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天晚餐前,埃德娜又像往常一樣姍姍來遲,她步入餐廳時,大家似乎已經聊得熱火朝天。好幾個人都在同時說話,其中維克多的聲音最響,甚至蓋過了他母親的聲音。埃德娜遊泳回來晚了,匆匆換了衣服,臉蛋還紅撲撲的,在那件雅致的白色長裙映襯下,她的臉就像一朵芳香撲鼻的名貴鮮花。她在老法瑞爾先生和拉蒂諾爾夫人之間落座。
湯剛好上桌,她坐下正要喝湯,好幾個人就七嘴八舌地告訴她羅伯特要去墨西哥了。她放下勺子,詫異地四下張望。他今天還跟她在一起,一早上都在給她讀書,對墨西哥的事卻隻字未提。下午她沒見到他,有人說他在大屋樓上陪他媽媽。她當時並沒多想,不過下午晚些時候去海灘時,她確實納悶他怎麽沒來。
勒布朗夫人坐在上首,羅伯特坐在母親身旁。埃德娜抬起頭,越過長桌盯著他看,臉上除了驚愕沒有別的表情,也絲毫不想掩飾。他回望著她,抬起眉毛,做出微笑的樣子,一副窘相,顯得渾身不自在。“他什麽時候走呢?”她問大家,就好像羅伯特不在場、沒法自己回答似的。
人們操著法語和英語七嘴八舌地說開了,她聽見有人說“今晚!”“就今天傍晚!”“聞所未聞!”“不知道他中了什麽魔!”
“不可能!”她嚷道,“那可是去墨西哥,又不是從格蘭德島去克萊恩酒店、碼頭、海灘,怎麽能說走就走呢?”
“我一直都說要去墨西哥的,已經說了好幾年了!”羅伯特大聲說道,語氣激動而急躁,像在驅趕四周的蚊蟲。
勒布朗夫人用她的刀把敲敲餐桌。
“請讓羅伯特自己解釋離開的原因,還有他為什麽選在今晚出發。”她高聲說,“這飯桌真是一天比一天更像貝德拉姆醫院(30)了,所有人都一齊開口。有時候啊——願上帝寬恕——不過說真的,有時候我真希望維克多能變成啞巴。”
維克多嘲諷地大笑,感謝母親許下這神聖的願望,不過他覺得這對別人沒什麽好處,隻能讓她自己有更多機會、更多理由說話。
法瑞爾先生認為應該趁維克多還小的時候把他扔進海裏淹死。維克多倒覺得這招應該用在那些人見人厭的老東西身上。勒布朗夫人眼看就要爆發了,羅伯特厲聲嗬斥弟弟。
“我沒什麽可解釋的,媽媽。”他說。不過他還是解釋了——說話時幾乎一直看著埃德娜——說什麽他隻有搭乘某趟輪船才能見到自己要投奔的那位紳士,而那艘船將於某月某日從新奧爾良出發;包德勒今晚正好要運蔬菜進城,可以捎他一程,這樣他就能及時趕上那趟輪船。
“但你是什麽時候決定要走的呢?”法瑞爾先生問。
“今天下午。”羅伯特略帶煩躁地回答。
“下午幾點鍾呢?”老紳士追問,就像在法庭上盤問犯人。“下午四點,法瑞爾先生。”羅伯特提高音量,高傲地回答,那神態讓埃德娜想到了戲劇演員。
她剛才逼自己喝下大半碗湯,這會兒正用叉子撥弄湯中小塊小塊的食材。
趁大家都在談論墨西哥,那對情侶說起了悄悄話,明智地斷定沒人會關心他們在說什麽。黑衣婦人說她收到過兩串做工奇巧的墨西哥念珠,據說可以赦免某種特殊的罪孽,不過她一直不知道它在墨西哥之外還管不管用。天主教堂的福赫爾神父曾試著給她解釋,但還是沒能完全消除她的疑惑。可以的話,她懇請羅伯特幫她問問,這兩串奇特的念珠在這兒是不是也能赦免她的罪孽。
拉蒂諾爾夫人叮囑羅伯特跟墨西哥人打交道時一定要加倍小心,在她看來,那個國家的人既不講道德又記仇,根本靠不住。她並不認為這樣對全體墨西哥人橫加指責有什麽不妥。她自己隻認識一個墨西哥人,他賣的墨西哥粽子好吃極了,說起話來也輕聲細語,讓她覺得特別可靠。結果有一天,他卻因為刺死自己的妻子被抓了,也不知道後來有沒有被吊死。
維克多想講個故事,他邊說邊笑,講的是有年冬天一個墨西哥姑娘在太子妃街的餐館裏賣巧克力什麽的。但隻有老法瑞爾先生一個人在聽。聽完這滑稽的故事,老先生笑得差點背過氣去。
所有人都喋喋不休、大叫大嚷,埃德娜覺得他們像瘋了一樣。關於墨西哥和墨西哥人,她自己完全無話可說。
“你幾點出發?”她問羅伯特。
“十點。”他告訴她,“包德勒想等月亮升起來再走。”
“你全都收拾停當了?”
“差不多了。我隻帶一隻手提袋,到了城裏再弄個行李箱。”
他媽媽問了幾個問題,他轉過去回答。埃德娜喝完黑咖啡就離席了。
她徑直回到自己房裏。小別墅房門緊閉,空氣渾濁憋悶,可她顧不上這些,因為屋裏有一百件事等她去做。她擺正洗臉架,又責備混血保姆做事馬虎,後者正在隔壁哄孩子們睡覺。她把胡亂掛在椅背上的衣服收攏,一件件分門別類地放進衣櫥和抽屜。她脫下長裙,換上一身舒適寬鬆的睡袍,重弄了頭發,格外賣力地梳了又刷。然後她走進裏屋幫混血保姆哄孩子們睡覺。
孩子們鬧個不停,話特別多——他們什麽都想幹,就是不想安安靜靜躺下睡覺。埃德娜打發混血保姆去吃晚飯,吩咐她吃完就不必回來了。接著,她坐在床邊給孩子們講了個故事,但他們聽完非但沒有安靜下來,反而更加清醒亢奮。她走出房間時,他們還在爭論不休,猜測著媽媽答應明晚要講的結局。
那個黑人小姑娘跑來替勒布朗夫人傳話,請龐德烈太太去大屋跟他們坐坐,一起等羅伯特先生出發。埃德娜回話說她已經更衣了,身體也不大舒服,興許晚點再去大屋那邊。然後她開始更衣,睡衣都脫了卻變了卦,又把它重新穿上,走出房間,在自家門口坐下。她心煩氣躁,使勁給自己扇了會兒風。拉蒂諾爾夫人走過來,想看看她到底怎麽了。
“肯定是被桌上那幫亂哄哄的家夥吵著了。”埃德娜說,“況且我討厭突然襲擊。羅伯特走得這麽匆忙,這麽突然,簡直太荒唐了!就跟不去會‘死’似的!他一早上都跟我在一塊兒,居然一個字也沒提。”
“是啊。”拉蒂諾爾夫人讚同道,“我看他就是沒心沒肺,不考慮大家——特別是你——的感受。要是別人也就算了,勒布朗家的人向來喜歡逞英雄。但不得不說,我從沒想過羅伯特會做出這樣的事。你來嗎?來吧,親愛的,不然就有點不近人情了。”
“不去。”埃德娜有點沒好氣地說,“穿戴太麻煩了,我不想換衣服。”
“你不用換,這樣挺好,紮條腰帶就行。你瞧我!”
“不去。”埃德娜堅持道,“不過你還是去吧。要是我倆都不在,勒布朗夫人恐怕會生氣的。”
拉蒂諾爾夫人吻過埃德娜,道了聲晚安就走了。其實她打心眼裏想加入大家。那幫人正聊得起勁,說的還是墨西哥和墨西哥人。
沒過多久,羅伯特提著他的包過來了。
“你不舒服?”他問。
“噢,我好得很。你這就走?”
他劃亮一根火柴,看看手表。“再過二十分鍾就走。”他說。火柴的光點驟然亮起又倏然消逝,襯得夜色愈發深沉。他坐到孩子們留在門廊的一張凳子上。
“坐椅子吧。”埃德娜說。
“坐這兒就行。”他邊說邊戴上軟帽,但很快又不安地摘下它,用手帕擦臉,抱怨天氣太熱。
“扇子拿去。”埃德娜說著遞上扇子。
“噢,不用!謝了。扇子不解暑,你又不能一直扇,可停下來隻會更熱。”
“男人總喜歡把這種謬論掛在嘴上。我就沒聽過哪個男人說扇扇子好的。你要去多久?”
“說不定去一輩子吧。我也不知道。得看情況了。”
“嗯,假如不是去一輩子,那會是多久?”
“我不知道。”
“我覺得這簡直荒唐,實在太不應該了。我不明白你為什麽嘴這麽嚴,還神秘兮兮的,今天早上一個字都沒提。”
他不說話,也不為自己辯解,沉吟半晌,隻說:“告別前就別賭氣了吧。你從沒生過我的氣。”
“我也不想在告別前賭氣啊。”她說,“但你怎麽就不明白呢?我已經習慣每天見到你,隨時有你陪在身邊了。你這樣做可太沒心肝了,簡直冷酷無情。你連理由都懶得找了。哼,我還打算冬天在城裏跟你見麵呢,想著能在那時見到你該有多開心。”
“我也想啊。”他脫口而出,“或許正因為如此——”話音未落,他突然兀自站起來,伸出一隻手,“再見了,我親愛的龐德烈太太,再見。請你不要——但願你不會把我忘得一幹二淨。”她握緊他的手,想拉住他。
“到了那邊給我寫信,好嗎,羅伯特?”她懇求道。
“我會的。謝謝你。再見了。”
這多不像羅伯特啊!就算是點頭之交,麵對這樣的請求也不會像他一樣,隻淡淡地留下一句:“我會的。謝謝你。再見了。”
他顯然已經跟大屋那邊的人道過別了,所以一離開她就邁下台階,徑直去找橫扛著一隻船槳等他的包德勒。他們在黑暗中遠去,她隻聽見包德勒的聲音,顯然,羅伯特連招呼都沒跟包德勒打。
埃德娜發狂地咬著自己的手帕,竭力壓抑那困擾著她、撕扯著她的情緒,不想讓任何人看出端倪,包括她自己。淚水在她眼眶裏打轉。
她第一次確認了自己心底的迷戀,認出了她曾在童年時代、豆蔻年華、待字閨中時感受過的癡迷。但現實依然殘酷,真相依然無情,她的頓悟無法撼動這痛苦,更不能讓它消失。過去對她毫無意義,沒留下任何可供借鑒的經驗。未來是一個謎團,她從未妄圖參透。她隻關心現在,也隻擁有現在,它折磨著她,讓她在心痛中明白曾經擁有的都已失去,而她那新生的、洋溢著**的自我,也注定得不到它渴望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