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極光初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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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相見依舊是煦日和風,他推掉工作,騰出一整天時間。

距離初次見麵已過去整整兩個月,愛麗絲有種恍惚的疏離感,覺得身邊的人陌生又熟悉。雖隻見過兩次,但他卻洞悉她幾乎所有的秘密。兩地相隔的時候,她閑著無事,買來昂貴的鋼筆和紙張,在家中抄錄他的每一封郵件,在書桌前一坐就是整個下午,每個筆畫都寫得如此小心。

他說自己幼時曾在西北居住多年,是被黃沙喂飽的孩子。

在沒有光汙染的寂靜城市,父親用卡車載他去大漠裏看星星,教會他辨識方向的訣竅。高緯度地區的星空雜亂無章,他卻能記住星宿的名字,在最東邊的夜空找到啟明星。夏末的蘇幹湖碧波**漾,樓雁和雲雀飛過長空,他坐在敞篷卡車裏,隔著一小段距離追逐馬兒和羊群,藍得發紫的天空連綿不絕地伸向遠方,那是記憶裏童年的顏色。

在物資匱乏的荒原中長大,他無法辨別南方的草植果蔬,漫長冬日裏擺上餐桌的始終是馬鈴薯和大白菜。新鮮葉片浸泡在碩大笨重的水缸裏,撒大量粗鹽,放置在寒冷室外直到水麵凍結成薄冰。十歲時回到南方小住,被街頭巷尾的小食鋪迷住,成日嚷嚷著要去吃。正月裏拿了壓歲錢,一口氣點了十碗小餛飩,鼓著肚皮回到家。

數度供職於電台和廣播站,每隔幾個月搬一次家,在顛沛流離的謀生中練就了如今的嗓音。接觸配音近二十年,如今他聲線的彈性越來越好,能勝任巨大年齡跨度的角色扮演。天生性情疏闊,懂得如何四海交友,憑借不斷累積的人脈和知名度創辦起自己的配音公司,簽下眾多漫畫作家和頂級配音演員,事業蒸蒸日上。

愛麗絲默默回憶著他寫來的文字,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也知道這麽多關於他的事情了。數月以前的他還遙不可及,而此刻他卻走在她前麵,試圖將她帶進自己的世界。有那麽一瞬間,她產生出曖昧的幻覺,仿佛這個若即若離的男人正勾勒出隱秘的紐帶,暗中維係她搖搖欲墜的生命。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中間隔著半個身子的距離,他每隔幾步就要回一次頭,生怕把不聲不響的她遺落在人群中似的。她始終低著頭,把內心世界洶湧的浪花壓得很低,眼波流轉間的溫柔不小心晃出來一星半點,都讓他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偷看了去。

四月的春光甚好,桃花開滿整條街道,被午後的暖風熏醉,慢慢飄落到柏油路上。他的黑色鞋子拍擊地麵,節奏均勻,力道強勁,每一步都邁得很穩。前麵轉角處傳來汽車的鳴笛聲,她下意識地抬頭,恰好遇見他停下腳步回望。

目光相觸,他露出笑容。

“我稍微繞了點路,想帶你走走這條街。這些花月初才開的,能持續一陣子。”

愛麗絲沿著他手指的方向眺望,見那醉人的粉色花朵一路延伸向遠處,跟隨著緩坡向高處蔓延,在整條街巷的中心劃出一道溫柔弧線。她忽然想起故鄉的滿園杏花,一時失了神。

“想到什麽了?”他的聲音將她拉回當下。

“想到許多年前在故鄉見過的杏花林,外婆帶我去的。”她語調裏透出傷感。

他沒有攪擾她那片刻的愁鬱,刻意放慢了步調,和她並肩向前,慢慢走上桃花盛開的緩坡。兩個被日光拉長的影子漸漸重疊,她眼裏的愁雲被風吹散,露出澄澈的碧色天空。

“你恐怕是要失望了,我對漫畫真的毫無了解。”她說。

“我的失望,是你從此消失,不再出現。”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醞釀出紫色風信子般的顏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看。

“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聲音是哪一種紫色嗎?我現在可以告訴你。”

“我想知道,但不是現在。此刻你隻管欣賞這繁花盛景。”

書店開在僻靜處,比愛麗絲想象的要狹窄許多,尤其是進門處的那條走廊。成堆的漫畫書盤踞在過道裏,雖然擺放得很整齊,五顏六色的書脊依舊喚醒了她的強迫症人格,她反複打量著這些書,希望能將它們按照顏色和開本整理好。

他帶她穿過漫漫無盡的長廊,在一個開闊大廳停下腳步。愛麗絲環顧四周,迅速意識到自己正處在書店底層的核心閱讀區。作為出版工作者,她去書店的頻率高過去超市,通常隻要看一眼正廳展台的規模,就知道書店的實力。

這樣狹窄的地下書店,居然有這麽大的藏書量。她顯然是被眼前的十幾張中世紀宮廷式長桌驚呆了。不僅如此,正廳頂部的複古水晶吊燈,穿著各色服飾擠在房間裏的人群,以及房間四周擺放的四盆巨型天竺葵也都出乎她的意料。

“怎麽樣?”他的聲音裏透著笑意,“這是我最常來的地方之一,我有至少兩千本漫畫是在這裏買的。當然也有別的店,隻不過我覺得你應該最喜歡這兒。”

她的神情顯得有些暗淡,欲言又止。

“不喜歡嗎?”他注意到了她的沉默。

她搖搖頭,露出帶著歉意的苦笑,心裏的失落感循序蔓延。她曾經想要接近他,如此渴望了解他,如今卻發現他原來來自完全不同的世界。屋子裏的所有人,無論國籍性別,都屬於那個世界,隻有她是外人。熟悉的孤獨感湧上心頭,似乎在生命所有的篇章裏,她都避免不了流浪者的身份。

“抱歉,我以為你會喜歡。”他指了指不遠處的木頭小門。

“那裏有很多獨立閱讀室,你如果不喜歡在這裏,我們可以去那裏坐坐。”

“給我講講你喜歡的漫畫吧,”她試著打起精神來,“我或許可以學著欣賞。”

“那可講不完,我隻要開始聊漫畫就停不下來。”他打趣地看她,“你可能要住在這裏,聽我講上幾天幾夜才能回家。”

“那你在這裏等我一會兒,我稍後回來。”愛麗絲說罷轉身要走。

“你去哪裏?”他略帶急促地拉住她的胳膊,隨後又立刻鬆手,顯得有些緊張。

“我去買帳篷和枕頭,方便晚上睡在這裏。”

他愣了一下,隨即站在原地哈哈大笑起來,到最後竟然忍不住彎下腰,按住有些酸澀的腹部肌肉。標誌性笑聲還在持續,透亮的紫色彌漫在房間上空,明媚飽滿的顏色讓人聯想起法國南部的薰衣草田。平生第一次,愛麗絲喜愛自己聯覺的能力。

迷失在漫畫構築的森林裏,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茫然看著他遊走在書架和展櫃之間,神情倒有幾分像她在倫敦書展尋找優秀外版書的樣子。文化和思維的鴻溝橫跨在兩人之間,她還未邁出走向他的步伐,就開始知難而退。

“嗬,這裏居然有《黑暗破壞神》。”他忽然變得神采奕奕,從架子上抽出一本粉白相間的漫畫書,沒有注意到她的躑躅,“第二十七本終於出了,我都快忘記這個故事了。”

“你知道嗎,我十五歲跟隨父母遷回南方,十六歲開始看漫畫,在圈子裏已經算是很晚的了。當時最先看的是山原義人的《龍狼傳》,每個月都攢下零花錢去買月刊。後來我又喜歡荒木飛呂彥和荒川弘,甚至相信那個帥老頭是能從讀者身上奪取時間的吸血鬼轉世。”

他見她久不說話,便抬起頭看她,似乎是想在她的臉上找到笑容。愛麗絲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該跟在他身後,他身上散發出的灼熱能量強烈吸引著她,那種自信自足、充滿熱情的神態,她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了。

他的聲音不遠不近,始終保持著距離,偶爾有讀者認出他來,驚喜萬分地要求合影和簽名,他都笑著逐一滿足他們。愛麗絲孤身站在不遠處,眼見著他同周遭讀者談笑問候,笑容溫厚,心中有說不出的酸楚。他的能量既然能吸引她,自然也能吸引旁人。

躲藏進狹窄的房間,愛麗絲終於舒了一口氣。獨居太久,本就不適應嘈雜環境的她,在人聲鼎沸的書店中頭暈目眩。她在深綠色布沙發上坐下來,用右手按摩雙側的太陽穴。閱讀室的門被忽然推開,天磊走進來,手裏拿著兩瓶氣泡水。

“我到處都找不到你。”他說。

她伸手接過飲料,聽話地嚐了一小口,抬頭衝他笑。

他在她對麵坐下,愛麗絲注意到他手裏沒拿任何書,顯然是不打算就漫畫這個話題深入交談下去,不由得心生感激。相處的時光不長,她卻已感知到他極其周到、觀察敏銳的天性,從不強迫人遵循某種意誌,懂得照顧他人的感受。

“你對別人也是這樣冷淡嗎?還是就對我這樣?”他打趣道。

“就隻對你這樣。”她麵無表情地回答。

他佯裝生氣,嘴角卻露出笑容,神情頑皮得像個孩子,黑色鏡框順著鼻梁慢慢滑下。

“我原來以為你不會開玩笑的。”他說。

“我原來也這樣以為。”

又是一陣大笑,他笑得前仰後合,然後伸手揉了揉她蓬亂的頭發。皮膚相觸的瞬間,兩人都收斂起笑容,變得有些拘束起來。

“你那天為什麽忽然離開?”他忽然問道,似乎已在心中反複琢磨良久。

“因為工作上的事情。”她堅持最初的謊言。

他沒有戳穿她,卻也沒有接話,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下來。短暫的幾十秒緩慢得如同百年,她側過身,手指拂過牆上陳列的書籍,等待他打破這令人尷尬的寂靜。

“我以為你是因為見到我,發現我是這樣相貌平常、身材胖胖的中年人,感到難以接受,所以才憤憤離開的。”他隨即發出一陣豁達爽朗的笑聲,聲音如闖入森林的風,讓所有沉睡的葉片搖曳著蘇醒過來。

他的語調還是一如既往地明快愉悅,沒有半點煩惱的痕跡,全然不知她這段時日來曾經曆過反反複複的情緒風暴,在見與不見之間進退兩難。聽見笑聲的瞬間,她感覺到自身的敏感和脆弱,他的笑明明這樣溫和,卻如同是在羞辱她一般。

愛麗絲再也無法抑製胸中翻湧的海浪,她用雙手捂住眼睛,開始劇烈地哭泣。

她早已習慣情緒的過山車,知道自己會在極短的時間內經曆情緒的高峰和低穀,但在他麵前還是第一次。淚水從指縫裏滲出來,沿著手背流進袖口。

她的哭泣像海上的熱帶風暴那樣來勢洶洶,到最後連肩膀都開始劇烈顫抖。他沒想到她竟是這樣的反應,有些不知所措,隻能輕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

“你怎麽了?”他輕聲問道,“我隻是想逗你開心。”

她依舊無法停止抽泣,隻能無力地搖搖頭,意思是讓他別自責。

“那天你走後,我始終很後悔,怕你情緒失控,再次傷害自己。我知道你正麵對許多困境,雖然不了解具體是什麽,但我希望你能照顧好自己。”他說得真誠坦**,神情和語氣中都透著光明磊落的氣勢。

愛麗絲隻覺得心口傳來一陣隱隱的刺痛,她放下早已濕透的雙手,隔著眼淚看他,眼前的男子是如此善良正直、開朗率真,與她內心的晦暗和苦澀截然不同。

“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她說。

“我知道。”

“我要走了。”她站起來披上外套,用衣袖擦掉臉上殘餘的淚水。

“不許走。”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嚴肅冷峻。

“你說什麽?”她有些詫異。

“我不能讓你在情緒如此不穩定的時候獨自離開,我不放心。”

愛麗絲愣了片刻,隨即轉身朝門口走去,卻被他緊緊攥住手腕。

他抓得很用力,疼得她輕輕皺起眉頭。他手掌的溫度透過潮濕的衣袖,接觸到她的皮膚,仿佛一陣暖流恰巧路過,她一時失了神。

“對不起。”他說,“但是我現在不能放你走。”

兩人在狹窄的閱讀室裏僵持著,像搶奪糖果的倔強孩童,誰也不肯認輸。

一滴眼淚滑落,再次沾濕了她麵頰上殘留的淚痕。她終於沒有再掙紮,而是順著他手臂的方向慢慢靠近他,直到他握緊著的手慢慢鬆開。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她指了指他的黑色眼鏡。

“什麽?”他的聲音重新變得溫和。

“你的眼鏡總是往下滑,讓人很想幫你推回去。”

從書店離開時已是黃昏時分,他為她打包了一整盒壽司便當,開車送她去火車站。晚上還有四場重要的錄音要完成,參加錄製的全部是新人,他作為監製需要全程在場。他把便當盒放進她的背包,伸手幫她係好安全帶。

“很抱歉,又不能陪你吃飯。”他說,“但如果你能好好照顧自己,我會考慮帶你去錄音棚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怎麽錄音的嗎?”

“我以為你會和我保持距離,你有妻子。”她盡量保持著克製和冷淡。

一絲錯愕從他眼裏閃過,他陷入了深思,眼裏的光芒逐漸暗淡,如閃電過後忽然沉寂的夜幕。“你知道我的事?”他低聲問道。

“我剛才胡亂猜的。”愛麗絲低下頭,竭力掩飾聲音裏的失落。

“我的婚姻已經結束,你不必困擾,我懂得如何把握邊界和尺度,從不越界。”

“但你仍然有許多牽絆。我會毀掉你的生活。”

“你很極端,有時看起來孤傲得很,有時又把自己貶損到塵土裏。”

“在你麵前,我始終都在泥土裏。我和你一起走過人潮湧動的街巷和書攤,見到你沉醉在世俗生活的臂彎裏,同周遭的每個人都如此和睦,心中便有難以克製的自卑。你就像午後溫暖明亮的太陽,我無法直視你的光芒。”

“是你對我的聲音的喜愛,蔓延到了我身上。”他輕聲說道。

“那你呢?你對往事的無法釋懷,也會延伸到我身上嗎?”

他沒有回答,雙手依舊緊握方向盤,眉心卻隱隱皺起,仿佛是在思索她的話。

“我不知道,你和她其實很不一樣,僅有的相似之處就是性情中的偏執和痛苦。”

“我不想攪擾你的生活。”她的氣息忽然變得有些急促,麵頰緋紅,微微顫抖的嘴唇幾經開合,始終沒有說出心裏的那句話。

“我知道,”他輕聲說,用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手指摩挲過她耳根的片刻,他曾有短暫的猶豫,最終還是將手收了回去。

“我能給你的很有限,但是我會盡可能地照顧你。”他說。