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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天磊的接觸逐漸增多,夢境也隨之變得清晰穩定,有時能持續一整夜,醒來後記憶也不會立即消散。也許他本身便是一座信號發射塔,愛麗絲這樣暗暗揣測,物理空間的重疊或是情感距離的縮短都會增加回閃的強度。

“你小時候喜歡聽什麽故事?”他不止一次地問她。

“我並不能經常聽到新故事,外婆講來講去都是老故事。”

“我女兒最喜歡聽故事,不管錄什麽她都歡喜得很,兒子卻對此毫無興趣。”

他說話時帶著笑,總是毫無保留地提起過往。每每聊到一雙兒女,眼神就變得格外明亮,隨身帶著他們的照片,時常拿出來與愛麗絲討論,希望得到褒揚和讚許。失敗的婚姻讓人疲憊,但他還有孩子可以寄托感情。

“你怎麽不說話?”他察覺出愛麗絲的沉默。她沒有回答,這個話題或許過於殘忍。

“愛麗絲?”他的眼裏露出關切,“你介意我有過婚姻?”

她搖頭否認,克製著沒有流露出憂傷的神色。

相見後的第三個月,愛麗絲終於有機會跟隨天磊來到錄音棚。由於是休息日,棚裏隻有一個加班的錄音師,天磊把愛麗絲安排在工作台後麵的觀察椅上,開始做進棚之前的開嗓。他調整話筒和耳機,將少量溫水含在嘴裏慢慢吞下,然後迅速開始了將連續進行五小時的配音工作。

進入狀態仿佛隻需幾秒鍾,坐在棚外的愛麗絲很難找到確切的詞匯形容眼前的場景,戴著耳機的他站在狹窄的錄音棚裏,左手捧著劇本,話筒距離嘴唇大約隻有幾厘米的距離。或許是耳機太緊的緣故,他把耳機的一側微微挪開,露出半隻耳朵,右手跟隨著聲音起伏上下晃動,仿佛是在虛擬的五線譜中尋找某個音階。

這是個戰鬥者的角色,他的配音範圍要從充滿攻擊性的屠殺瞬間切換到飽含深情的對白,然後從喉嚨口擠出輕微的冷笑,暗示對敵人的譏諷。錄音師的手指調動設備,用簡單的手勢給工作中的他下達指令,示意他停止或者繼續。

逆向工程般的浮想,就如同熟悉航空設備配置的工程師仔細審視眼前的飛行器,試圖在腦海中勾勒出它的內部結構。愛麗絲把目光聚焦在玻璃房裏全神貫注的男人身上,努力想象著他錄製《愛麗絲夢遊仙境》時候的模樣。

她還是低估了他對聲音的掌控力,不知道原來他能將每一種情緒定位得如此精準,就仿佛有精密代碼鐫刻在聲帶處那樣。以紫色為主基調的聲音不斷呈現出不同的色澤和飽和度,在愛麗絲眼前匯集成細密精巧的光譜。

錄音工作未能如期完成,六個小時過去,天磊依舊在與錄音師商討個別詞語的語氣和聲音前後位置的變化,愛麗絲從包裏拿出事先打印好的稿件開始翻閱。三天前安妮在郵件中發來了《七日》新創作完的幾個章節,大約五萬字,兼顧工作和學業的她每天都異常疲憊,寫作速度變得非常緩慢。

有時候我不得不反複重讀自己寫下的文字,試圖找回當初的感覺,但是這很難,寫作者需要穩定持續的創作環境,否則故事的基調就會不穩定。我花了整整八個月的時間,寫了十幾萬字,隨後又大段大段地刪除重寫,最後隻剩下這麽多。這是我的壞習慣,吹毛求疵,對文字過分打磨。

愛麗絲仔細閱讀這份稿件,用隨身攜帶的鉛筆圈出建議修改的地方。安妮文字的辨識度很高,劇情能力卻很弱,部分章節之間的銜接不夠流暢,愛麗絲在空白處寫下推薦書目的名字,希望她能從其他類似創作風格的作家那裏汲取靈感。

“你在看什麽?”天磊的聲音把她從故事裏拉回現實。

愛麗絲抬起頭,見他從錄音棚裏走出來,聲音略顯疲憊喑啞。

“在讀一位年輕作家寫的小說,我在倫敦書展上遇見她,明明是未滿二十歲的年輕女孩,言談舉止間都透著青澀,筆下的文字卻這樣令我癡迷。我讀過很多獲獎的小說,無論是技巧還是敘事能力都遠勝過她,卻從未有過如此心動的感覺。”

他看著她略帶陶醉的神色,目光裏透出笑意。“你要出版她的作品嗎?”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這個能力說服總編,但我會盡力,我想要給她一個機會。”

“我忽然覺得我們很像。”他笑著說,“我曾遇見過一個熱愛配音的孩子,聲音條件不算最好,普通話也不夠標準,但在錄製過程中總能顯現出巨大的爆發力。需要悲傷的時候他能號啕大哭,歡樂時也能放聲大笑,像瘋子一樣變幻著情緒。我被他感染,力排眾議留下他,幫助他慢慢展現藏在聲音裏的秘密,我想要給他一個機會。”

愛麗絲看見他的眼裏似有星辰閃爍。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我們說過一樣的話。”他伸手在她的鼻梁上輕輕一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