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維納斯的傷疤

決定自殺的次日,愛麗絲在蒙矓中醒來,見窗外的天空隱隱透出微光。

她伸手掀開被子,卻發現自己的身體變得幾乎透明,輕柔得仿佛能飄起來。她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鍾表,發現時針和分針正胡亂擺動,像兩個步伐淩亂的芭蕾舞演員。

原來是個清明夢。她輕輕笑了起來。

瑞恩曾經教會她區分夢境的方式,因為有時夢境過於真實,讓人疑惑。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看時間和數字,如果它們持續且無序地變化,便是夢境。當然也可以試著飄起來,看身體是否能穿過牆體。

她深吸一口氣,讓身體飄浮在黎明的天光裏,然後慢慢穿過牆麵,來到房子的另一端。這是她很久以來做過的最真實的夢,從前的夢總是很短,而且往往是無意識的。

她在夢裏看見從前的自己,沒有驚訝,也絲毫不帶困惑。

夢境的好處在於,讓所有天馬行空的事情都變得可以接受。

黎明時分,那個熟悉的身影斜倚在陽台邊的搖椅上,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搭著一本書,蓬亂的黑色長發此刻被盤成高高的發髻。愛麗絲慢慢靠近夢裏的自己,如同電影鏡頭緩緩拉近。

那是懷孕時候的她,身體微微有些笨重,麵頰上有隱約可見的淺色斑點。若非此時看見,她從不知道,這些斑點竟有幾分像花叢裏翩飛的蝴蝶,在晨光下顯得如此可愛。

那應該是和瑞恩在一起的第三年。

她懷孕,原本並不打算生養,瑞恩卻希望她生下孩子。

“我知道你抵觸婚姻,並不想勉強你結婚。但生養孩子或許能讓你快樂起來,而我也實在喜歡孩子。”他的言語中透著坦誠和熱切。她於是答應下來。

孕期的開端風平浪靜。

並不驚喜或憂懼,對腹中生命無知無覺的她,依舊過著和往常一樣的生活。策劃書展、徹夜寫作、編稿時偷喝咖啡,淩晨時分在寂靜的陽台上踱步。有時她也會低頭端詳自己依舊平坦的腹部,試圖想象與其他生命共享肉體的感受,心中的一汪湖水卻始終安靜澄澈,沒有波瀾。

進入第四個月,隱秘的荷爾蒙迅猛強勁,像熱帶雨林的充沛水汽,迅速滋養起幹涸的土地。她漸漸感到食量增加,身體渴望高熱量和高油脂的食物,盡管有不間斷的飲食攝入,深夜時分依舊會被饑餓喚醒。那段時期的瑞恩,夜裏從睡夢中醒來時,經常看見她赤腳站在冰箱旁邊,摸索著尋找牛奶和黑麵包。

她的胸部漸漸飽滿,腰臀變得豐滿,思維卻顯得稍有些滯緩,時常陷入沉思而不自覺,眼神裏透出迷茫。瑞恩曾說過,非常喜愛她這種半睡半醒的狀態,仿佛卸下了素日裏的盔甲,忽然間沒了防備,讓人忍不住想要去嗬護。

“你懷孕的樣子,美得就像維納斯。”他不斷重複這句話,眼裏有無法掩藏的喜悅,如同歡騰的巧克力音樂噴泉。或許是受他感染,她也變得高興起來。若說她有任何關於孕期的美好回憶,那便也隻剩這些轉瞬即逝的時刻了。

她從未對新生命有所期待,不過一想到能對瑞恩有所補償,便也覺得釋然。

時間慢慢流逝,後來當一切塵埃落定,愛麗絲躺在冷冷清清的公寓裏,回憶起過往時,總覺得失去這個孩子,其實是早就命定的事情。說穿了,她這樣斑斑駁駁、混亂嘈雜的肉身,如何能孕育嶄新的生命呢?

她的情緒從未真正得到控製,工作時往往戴著人格麵具,久了便容易忘卻,以為冷靜從容是自身本就攜帶的品質。然而,身體裏潛藏的情緒炸彈始終都在。

懷孕之前他們就常有爭吵,或者與其說是爭吵,不如說是她一個人的戰爭。

她有嚴重的潔癖,每寸地板都要用抹布反複擦拭,餐具器皿更是要反複消毒,衣服必須及時清洗、烘幹、折疊整齊。他是隨意慣了的人,時常不小心將食物的湯汁灑在地板上,或是把褲腿沾了泥漿的牛仔褲放在潔白的沙發墊上。這些舉動使她暴怒,憤怒時甚至會把瓷碗摔碎在地上,將整張沙發墊扔掉,然後用打火機燒毀他的褲子。

每日超過十二小時的閱讀和寫稿占據了他大量的精力,又要抽空整理采訪音頻和人物背景資料,能留給他的空閑時間稀少而珍貴。他希望能盡量多地與她相處,卻幾乎在每一次接近她時都觸發戰爭。她的身體輻散出向外的隱形推力,她的敏感和與生俱來的芒刺讓人無法真正接近,最無心和隨性的一句話也能讓她情緒崩潰。

輕微紊亂的激素和孕期荷爾蒙成了最好的憤怒助推器。她不能聽見任何反駁自己的話語,不接受拒絕和道歉,但當憤怒過去,她又陷入無限的自責。所有見過她失控模樣的人都會害怕。敏感多疑、偏執易怒,任何言語甚至眼神都能成為導火索。她的情緒波瀾如果被電腦繪製成圖表,必定遠遠超出正常範疇。生活變成布滿地雷的戰區,即便是小心翼翼地穿行也依然無濟於事。他們踮著腳慢慢行走,逐漸損耗掉對婚姻的耐心和信仰。

憤怒時候的她砸碎花瓶和茶杯,用碎片割破手臂,用頭撞牆直到出現瘀青,雙腿全是被指甲劃破的痕跡。瑞恩對她的性情不是沒有防備,卻依舊落得傷痕累累。

“我要怎麽做才能幫助你呢?”他時常這樣充滿絕望地問她,聲音裏滿是憔悴。

她仰麵躺在冷冰冰的木地板上,淚水從眼角滾落,始終也不說什麽話。

兩人就這樣默默咀嚼著各自的絕望,末了他把她抱到沙發上,用熱毛巾擦拭她淚痕交錯的麵頰,用手掌輕輕撫摩她的腹部以示安慰。“為了孩子,我們不可以太任性。”

搖擺不定的情緒不斷引發爭吵,她反複發著脾氣,心中明白這段關係已經岌岌可危。有時爭吵得太久,夜裏沒了睡意,她便打開窗戶,讓清冽的空氣流進屋子,然後抱膝坐在窗台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直到黑夜的顏色逐漸變淡,直到精疲力竭的瑞恩來找她和解。

支撐著度日,兩人都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卻又不約而同地依賴著對方,不願離去,仿佛兩個受到驚嚇的孩子,緊緊抓住這荒蕪世界的唯一依靠。

“你會離開我嗎?”她反複問著同樣的問題。

瑞恩看著麵色憔悴的她,深深歎了口氣。

“我初次見你時,你穿著白襯衣和牛仔褲,坐在心理診療室外的白色長凳上看書,濃密的黑色鬈發束在腦後。我在走廊盡頭注視你,覺得你安靜得像早春時節遷徙至加利福尼亞州的蝴蝶,那是我少年時期最迷戀的自然盛景。”

愛麗絲露出無奈的笑容。那種潛藏在她身上的頹廢氣息具備某種迷惑性,對她一無所知的人會將其誤認為溫柔。那其實是一種疲憊,厭倦了不斷偏離軌道的激烈情緒的疲憊。瑞恩的下巴輕輕摩挲著她的頭頂,用低沉的聲音說出深藏心底的秘密。

“我聽見診療室的智能語音係統喊出你的名字,你合上書本,慢慢走上前去。你素麵朝天,唇上卻抹著厚厚的紅,像某種防衛,脆弱中暗含著盛氣淩人的神秘。我在那一刻愛上你,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擁有你。”

“那你現在該後悔了吧?”

“後悔愛上你?你知道我不會的。即使時光倒流,我依舊會被你吸引。生命個體之間存在磁場,我對你始終無法抗拒。但是愛麗絲,有時我也會覺得疲累,和你在一起真的需要很多隱忍和自製,你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失去控製。”

“對不起。”

“從我認識你開始,你就始終在道歉。你知道我並不在意。”

“你應該在意的,”愛麗絲淡淡地回答,“不要縱容我的脾氣。”

他張嘴正欲說些什麽,卻又遲遲沒有出聲,用手指輕輕梳理她水草般蓬亂的頭發。

“是不是從沒人問過你,你自己是否更痛苦?”長久的靜默之後他終於開口,“明明有著脆弱敏感的神經,卻被身體裏蠢蠢欲動的憤怒吞噬,情緒的過山車不斷起伏,這對生命和心靈而言是一種損耗。有時候我見你如此疲倦,卻無法安慰你。”

愛麗絲保持著沉默,眼裏卻漸漸積蓄起淚水。他說出了她長久以來的創痛。憤怒和暴戾如同沒有柄的利劍,她手握刀刃殺敵,看似凶悍,雙手卻早已鮮血淋漓。

“痛苦是我應該承受的懲戒。”她終於開口,聲音微微顫抖。

他歎了口氣,用手臂將她攬在懷裏,感覺到她的眼淚落在肩膀上,慢慢滲透衣衫親吻他的皮膚。她的心跳聲從不遠處傳來,像沉悶的春雷在地平線上翻滾,一種持久的鈍痛。

夢裏的愛麗絲,一直迂回在那陌生而熟悉的公寓裏,感覺到回憶的片段走馬燈般從眼前飛速閃過,內心隻覺得酸楚。在所有的親密關係中,她虧欠瑞恩的最多。

在沐浴著陽光的房間裏,愛麗絲看見那個失控的自己坐在地上,由於愧疚而對自己反複摑掌,瑞恩衝上去抱住她,心疼得說不出話來。她看見自己時而溫柔順從、時而凶狠殘酷的眼神,像被咒語控製的萬花筒,令人捉摸不透。她看見清晨時分偷偷起身,為懷孕的伴侶準備早餐的瑞恩,為了不發出聲響,總是光腳踩在地板上。

是要有多麽強烈的愛,才能讓他支撐這麽久?

情緒反複崩潰終於傷及自身,就像她知道一定會的那樣。

她在睡夢中大量失血,醒來時才發現,黏稠的暗紅色**已浸透棉褥和床單。她掙紮著爬下床,撥通瑞恩的電話求救。半小時後,她被救護車送進搶救室,在意識模糊的刹那,她仿佛看見焦急萬分的瑞恩被擋在手術室外,神情悲傷得像座著了火的房子。

“對不起。”她說,喉嚨卻早已發不出任何聲音。隨之而來的是跨越世紀般漫長的昏迷,世界在頃刻間分崩離析,而她在黑暗中不斷下墜。

下墜。不斷下墜。

驟然而至的流產伴隨著諸多問題,宮腔內的殘餘物需要清理,手術迫在眉睫。恢複意識不久的她,發現自己正躺在鋪著一次性醫用消毒巾的手術椅上,雙腿被分開架起,鼻腔裏塞著氧氣管,正在等待全身麻醉前的最後檢查。金屬鉗叮咚撞擊托盤,未拆封的醫用棉花和手套靜靜躺在不遠處的白色長桌上,護士端著灰色器械進進出出,整個房間像極了童年時代的熱鬧集市。

麻醉劑緩緩流進靜脈,她暗自數數,想知道藥劑的濃度。

一、恐懼的雲翳漸漸散去,呼吸變得順暢起來。

二、視線變得模糊,整個房間在天旋地轉中扭曲變形。

三、她再次陷入昏睡,像被鐵鏈禁錮的囚徒,在鞭笞和昏迷中來來回回。

愛麗絲依舊在那裏,看著眼前的自己沉沉睡去,嘴裏插著導管,胸口貼著監測心跳的吸盤,還未恢複元氣的身體蒼白瘦削,像一張薄薄的紙片。她的下體插著導尿管和擴張棒,醫生套著手套的食指伸進她的**,用很大的力道將那柔軟的縫隙撐開,不知名的灰色儀器被架在**口,細長的管子慢慢捅進她的身體。

猝不及防地,血腥味撲麵而來,愛麗絲感到胃裏一陣翻騰,條件反射地轉過身,開始劇烈地嘔吐。然而並沒有嘔吐物流出來,她微微直起身子,看到左手腕表上不斷變化的時針,忽然想起這隻是夢境。她回過頭,見灰色儀器已被撤下,換成細長的金屬鑷子。

手術隻持續了三十分鍾,她的宮腔就被清理幹淨。

沾滿血跡的絨絮物被裝在白色器皿中帶走,刮除下來的遞質組織被包裹起來,塞進密封的罐子裏,那是她未曾見過的小生命在這個世上停留的最後證據。

金屬器械從下體拔出,她被潦草地蓋上床單,推出手術室,大腿上還殘留著血跡。麻藥的力量漸漸消退,源自小腹的強烈疼痛將她喚醒,就好像腹部被人生生刮下一塊肉,傷口變成黑漆漆的空洞。她捂著肚子,疼得額頭上滲出汗珠,連翻身的力氣也沒有。

瑞恩的手在黑暗中拉住她,那向來溫熱的手掌,此刻也變得冰涼。他止不住地顫抖,嘴裏卻還是說著寬慰的話,說得久了,眼眶開始慢慢濕潤。她在墜落中驚醒,感覺到他的眼淚打在手背上,滴滴答答,像漏雨的屋簷。

難以言喻的愧疚湧上心頭,難受得她想狠狠傷害自己,但卻沒有絲毫力氣,隻能用微弱的聲音同他說話。“對不起,我總是傷害你。”

“是我在傷害你。”他用嗚咽的聲音說。

“我們分開吧,”她似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這是我最後的請求,我配不上你。”

他用雙手捂住臉,失聲痛哭。那是平生第一次,愛麗絲看見瑞恩被徹底打垮的模樣。當初剛從手術室裏被推出來時,她因為劇烈的疼痛未曾注意,而如今在夢中,她就站在他的身邊,看見他眼裏晶瑩的淚珠被白熾燈光映照得閃閃發亮。

忽然覺得有種來自現實世界的痛苦在心中彌漫。

她想伸手擦掉他的眼淚,卻想起夢中的自己沒有軀體。

你永遠無法回到過去,去完成從前沒能做到的事情,即使是在夢中也不行。愛麗絲默默對自己說。

撕心裂肺的疼痛從宇宙深處傳來,混雜著愧疚、悔恨、遺憾以及無助的強烈痛楚,將愛麗絲從夢中喚醒。她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側臥在床鋪中央,左邊的耳朵裏盛滿眼淚。她從未做過如此真實的夢。這個夢的清晰程度,甚至超越了清醒時刻的回憶。

夢裏的一切都有溫度和觸感,她能看清自己的容貌和神情,能聞到血液的腥鹹,甚至能看見晨光透過玻璃窗,在地板上留下的金色烙印。

這真的是夢嗎?她問自己。夢真的可以如此詳盡嗎?

是幻覺嗎?她以旁觀者的角度重溫了那段痛苦的記憶,醒來時反倒覺得有些輕鬆了。愛麗絲陷入沉思,身體還保持著醒來時的姿勢,直到鬧鍾響起,將她拉回到現實中。她起身拉開窗簾,見天已透亮,播放機裏的CD依舊勻速轉動,美麗的淺紫色緩緩氤氳在陽光裏。

這紫色似乎也出現在了她的夢裏。

怎麽會有人的聲音是紫色的呢?她實在困惑不解。

她從播放機裏取出那張碟,反複查看碟身,卻還是一無所獲。包裝盒已經不見了,她打開電腦,嚐試著搜索出錄音者的姓名,卻隻查到似是而非的信息。

她撥通了明娜的電話,試圖從她那裏得到信息。漫長的嘟聲之後,電話那頭始終沒有回音。明娜是晚睡晚起的人,此刻大抵還在夢中吧。

愛麗絲抬頭看了看時間,決定先去洗漱更衣,否則上班會遲到。

撤回了定時發送的遺書和辭職信的她,此刻仍是需要上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