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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彌撒時,埃德娜昏昏欲睡。她開始頭疼,聖壇上的燭光仿佛就在她眼前搖晃。放在過去,她或許會設法讓自己平靜下來,但現在她一門心思隻想離開這憋悶的教堂,去外麵透氣。她站起來時踩到了羅伯特,嘟囔了一句抱歉。老法瑞爾先生十分詫異,連忙站起來,不過一看見羅伯特跟上了龐德烈太太就坐了回去。他不安地問了黑衣婦人一句什麽,可後者既沒聽見也沒回答,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天鵝絨祈禱書。

“我腦袋暈乎乎的,差點兒昏倒,聽不完彌撒了。”埃德娜說著,下意識地抬手推起滑到前額的草帽。他們正處在教堂的陰影中,羅伯特一臉擔憂。

“一開始就不該來的,更別說聽完了。咱們去安托萬夫人那兒吧,你可以在那兒休息。”他挽起她的胳膊,攙著她走,一路上都心神不寧,不斷低頭查看她的臉。

四周是多麽寧靜,隻聽見海浪在鹹水塘的蘆葦叢背後低語!一長串飽經風霜的灰色小屋點綴在橙子樹間,顯得安詳靜謐。這個小島地勢低矮、風平浪靜,埃德娜想,這裏肯定每天都是星期天。他們停下腳步,伏在一道用海上浮木做的尖木柵欄上討水喝。一位麵善的年輕阿卡迪亞人(27)正從貯水池裏汲水,說是貯水池,其實不過是個鏽跡斑斑的浮標罷了,往地裏一埋,一側開了道口子。年輕人用一隻錫桶給他們裝水,水溫不低,不過潑在她發燙的臉上還是涼絲絲的,她立刻恢複了活力,感覺神清氣爽。

安托萬夫人的小屋在村子另一頭。她以當地人的熱情好客歡迎他們,就像敞開大門迎接陽光。她身材臃腫,邁著沉重粗笨的步子在屋裏走來走去,而且一句英語也不會說,不過羅伯特告訴她自己身邊這位女士身體不適,想休息一會兒。她聽了加倍殷勤,一心想讓埃德娜待得舒舒服服,像在自己家一樣。

屋裏一塵不染,那張雪白的四柱大床讓人見了就想上去休息。床在一間小小的側室裏,窗外是一小片狹長的草地,草地上倒扣著一隻廢棄的船,盡頭有一座木棚。

安托萬夫人沒去聽彌撒。她兒子托尼去了,不過她說托尼很快就會回來,請羅伯特坐在屋裏等他。不過羅伯特還是走到屋外,坐在那裏抽煙。安托萬夫人在寬敞的前屋自顧自地張羅午餐。碩大的火爐中是燒紅的煤炭,炭火上煮著鯔魚。

埃德娜獨自在小小的側室裏解開衣裙,脫下大半,又用架在兩扇窗戶之間的水盆洗了臉、擦了脖子和胳膊。她脫下鞋襪爬上雪白的大床,在上麵舒展身體。能睡在這樣一張奇趣古雅的大**、聞著床單靠墊上那種鄉村特有的月桂香氣,這是多麽奢侈!她伸展健壯卻微酸的四肢,又用手指捋捋鬆散的頭發。她舉起胳膊輪流按揉,同時仔細端詳自己渾圓的手臂,仿佛頭一次看到自己漂亮緊致的肌肉。她雙手交握,放鬆地舉過頭頂,就這麽睡著了。

起初她睡得很輕,在半夢半醒間迷迷糊糊地留意周圍的動靜。她能聽見安托萬夫人在沙石地板上來回走動時沉重的沙沙聲。幾隻雞在窗外咯咯直叫,刨著土,啄著草叢中的砂礫。她還隱約聽見羅伯特和托尼在棚子那邊聊天。她一動不動地躺著,連眼皮都麻木不堪,沉重地覆蓋著她疲憊的雙眼。談話聲還在繼續——托尼緩慢、綿長的阿卡迪亞口音伴著羅伯特輕快、柔和、流暢的法語。她隻有與人當麵交流時才能聽懂法語,所以他們的談話聲也像周圍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模糊聲響一樣,讓她酣然入夢。

醒來時,埃德娜感覺自己睡了個長長的好覺。棚下的談話聲消失了。隔壁不再有安托萬夫人的腳步聲。就連那些雞也到別處去啄地、叫喚了。她**的蚊帳放了下來,是那位老婦人趁她熟睡時進來放的。埃德娜悄無聲息地下了床,透過窗簾縫望出去,看見夕陽西斜,意識到下午已近尾聲。羅伯特在棚子底下乘涼,背靠著那艘倒扣的小船傾斜的龍骨。他在讀書,托尼已經不在他身邊了。她想知道其他人都去哪兒了。站在窗戶之間用臉盆洗臉時,她朝窗外偷偷瞄了他幾眼。

安托萬夫人在一張椅子上放了些幹淨的粗織毛巾,又在旁邊放上一盒粉。臉盆上方的牆上掛了麵凹凸不平的小鏡子,埃德娜對著鏡子,往鼻子和臉頰上撲粉。她精神煥發,目若懸珠,麵容光彩照人。

梳洗完畢,她走進隔壁房間,感覺饑腸轆轆。屋裏沒人,不過牆邊的餐桌上鋪著桌布,上麵擺了一副餐具,盤子裏有一塊鬆脆的黑麵包,旁邊還有一瓶紅酒。埃德娜咬了一口麵包,用雪白有力的牙齒撕扯它,又往杯子裏倒了點紅酒,一飲而盡。然後她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外,從一根低垂的樹枝上摘下一顆橙子扔向羅伯特,他還不知道她已經起來了。

一看見她,他頓時滿臉放光,走到橘子樹下她的身旁。

“我睡了多少年?”她問,“這座島好像完全變了樣。想必新的物種已經出現,隻剩下你我兩個前朝遺老。安托萬夫人和托尼已經去世多少年了?我們那些從格蘭德島來的朋友又是什麽時候從地球上消失的?”

他親昵地幫她捋平肩上的褶皺。

“你正好睡了一百年,不多不少。我被留下來守護熟睡的你,一百年來都在這棚子底下讀書。我什麽邪惡都能阻擋,唯獨沒法阻止烤雞幹掉。”

“就算它硬得像石頭,我也照吃不誤。”埃德娜說著,跟他進了屋,“不過說正經的,法瑞爾先生他們那些人呢?”

“走了好幾個小時了。他們聽說你在睡覺,就決定不打擾你。而且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任何人來打擾你的。不然我留在這兒還有什麽用呢?”

“不知道萊昂斯會不會擔心!”她在桌前坐下時猜想。

“當然不會,他肯定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嘛。”羅伯特回答,同時在爐上的各式平底鍋和帶蓋的盤子之間忙碌。

“安托萬夫人和她兒子呢?”埃德娜問。

“去做晚禱了,估計順道再串個門兒吧。你想走的時候我隨時可以用托尼的船載你回去。”

他攪動將盡的炭火,直到烤雞再次滋滋地冒油。他為她奉上了一頓豐盛的大餐,又新做了咖啡分給她喝。除了鯔魚,安托萬夫人幾乎什麽也沒做,不過羅伯特趁埃德娜睡著時搜遍了全島。看著她狼吞虎咽,愉快地吃他準備的食物,他感到一種單純的滿足。

“現在走行嗎?”她喝幹了紅酒,把麵包屑攏到一起。

“再過兩小時吧,現在還是太曬。”他回答。

“再過兩小時太陽就落山了。”

“落山就落山唄,誰在乎啊!”

他們在橙子樹下等了許久,才等到安托萬夫人氣喘籲籲、步履蹣跚地回來,她忙不迭地賠禮道歉,怪自己不該扔下客人。托尼不好意思回來。他太靦腆了,不敢跟任何女人接觸,隻有他媽媽除外。

這時候待在橙子樹下舒服極了。太陽漸漸西沉,給西麵的天空鍍上熾烈的紅銅和金黃。影子慢慢拉長,像奇形怪狀的異獸鬼鬼祟祟地爬過草坪。

埃德娜和羅伯特席地而坐——其實他是躺在她身旁,不時替她理理平紋細布長裙上的褶皺。

安托萬夫人坐在門邊的一把長椅上,看上去胖乎乎、矮墩墩的。她一下午都在說個不停,這會兒更是越說越來勁,還要講故事給大家聽。

那些故事多麽精彩啊!她這輩子隻離開過徹尼爾·卡米拉達島兩次,而且都很短暫。在島上生活的這麽多年裏,她不是蹲在原地就是邁著蹣跚的步子四處走動,收集了無數關於大海和巴拉塔裏亞灣(28)海盜的傳奇故事。夜幕降臨,月光衝淡了夜色。埃德娜仿佛能聽見亡者的低語,還能隱約聽見布袋裏的金幣輕微的磕碰聲。

終於,她和羅伯特登上托尼的小船,張起紅色的三角帆。霧靄化身迷離的魅影,在暗處和蘆葦叢中徘徊,小船幽靈般飛速掠過水麵,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