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她隻睡了幾個小時,還睡得很不安穩,不斷被怪夢驚醒,醒來又什麽都忘了,隻在迷糊間隱約記得夢裏好像有什麽抓不住的東西。她在涼爽的清晨醒來,起床更衣。清新的空氣稍稍安撫了她的情緒。不過她並不需要任何撫慰或幫助,無論它來自外界還是內心。她隻是不由自主地追隨心中的衝動,就好像任由他人指引,不再過問方向。

時間還早,大多數人還在**熟睡。隻有幾個要去徹尼爾島聽彌撒的人在外麵走動。那對情侶昨晚已經安排好了今天的活動,這會兒正走向碼頭。黑衣婦人跟在他們身後不遠處,帶著禮拜日專用的祈禱書和銀念珠,那書有天鵝絨的書皮和黃金的搭扣。老法瑞爾先生也起來了,亟須找點事幹。他戴上那頂碩大的帽子,又從大廳的傘架上取下雨傘,始終走在黑衣婦人身後。

幫勒布朗夫人轉縫紉機的黑人小女孩在清掃走廊,掃得漫不經心,慢慢騰騰。埃德娜差她到大屋去叫羅伯特起床。

“告訴他我要去徹尼爾島。船就要出發了,讓他快點兒。”

羅伯特立刻就來了。她之前從沒主動差人去找過他,好像也從不需要他陪,不過這次,她並不覺得主動叫他有什麽不同尋常。他顯然也渾然不覺,隻是一見到她,臉上就微微放光。

來不及好好吃頓早餐了。他們一起回廚房喝咖啡,站在窗外,等廚子端上咖啡和麵包卷,然後就在窗台上享用。埃德娜說味道不錯。

她一開始其實沒打算喝咖啡,也不想吃什麽東西。他說她做事好像很少提前計劃。

“我計劃去徹尼爾島,也想到叫你起床,難道這還不夠?”她笑了,“‘難不成我還得什麽都考慮到嗎?’——萊昂斯不高興時就會這麽說。我不怪他,要不是因為我,他也不會心情不好。”

他們抄近道穿過沙灘,遠遠看見那支古怪的隊伍走向碼頭——那對情侶肩並著肩,走得悄無聲息;黑衣婦人跟在他們身後,距離逐漸縮小;老法瑞爾先生漸漸落在後頭;一個年輕的西班牙女孩走在最後,赤著腳,頭上紮一條紅頭巾,胳膊上挎著一隻籃子。

羅伯特認識那女孩,上船時跟她聊了幾句。在場的人誰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麽。她叫瑪麗亞基塔,有一張古靈精怪的圓臉,一雙烏黑的眼睛漂亮傳神。她用一雙小手緊握著籃子提手,也沒打算遮掩寬大粗蠻的雙腳。埃德娜盯著她的腳,發現棕色的腳趾間還沾著沙子和泥土。

包德勒發了幾句牢騷,怪瑪麗亞基塔太占地方。但其實他真正看不慣的是老法瑞爾先生,因為這位老先生總是自詡比他更會駕船。但他不好跟老年人過不去,所以隻好把氣撒在瑪麗亞基塔身上。女孩不樂意了,向羅伯特求援。但她很快又開起下流的玩笑,一會兒對羅伯特擠擠眼,一會兒對包德勒努努嘴。

那對情侶完全置身事外,對任何事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黑衣婦人的念珠已經撥到第三遍。老法瑞爾先生口若懸河地曆數他的駕船心得,責怪包德勒的無知。

埃德娜喜歡這一切。她把瑪麗亞基塔上下打量一番,從她難看的棕色腳趾到她漂亮的黑眼珠,如此往複。

“她幹嗎這麽盯著我看?”女孩問羅伯特。

“大概是覺得你漂亮吧。需要我幫你問問嗎?”

“不要。她是你的心上人嗎?”

“她是位已婚女士,有兩個孩子了。”

“噢!嗨!弗朗西斯科就跟西爾瓦諾的妻子跑了,她還有四個孩子呢。他們卷走了他的錢,帶走了一個孩子,還偷了他的船。”

“住口吧!”

“她能聽懂嗎?”

“噢,別說了!”

“他們結婚了嗎——靠在一起的那兩位?”

“當然沒有。”羅伯特笑道。

“當然沒有。”瑪麗亞基塔重複了一遍,認真地點點頭。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陽光開始灼人了。一陣疾風吹來,在埃德娜的手上和臉上留下揮之不去的刺痛。羅伯特把自己的傘撐在她的頭頂。他們的船側行劃過水麵,船帆迎風張滿。老法瑞爾先生瞧著船帆,嘲諷地一笑,包德勒暗自小聲咒罵這老頭。

帆船越過海灣,駛向徹尼爾·卡米拉達島,埃德娜仿佛正揚帆遠航,擺脫了曾將她死死拖住的船錨,錨上的鐵鏈已經鬆弛——就在昨天,在那個有神秘幽靈出沒的夜晚,它折斷了,所以她可以想去哪裏就去哪裏。羅伯特不停地跟她說話,不再注意瑪麗亞基塔。那女孩的竹籃裏裝著海蝦,上麵沾了一層西班牙苔蘚。她沒好氣地拍掉它,繃著一張臉犯著嘀咕。

“咱們明天去格朗德特爾島(26)怎麽樣?”羅伯特低聲說。

“去那兒幹嗎呢?”

“爬到山頂,去老城堡看扭來扭去的小金蛇和曬太陽的蜥蜴。”

她望了一眼格朗德特爾島,由衷地想跟羅伯特單獨待在那兒,一起曬太陽,一起聽海浪咆哮,一起看黏糊糊的蜥蜴扭動著身體出入老城堡的廢墟。

“後天或者大後天,咱們還可以把船開到布魯婁淺灘去。”他繼續說。

“去那兒又幹嗎呢?”

“幹嗎都行——釣魚唄。”

“不,咱們還是繼續去格朗德特爾島吧。別去打擾那些魚了。”

“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他說,“我要讓托尼來幫我補船,那樣我們就不用靠包德勒或者別的什麽了。你敢坐獨木舟嗎?”

“噢,敢啊。”

“那我找個月明的晚上帶你去坐獨木舟。你的海灣幽靈或許會悄悄告訴你哪座島上藏著寶藏——說不定還會帶你去藏寶地點呢。”

“哈哈,那我們就發財了!”她笑了,“我會把財寶全都給你,無論是海盜金幣還是稀世珍寶,統統歸你。你肯定知道該怎麽花。海盜的金幣可不能捏在手裏一點點花,得一擲千金、揮金如土才行,你得把它拋向風中,隻為看那亮閃閃的金子像雪片一樣飛散。”

“咱倆分,一起撒。”他說完,臉唰地紅了。

他們一起上了岸,走向盧爾德聖母教堂,那是一棟小巧古雅的哥特式教堂,棕黃相間的牆漆在耀眼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隻有包德勒留在碼頭上修補他的船。瑪麗亞基塔挎著一籃子海蝦走開了,邊走邊帶著孩子氣的嗔怪,乜斜著眼睛瞟了羅伯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