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聲音的顏色

四年前的春天,愛麗絲辭去德語同傳的工作,搬到這座城市。

布置完租住的公寓後,她遍訪了當地最權威的幾家心理診療所。在高薪、高強度的工作崗位上堅持了整整三年,她意識到自己的精神問題愈加嚴重。夜裏無法入睡,情緒極其不穩定,細微瑣事也能使她暴怒,與任何人都無法保持親密的關係。

一次性取出全部的存款,她在市中心最貴的心理診療所辦理了會員。

期待已久的谘詢課程並未緩解她的症狀。醫生起初說她有狂躁症,後來改口說她患有雙向人格障礙,同時附帶有早期的抑鬱症的症狀。治療持續了半年,在嚐試冥想、瑜伽、按摩以及各種藥物之後,所有的檢測報告都顯示正常,而她卻依舊身處困境。

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她最後一次前往治療中心,離開前忽然有人攔住她,希望能得到她的電話號碼。她抬起頭,見麵前的男子戴著細細的黑框眼鏡,眼裏含笑,身上卻沒穿白大褂。“我做類似記者的工作,也寫專欄文字。我想采訪你。”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瑞恩,他開門見山,直接跳過了瑣碎閑聊,言語和聲音裏透出簡潔的氣息。愛麗絲猶豫了片刻,在他遞過來的筆記本上寫下了聯係方式。

一個追求者,她是這樣定義的,因為他從未真正采訪過什麽,隻是帶著她穿街走巷,像戀人那樣外出遊覽用餐,手裏的相機鏡頭始終對著她。沒有劇烈的情感波動,沒有心潮澎湃和**氣回腸。他的眷戀緩慢而溫和,流經山林和田野的間隙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春日心草摩挲腳底,引得人笑,卻隻是溫和明朗的微笑。

林瑞恩專欄作家的身份並不假。畢業於波士頓大學的他同時供職於多家報社,既是自由撰稿人,也四處奔走跑新聞。由於工作的關係,他始終保持著大量閱讀和寫作的習慣,為了能讓創作持久高效,他往往在巔峰時刻停止,起身煮水烹茶,在健身器械上運動一刻鍾,隨後重新投入新一輪的書寫中。

偶爾長途旅行,采訪某位作家或媒體人,在往返的機艙裏敲擊鍵盤,戴著黑色眼罩休憩,醒時吃少量堅果和西柚。日複一日,從不停歇。朝夕相處,愛麗絲喜愛他為自知自製所付出的努力,卻從未考慮過要與他成為戀人,直到瑞恩說出她秘密的那天。

“我的聲音是什麽顏色的?”他忽然問。

那天他們正坐在城東的咖啡館裏,室內輕柔的音樂聲掩蓋了人群窸窸窣窣的交談聲。

愛麗絲感到心髒重重跳了一下,這麽多年來,從未有人發現她的秘密。

“你說什麽?”她問。

“我知道你能看見聲音的顏色。”他那雙含笑的眼睛裏沒有絲毫的責難與刻薄,反而像晴朗夜空裏的彎彎月牙,那是一種不帶惡意的純淨眼神。

片刻之後,他察覺出了愛麗絲的警覺,神色顯得有些緊張起來。

“抱歉,我隻是恰好了解聯覺。和你聽了這麽多場音樂會,我不可能觀察不出來。”

愛麗絲重新低下頭,用手指緊緊扣住杯身,指尖微微出汗。他也不催促她,隻是那樣安靜地坐著,神情中的好奇卻掩藏不住。

“深藍色,”許久之後她終於開口,“有時候也是天藍色。”

“聲音的顏色還會變?”他的聲音忽然高了一個分貝。愛麗絲眼前的藍色隨之變化。

“主色調是不會變的。但如果你說話的聲音低沉,顏色就會相對深些;如果你用輕盈跳脫的聲線說話,我看到的顏色就比較淺,是一種介於深藍和湖藍之間的顏色。”

“天哪!”他發出一聲驚歎,下巴靠著指尖,用指腹輕輕摩挲著麵頰上的胡楂,臉上露出那種空有千頭萬緒,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的神情。

“這麽說,男人和女人說話時的聲音也不一樣?”他繼續問道。

“當然。女性聲音的顏色通常比較淺,偶爾會透著極淡的粉色,大多數時候是半透明的淺藍色。男人的聲音就比較靠近深藍,但透明度是因人而異的。”

“那假如一個男人模仿女性說話呢?”

“如果學得夠像,那我看到的就是正常的淺藍色。如果學得非驢非馬,那就會變成一團糟透了的混合色。就好像打翻了的顏料盤,或者鍵盤手故意彈了個亂七八糟的和弦。”

“有沒有人的聲音不是藍色的?”他忍不住連連發問。

“至少我從未遇見過。大部分人的聲音再奇怪,也都是以藍色為基調的。”

他靠回到椅背上,一副滿肚子疑問卻不敢冒昧開口的模樣,逗得愛麗絲忽然有些想笑。“你想問什麽就問吧,我不介意。”她說。

“真的什麽問題都可以問?”他滿眼驚喜。愛麗絲點頭回應。

“可以和我在一起嗎?”他毫不猶豫地開口,聲音卻是低低的。

漫長的沉默,愛麗絲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怎麽?”

“剛才你說話的聲音變成了半透明的淺藍,像女孩子一樣。”

“不是說男性的聲音顏色都比較深嗎?”

“但情緒變化也會影響聲音的顏色,所以如果你明明緊張卻假裝鎮定,我會知道的。”

他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又變回了好看的天藍色,然後他拉起她緊握著咖啡杯的手。

“我非常喜歡你,愛麗絲,請記住這句話的顏色,我永遠不會讓它褪色。”

愛麗絲直到十六歲才弄懂自己的特殊能力是什麽。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瑞恩是唯一能與她談論“聯覺”的人。當年她離開多年居住的小鎮,去大城市的重點高中念書,第一次在學校圖書館讀到納博科夫。翻開《洛麗塔》的瞬間,她就知道自己會讀完他所有的書。

她如饑似渴地讀完了所有能找到的作品,其中不少應該還是盜版書,當時納博科夫的許多書尚未被授予中文版權。在此之後,她又意猶未盡地找來了關於他的傳記。

那時博伊德的《納博科夫傳:美國時期》尚未出版,她也還不熟悉網絡,幾乎找不到什麽權威的資料,隻能東拚西湊地讀一些文章。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湊巧讀到了關於聯覺的簡短介紹:納博科夫本人就有聯覺,數字和顏色的聯覺。

後來瑞恩補充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譬如,納博科夫眼中的數字5是紅色的。不過聯覺有許多種,有的是味覺/聽覺/視覺,有的則是特定字母和顏色相連,甚至也存在三種感官相連的情況。他也教給她辨別數字與聲音的聯覺者的方式,竟然出人意料地簡單,隻要幾組實驗就能確認。在以許多黑色數字2繪製成的三角形圖案中夾雜一個同樣是黑色的數字5,常人需要仔細尋找才能發現,但像納博科夫這樣的人卻能瞬間找出它來,因為他眼裏的數字5永遠是紅色的。

十幾年前,發現新大陸的愛麗絲動用了所有能夠企及的資源,試圖找出關於聯覺的權威定義。那是段漫長而孤獨的旅程,她不曾向誰請教。那時的她已經學會了沉默。

“難道你從未向旁人提起聲音的顏色?”瑞恩問她。

“當我還很小時,並不知道這是種特殊的能力。孩子總是以自我為中心,我理所當然地以為,所有人都會在聽見聲音時看見顏色。後來漸漸長大,偶爾說起眼前的顏色,總會遭到父母的嚴厲訓斥,便不再提起了。”

“訓斥?”瑞恩眼裏透出驚訝。

愛麗絲笑了,成長於教授家庭的他自然不會懂得,與無知無識的人相處有多麽困難。

“你能想象嗎?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的偏遠小鎮,互聯網都還未光顧,而一個性情乖戾的孩子卻說,她聽見聲音時能看見某種顏色,周圍的人會怎麽想?”

“他們會覺得不理解吧。”

“他們會恐懼,瑞恩,是那種麵對異類時特有的凶殘和恐懼。我曾問母親,為什麽外祖母的聲音是天藍色,而她的卻是淺藍色,她隻當我是胡亂囈語,不曾在意。後來我反複問起,她才知道我與眾不同。緊張、猜疑、謾罵、體罰,她以所有能夠嚐試的方式阻止我繼續問奇怪的問題。我的老師和同學更是一口咬定,我有嚴重的精神問題。”

“其實聯覺總是和藝術家聯係在一起,普遍的說法是,聯覺者的大腦結構略有不同,因此也更富有創造性。你的父母如若知情,應當為你驕傲。”瑞恩輕輕撫摩她的頭發,語氣中透出惋惜。

“我有時在想,倘若我是更乖巧、聰慧的孩子,是不是他們就會更理解我?也或者說,是不是就算沒有聯覺,我也依舊是如此的令人討厭。”

從記事起,愛麗絲就知道自己性格裏潛伏著極端的一麵。

那是種混合著冷酷、決絕和暴戾的潛在能量,發作時有翻江倒海的力量。這種力量藏得很深,沒有外界的刺激不會爆發,一旦爆發也難以遏製。

七歲時,鄰家男孩捉了隻蜻蜓,用風箏線拴住它的尾部,在它掙紮著起飛時突然發力,把它拉回到手中。如此反複,不亦樂乎。穿著紫色蓬蓬裙的她衝上前去,大聲嗬斥著要求男孩放掉蜻蜓。男孩嘻嘻一笑,用胖乎乎的小手撕掉蜻蜓的翅膀,幸災樂禍。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憤怒,仿佛有一千座火山在稚嫩的身體裏噴發,滾燙的岩漿融化了內髒。她飛快衝上前去,將男生撲倒在地,用前額對著他的鼻梁重重一擊。溫熱黏稠的鮮血噴湧而出,男孩錯愕的眼裏閃過恐懼,她也因為用力過猛而感到頭暈眼花。

男孩丟掉手裏的風箏,一翻身將她死死按在地上,她感覺雙肩動彈不得,便揚起頭,狠狠咬住男孩的下嘴唇,硬生生撕扯下一小塊肉。男孩被徹底擊敗,倒在地上痛得打滾。

片刻之後,聞訊趕來的家屬們抱走了男孩,將滿嘴是血的她團團圍住。她頭也不抬,隻是慢慢拾起死去的蜻蜓,失聲痛哭。後來外祖母時常回憶起此事,反複責怪男孩的殘忍,而她總是沉默以對,對自己性情中的溫柔與殘酷感到迷惑不解。

她把這段往事講給瑞恩聽,希望他能明白,自己並不是容易相處的人。

“你在心理診療室見到我,這便是很好的佐證。瑞恩,你不要把我想象成多麽美好的存在,我實在不好對付,除了外祖母,我所有的親密關係都以失敗告終。”

“那為什麽你外祖母可以?”

“或許是因為她撫養我長大,我對她的感情超越了人格瑕疵。也或許是因為我們並不常年居住在一起,隻是通過電話聯絡感情。”

他沒有回應,她便繼續講述。既然揭開往事的傷疤,不妨說得更清楚坦白些。

“有時我也同情我父母。他們隔三岔五地被請到學校,被迫要麵對老師、校長的疾言厲色,心裏想必也不好過。若換作我是他們,也必然怨恨自己的女兒。”

十二歲時,她站在學校辦公室門口,聽見從單位匆匆趕來的母親正低聲下氣地對老師們道歉,聲音憔悴得像一座被海水淹沒的島嶼。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後,有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忽然響起,愛麗絲眼前閃過很淺很淡的藍色,像雨後初晴的透明天空。

“有時候我們也不明白,她分明是這樣多愁善感的少女,會為日升月落而傷懷,見到深秋凋謝的玫瑰都要落淚,發起怒來卻又如此凶狠殘暴,仿佛身體裏住著另一個人。”

愛麗絲安靜地聽著,漸漸淚流滿麵,她用手捂住嘴巴,不想發出聲音。直到母親疲憊地從房間裏走出來,兩人在空****的走廊裏四目相對。

“對不起。”她說。母親沒有回答,甚至都沒有看她,隻是一個人默默走開。

“你認識我的時間有限,所以我告訴你這些,希望你能看清我的真實麵目。”愛麗絲從回憶中抽身,抬起頭注視著麵前神色複雜的瑞恩。

“你是在勸我改變主意嗎?”許久之後他喃喃問道。

“我隻是想讓你明白,我的性格實在不好,會傷害到你。”

“性格好壞本就無法被明確定義,它反映的也隻是文明社會對個體行為的期待,但並非所有個體都能滿足這種期待。你真的不必自責。”他說話的模樣真誠得讓她不忍辯駁。

“我堅持要和你在一起。”他斬釘截鐵地說。

她歎了口氣。“你會知道的。如果哪天你決定要走,我不會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