女士們乘馬車或有軌電車趕來,要是距離不遠又遇上天氣和暖,她們還會步行。一位膚色偏淺的混血男孩會穿著燕尾服接待來賓,捧著一隻小銀盤收集名片。一名戴白色廚師帽的女仆會為客人奉上酒水、咖啡或巧克力。龐德烈太太會穿上華美的禮服,一下午都在客廳裏接待客人。到了傍晚,男士們偶爾會偕妻子前來。

結婚六年來,龐德烈太太始終一絲不苟地履行這項義務。此外,她每周還會和丈夫一起去歌劇院和劇場度過幾個傍晚。

龐德烈先生早上九點多出門,一般晚上六點半、七點才回家——晚餐七點半開始。

從格蘭德島回來幾周後,在一個星期二傍晚,他與妻子坐在餐桌旁。房間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孩子們被帶去睡了,樓上不時傳來他們亂跑時赤腳拍打地板的聲音,還伴隨著混血保姆溫和的高聲抗議,她追在他們後麵,懇求他們快快睡覺。龐德烈太太穿的不是星期二專用的那身禮服,而是普通的家居服。龐德烈先生對這種事向來敏感,一下子就發現她的打扮不大對勁。他剛盛了湯,正把它遞還給候在一旁的男仆。

“累壞了吧,埃德娜?今天都有誰來了?客人多嗎?”他問,先嚐了口湯,然後開始往裏加胡椒、鹽、醋和芥末醬——凡是夠得著的都往裏放。

“挺多的。”埃德娜回答,她喝著湯,一臉心滿意足,“我出去了,回來時看了他們的名片。”

“出去了!”她丈夫驚呼,聲音裏透著錯愕,他放下醋瓶,透過鏡片凝視著她,“天哪,星期二你怎麽會出門呢?有什麽要緊的事嗎?”

“沒什麽。我隻是想出去走走,所以就去了。”

“噢,那你肯定找了個得體的理由囉。”她丈夫說著,往湯裏加了點紅辣椒粉,情緒稍稍平複了些。

“沒有,我沒想什麽理由,隻吩咐喬轉告大家我出去了,就是這樣。”

“哎,我親愛的,都這麽些年了,我想你應該明白這樣做不合規矩。我們要想往高處走,要想跟上趟兒,就必須遵守社交禮儀(32)。就算你今天下午非出門不可,也得找個合適的理由。”

“這湯也太難喝了,這廚娘到現在連湯也不會做,簡直荒唐。城裏隨便哪家免費午餐攤的湯都比這強。貝爾瑟羅普太太來了嗎?”

“去拿名片盤來,喬。我不記得有誰來過。”

男仆退出去,不一會兒又進來,手裏托著那隻小銀盤,裏麵盛滿女士們的名片。他把盤子遞給龐德烈太太。

“給先生。”她說。

喬又把盤子遞給龐德烈先生,撤了湯。

龐德烈先生掃過那些拜訪者的名片,一麵高聲念出某些名字,一麵評論。

“‘德拉塞達斯小姐們’,我今天早上剛替她們父親做了一筆很大的期貨交易,挺好的姑娘們,該嫁人了。‘貝爾瑟羅普太太’。告訴你吧,埃德娜,貝爾瑟羅普太太你可得罪不起。哎,貝爾瑟羅普的家產夠把咱們的商行買十幾次的。他家的生意做得大,在我看來簡直是天文數字。你最好給她寫個條子。‘詹姆斯·海坎普太太’。嗨!你最好少跟她接觸,越少越好。‘拉福斯夫人’。還是大老遠從卡羅爾頓來的,可憐的老太太。‘威格斯小姐’。‘埃莉諾·博爾頓斯太太’。”他推開名片盤。

“行行好吧!”埃德娜嚷道,再也壓抑不住怒火,“你幹嗎對這種事這麽上心?真是大驚小怪!”

“這才不是大驚小怪。這種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恰恰是我們最應該注意的,這種事最關鍵了。”

魚燒糊了,龐德烈先生碰也沒碰,埃德娜卻說有點糊味不要緊。烤肉好像不大合他胃口,他也不喜歡蔬菜的做法。

“依我看啊,”他說,“咱們家錢是花足了的,總不至於每天連頓像樣的飯菜都拿不出來,讓一個男人沒法維持起碼的體麵。”

“你以前還覺得這廚娘是難得的人才呢。”埃德娜無動於衷地說。

“她剛來的時候或許的確是。但廚娘也是人啊,也像別的雇工一樣需要管教。如果我不去管教公司裏的職員,隨他們怎麽高興怎麽來,那他們立馬就會把我逼瘋,把生意搞得一團糟。”

“你上哪去?”見丈夫起身離席,埃德娜問。他幾乎什麽也沒吃,隻嚐了一口加了無數調料的湯。

“我去俱樂部吃飯。晚安。”他走進門廳,從架子上摘下帽子、取下手杖,出了門。

這種情形她即使已經司空見慣,心情也常常受到影響。有幾次,她甚至徹底沒了胃口,偶爾還會馬後炮似的去廚房數落廚娘。還有一次,她回房研究了一晚上烹飪書,終於擬出一周的菜譜,寫完之後,她心裏始終不是滋味,總覺得自己到底是個不稱職的主婦。

但那天傍晚,埃德娜有意獨自吃完了晚餐。她的臉微微泛紅,眼睛炯炯有神,仿佛映著心中的火光。晚餐過後,她回到房間,讓男仆把訪客都打發掉,就說她身體不適。

房間寬敞華麗,女仆把燈光調得微暗柔和,照得這房間更加富麗堂皇、美輪美奐。她走到一扇敞開的窗前,望著窗下密密叢叢的花園。夜晚所有的神秘與魔力似乎都在那裏匯聚,摻雜在香氣之中,隱藏在花葉幽暗迂回的輪廓裏。她感知著自我,發現這美好恬淡的夜色正契合她的心情。但那些來自黑夜、天穹與星辰的聲音卻無法撫慰她的心靈。它們嘲笑著她,唱起悲哀的歌謠,不肯做出任何許諾,甚至不給她一點希望。她離開窗邊,在房裏不斷來回踱步,把手中一條薄手帕撕成碎布條,揉作一團扔了出去。有一回她停下來,摘下結婚戒指摔在地毯上。見它靜靜地躺在地上,她又用鞋跟去踩,想把它碾碎。但她那雙靴子細細的鞋跟根本沒在上麵留下一道凹痕、一絲痕跡,那隻亮閃閃的小圓環依然完美無缺。

她頓時激動萬分,從桌上抄起一隻玻璃花瓶一把扔向壁爐瓷磚。她就是想打破點兒什麽,想聽那猛烈的撞擊聲。

一名女仆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立刻警覺地走進她的房間,想知道出了什麽事。

“花瓶掉在壁爐旁邊了。”埃德娜說,“別去管它,明天再收拾吧。”

“噢!可您說不定會踩到碎玻璃的,太太。”年輕的女仆堅稱,開始撿拾地毯上的花瓶碎片,“您的戒指也在這兒呢,夫人,在椅子底下。”

埃德娜伸手接過戒指,戴回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